「一想到范用，我就要感激你對我的好意」
最近在看《存牘輯覽》。書的編者范用先生曾任三聯書店總經理、人民出版社副社長，是《讀書》雜誌的創辦人，內容是老先生珍藏的很多名家寫給他的書信，比汪曾祺、黃永玉、楊憲益、巴金、葉聖陶等文藝界如雷貫耳的大家。
夏衍曾說，范用不是在開書店、出版社，他是在交朋友。與范先生鴻雁往來的人，很多不僅是他的作者，更是他的朋友。或者可以說，范先生是在交往過程中慢慢把作者變成了朋友，故而好像他很大程度上是在做朋友的「生意」，所以交朋友倒變成了夏衍先生所總結的范用的主業。
書是范用與朋友間的紐帶。《存牘輯覽》是本名副其實每頁都鑲滿書名號的書，而這些書不限於范用所編或這些名家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范用和來信者之間互相推薦、互相贈閱或借閱的書。因為范用本身是位藏書家，讓他有為朋友找書的便利。除了找書，不少人還請范用聯繫香港三聯書店求購港版的圖書雜誌，這很讓我想起《查令十字街84號》。
因為范用的身份是編輯、出版人，信中就有很多編者與作者之間才有的話題。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國外一以調查性報道為特色的雜誌，是會為記者和作者配備編輯的，寫什麼、如何寫，與編輯商量可提高稿件出產效率，和國內大部分經常一個人戰鬥的作者們相比，他們就幸福多了。天才的編輯珀金斯之於作家伍爾夫的案例，可直接挪到范用身上。當作者們猶疑是否要就一個主題動筆或開寫一個專欄，范用的鼓勵和建議往往是甚為難得的甚至不可或缺的；有時作者信心滿滿開了題卻難以為繼，就能看到范先生不斷為其打氣的過程。
夏衍不僅說范用不是在做書，是在交朋友，還說范用出的書是給文人看的書。在大量基於書的交流中，新書的選題自然於書信中萌生，比如尤其看到我喜歡的葉靈鳳的《讀書隨筆》的誕生過程，就是姜德明向范用推薦：「葉靈鳳的書似乎也應整理出版，好像未結集的尚有不少」，「葉某讀外國文學的書，比讀我國古書還有興味……難得他寫得那麼內行，那麼有知識，有興味」，《讀書隨筆》最後被三聯出版。（這本書恰好我幾年前在三聯書店美術館總店購得，完美。）一次范用寄贈六枚書票與愛收集藏書票的董橋，董橋回贈其兩枚葡萄牙書票，然後說：「我手頭關於西方書票的資料還很多，自己多年收藏研究的心得，也可以寫不少文章……」再之後董橋來信：「西洋藏書票，我年來專收一家之仕女票，有上百款，外間不易見到，將來或可自資出一小書。」在書信往來之際，一個取之於朋友還之於朋友的選題自然而然或順其自然就誕生了。
待作者交稿之後，繼續收集外圍材料、討論書的結構、刪改編輯文稿，商談書名、討論使用什麼插圖、採納怎樣的裝幀甚至挑選印廠和印刷用紙等，都是作者和范用之間書信的話題。編輯的工作，服務對象之一便是作者，上面提到的這些環節，如果不周全，讓對方感到被怠慢，就會產生間隙齟齬。如今網上也經常能看到或聽說作者與編者翻臉，動不動把編輯掛出來的事。范用曾收到李一氓的專門來信質問，自己的文章本是投至《解放日報》，卻被《讀書》搶走刊發，《讀書》未與其溝通一事，文字間能感到氣氛劍拔弩張。此時沒能看到范用的回信非常可惜，特別想了解這種棘手的情況他如何回應。而范用收到的信中大多不是針對他的吐槽，而是這些名家在其他出版社所遭遇的苦水，有對定價不滿（定價過高影響銷量），有對出版社拖稿或延期出版不滿，有對裝幀設計不滿（言辭中流露特別想自己的書稿能在三聯出版，盼范先生操刀），有對書稿出單行本或合訂本的不滿等等。看的時候很讓當編輯的我頻頻回顧自己短暫的編輯生涯，一邊提醒自己可別犯這種錯。
人們都說作者和編者相殺相愛，作者們該質問時質問，該據理力爭時據理力爭，但誇起范先生來，也是擋也擋不住的。就上面說到的李一氓，前一封信差點翻臉，幾封信之後就是李先生熱切地約范先生的飯了（不知范用使了什麼化敵為友的妙計）。除了對范用的工作和貢獻表示感謝，比如范用邀廖冰兄編寫中國漫畫選集，廖回信：「我作為漫畫隊伍里的老兵，萬分感謝您對我國漫畫事業的關懷。您搜集大量史料，如今又有出版中國漫畫選集的打算，真是功德無量」，還有一些稱讚讓旁人看了甚至會臉紅心動，你儂我儂甜蜜得堪比戀人間的情話：「為我的事情，浪費了你的精力和時間，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我的文集不能交給xxxxx審查。在這個問題上能否通融，人民出版社編輯部是有權決定的，xxxxx的編輯則無權決定」，「一想到范用，我就要感激你對我的好意，說實在話，沒有你，我的《回憶錄》和《懷舊集》都不會出版」。這樣的認可，要是我收到，肯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除去編輯這一層，讓人羨煞的是書信間透露的那些文人之間交遊的樂趣。范用以「書多、酒多、朋友多」著稱，啟功給他寫信喝酒約飯，信中求「暢飲之聚」，求「暢談為盼」，外地的朋友會想念京中范先生的酒局，還有新朋友給范用寫信談及：「時於朋友信中知北京文酒之事，頗為健羨」。不相見時，有人高興時會寫打油詩相寄，有人年節時會畫小畫、寫卡片相贈。
雖然這本書收錄的書信跨越五十年，但其中很多是范用和他的朋友們步入晚境後的書信往來，更多的是日常的互道問候，彼此病隙間的寬慰鼓勵。這些信大多寥寥數語，但這樣相與扶持的情誼，都是老境之年真正稱得上的慰藉，讀來特別讓人感喟。
給朋友們出書、給文人出書的范用走了，我很懷念他。
（題圖拍攝自《存牘輯覽》內文，為賀友直送給范先生的小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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