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曉陽:日記本里的北大百年校慶記錄
2018年,北大將迎來建校120周年。我北大研究生畢業後和學校的聯繫並不多,但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時我曾返校,當時的情景現在想來還有不少印象。整理舊時日記時再讀,不僅百感交集,心情複雜,難以言表。
1998年4月27日,4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一,北京大學在緊張而有序的氣氛中迎來了她百年校慶前的最後一周。這天,北大那端莊而具有現代氣息的南門還在進行著最後的修繕。三三兩兩的學生從腳手架的空隙間鑽進鑽出,絲毫看不出由於進出不便而抱怨的樣子。一些同學的穿著和髮式看上去很前衛,有的人拿著當時還不太普及的手機。
校園裡幾乎所有的建築都被粉刷一新。從某種意義上說,迎來百年華誕的北大把自己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建設工地。除了剛剛落成的亞洲高校第一大圖書館外,總面積達十多萬平方米的「理科樓群」也已破土動工。在校慶期間,北大還將舉行百年紀念講堂封頂典禮、北大校史博物館奠基儀式、北大太平洋電子科技大廈奠基儀式等。
一位正匆忙走向教室的學生說:「現在,我們每天都能看到北大的變化。」
據說,北大百年最大的變化,是推倒了圍牆。如今,包圍學生宿舍和教室的,是一排排公司和酒樓。
不過,一些根深蒂固舊習慣卻保持著。一般人要進北大是很困難的。門衛盤查非常嚴厲。甚至有過這樣的事:國內記者要進北大採訪也被攔阻,與門衛發生衝突,讓人感到部分有形的圍牆推到了,但另外一座無形的牆卻依然高聳。
這一天,雖然很多修繕工程還在繼續,但教學區里卻靜悄悄的。如果不是教學樓前張掛的迎接校慶的標語,人們也許不會想到很快這裡將牽引眾人的目光。屆時,數十所全球最著名大學的校長和數以百計的各界名流將雲集北大,一系列的國際研討會將在這裡召開,甚至一顆小行星還將被永久命名為「北京大學星」。
在這所學校著名的信息發布中心——三角地,各種海報一大早就把那塊十多米長的布告牌貼滿了。這些海報一如既往地向學生們發布著諸如某某學生社團招新、某某名人將來校演講以及各種學術講座、體育比賽乃至自行車轉讓等信息。其中,經濟信息是相當多的。此外有大量托福的海報。
隨便在學生宿舍中樓里走走,通過敞開的宿舍門,經常能夠看到牆上掛著的美國地圖。在過去十多年裡,出國似乎逐漸成為北大本科畢業生的第一選擇,而首選之地則是美國。
未名湖是北大的象徵。這天,坐在岸邊讀書的學生,一邊散步一邊思索問題的老教授,穿著短褲繞湖練長跑的外國留學生,以及慕名而來參觀留影的外校、外地乃至外國客人……一切依然如舊,構成未名湖永遠的風景。
這一天,北大是平靜的。而在北大那獨具特色的石砌圍牆之外,北京、上海等地出版的各主要媒體這天則紛紛開闢專欄或繼續大量刊登北大百年校慶的文章。
在百年校慶前夕,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陳平原向新聞界透露了一些鮮為人知的有關北大的軼聞舊事,關於北大人的規矩,也關於北大人的「個性精神」。
這位對北大校史頗有研究的專家說,北大最初的校址是緊挨著皇宮建立的,英文翻譯為「北京皇家大學」,但進入本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北大人卻更願意強調其平民意識。在當時出現的一大批描寫北大周圍環境的文章里,都對近在咫尺的皇宮隻字不提。
他把早年的北大和清華兩所中國名校作了比較,說,北大每年的考試都考不過清華,但北大倡導自主和自立,出的特殊人才「多而且怪」,這一點是清華所無法比擬的。「狂妄」、「怪誕」等在別的大學會受到制裁,但在北大卻會得到無聲的鼓勵。
他說:「在北大人眼中,有個性、有趣味似乎遠比好成績更值得羨慕。」
他提到20世紀初時,當袁世凱稱帝時,北大教授馬敘倫掛冠辭去教授職位,被學界傳為美談。
據他介紹,北大早年校園裡一個不容忘記的景觀是「偷聽生」。由於北大教授普遍不願意、也不屑於在課堂上點名,所以很多窮學生為了躲避交學費就採取偷聽的辦法。後來成為小說家的「偷聽生」許欽文曾著文道:「北京冬季,衣服不夠的我在沙灘大樓里(北大舊址),卻只覺得暖烘烘的。」
陳平原說:「儘管在歷年的北大紀念冊上都沒有這些『偷聽生』的名字,但他們在傳播北大精神、擴展北大聲譽方面起到了獨特的作用。」
不過,雖然北大不乏「反叛」的個性,但它的建校初期還是非常強調「規矩」的。陳平原透露,在北大建校之初頒布的《京師大學堂禁約》中,不但用相當長的篇幅強調課堂上必須依次問答、不可搶先亂說等外,而且還特別規定:不準隨地吐痰和大小便,否則將受到嚴懲。
他說:「這些規定讓人想到中國高等教育創建之初,學生們是如何逐漸改變舊生活習慣的。」
不知陳教授注意到了沒有,顯然,改變北大學生生活習慣的規矩,如今更多了。就業的壓力和與由此形成的必須遵循的原則,使北大學生更早地接觸社會,也使他們中的很多人變得更加圓熟。
在外界的關注下,北京大學建校一百周年的日子,5月4日,終於在國歌聲中來臨了。
這天早晨6時30分,師生們紛紛來到校園東南部的「三角地」附近,出席升國旗儀式。一位北大的幹部說,這是北大慶典的第一項活動,「在北大的傳統中,愛國是第一位的。」
這場本世紀中國最隆重的校慶引起了廣泛的注意,甚至遠離校園的一些高樓和商場也掛出了慶祝的標語。返校的校友使校園成了北京市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之一,校方光是為歡慶的人們準備的盒飯就有十萬份。
在老校友簽到處,攢動著一片片湖水般的白髮。有的人坐著輪椅,有的人被攙扶著前來,有的人穿著洗得發白的中山裝。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想會一會老同學,可是當年的年輕人已經對面不相識。」從廣東趕來的75歲的郭先生反覆念叨著。
1948年的畢業生丁化賢說:「學校大變樣了。我希望還能找到北大的精神。」丁當時是北大的一名學生地下黨員。她說,追求革命的理想,使北大不同於國外那些著名大學。
1919年的這一天,北大學生髮起了著名的「五四」愛國主義運動。現在,這一天不僅是北大的節日,還是中國的青年節。
中國領導人參加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北大建校百年慶祝大會。中國領導人在講話中說,「北大在長期的發展和鬥爭歷程中形成的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傳統,顯示的不斷鑽研、求實、創新、向上的優良學風,生動地體現了中國人民自強不息、開拓進取的民族精神。」
北大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它是中國在挽救民族危亡的近代化運動中建立的第一所現代國立大學。校友劉志達說,北大永遠寄託著中國青年的強國夢。他回憶道:他最難忘的是八十年代的一場中國對外國的排球賽。中國隊的獲勝使難以入眠的學生開始遊行,喊出了「團結起來、振興中華」的口號。
北大是本世紀中國一些最重要的新思想——包括馬克思主義、科學和民主、婚姻自由和股份制改革——的發源地和傳播地。北大是誕生名人和偉人的搖籃。在中共最早的53位黨員中,有21位曾在北大學習和任職,包括毛澤東。
「與影響中國進程的偉人成為校友,是我選擇進入北大的原因之一,」一名化學系新生說。「我們也許不再會有他們的經歷,但我們將和他們同樣努力。」
入夜,成群結隊的北大師生和校友湧向校園裡最大的一塊草坪,等候一場名為《光明行》的晚會的開始。這場由北大師生和校外藝術家1300多人參加的演出,是北大百年校慶最重要的慶典活動之一。
燈光把這片聳立著北大烈士紀念碑的草坪裝扮得絢麗多彩。一架寫著「百年校慶」字樣的氣球飛艇在低空盤旋。露天晚會現場的前側,兩個巨形顯示屏不斷展示著有關北大的畫面。
晚上8時許,晚會正式開始。在雄壯的國歌聲中,北大校旗在燈光的照耀下冉冉升起,和國旗一起在夜空里飄揚。「遠方的朋友請你留下來」的樂曲之後,北大學生民族樂團等一百多人演奏了中國著名音樂家劉天華的二胡曲《光明行》。
《光明曲》是一首表現民族自強精神的名曲。值得北大人驕傲的是,曲作者劉天華曾經是北大的教授。
百年校慶後,又快20年過去了,我和北大的聯繫也越來越少。但2017年6月18日,北大瑞士校友會在日內瓦成立,我作為校友應邀參加並發言。我幾乎沒有什麼準備,即興打了個草稿,泛泛地說了一些北大這兩個字在我心中的感受。
我說,我經常覺得,北大既像我們的慈母,更像是重新賦予我們精神和靈魂,恩同再造的嚴父。這些年來無論身在何方,帶著這樣感恩的心態回憶北大,我總覺得似乎有一雙眼睛,一雙父親一樣溫暖而又嚴厲的眼睛在背後望著我們,充滿了殷切的期待,更充滿了鼓勵和鞭策。這種眼光給我們以力量,也讓我們保持清醒。
我說,世界上有那麼多大學,我本人就是好幾所大學的校友:西北大學、北京大學、南京大學、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夏威夷大學。但是,在我心中,北大是唯一的,燕園歲月也是最讓我感到懷念的。在北大,我們收穫的不僅僅是學識,更有一種氣質,這是全體北大人共同的精神特質。
我想,我們共同的名字「北大人」賦予我們一種驕傲,也賦予我們一種使命。無論在何時,無論在何地,我們都有責任讓「北大人」這一稱號延續她的榮耀,並賦予她更加高貴的內涵。在所有為這一稱號增光添彩的努力中,我想特彆強調這樣一種氣質,那就是北大人的傲骨及謙卑。
在北大課堂上,我曾對大四的學弟學妹們說:北大的經歷並不是為了增加我們自我炫耀的資本,自命不凡從來都不應該是北大人氣質的一部分。作為北大人,我希望你們身上能有一種知識分子的傲骨和情懷,同時也擁有一個儒雅君子的謙卑和氣度。否則,無論你在世俗的標準下取得多大的成就,在精神和靈魂層面你也談不上真正的北大英才。
作為校友,我希望每個北大人都能有木秀於林的能力和勇氣,同時也擁有謙恭自省、善於合作的智慧與堅守。我希望每個北大人都能在權貴面前挺直腰桿,同時在清潔工和保安面前保持溫暖的微笑。我希望每個北大人都能夠學富五車成就斐然,同時在觀點的爭論和名利的漩渦中擁有博大的心胸和高貴的風度。
真的,也許任何一個母校都是想起來就讓人感到激動,但是同時又多少讓人有些慚愧,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好像辜負了母校母親般的期望一樣。北大尤其是這樣。但是我也想,一個真正的母親對於孩子其實最大的期望,就是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做好自己,不走歪道,不虧己心。如果還能越活越明白,通人情明事理,外和而內平,那就更好了。今生與北大有緣,這是我的幸運。過去的都過去了,未來自己能做的,也許就是更加守心護念,在這轉型的巨變時代保持一顆追求高尚與卓越的初心,埋頭耕耘,不計得失。惟其如此,自己也許不能為北大增光,但是也才不至於給北大這兩個字丟人,如此也足可心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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