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末日呼喚愛——也談《惡魔人 Crybaby》的「魔改」
永井豪原作、網飛投資、湯淺政明X大河內一樓……《惡魔人Crybaby》這部從立項時就充滿噱頭引人眼球的動畫終於於今年1月5日正式與觀眾們見面了。一方面,作品本身的質量可以說不負眾望,風格鮮明、製作精良、故事動人,無論怎麼看都是一部當下不可多得的精品之作。
但另一方面,有原作《惡魔人》珠玉在前,不少原作粉絲都表示《Crybaby》從設定到劇本都進行了大幅度的「魔改」,而這些改動在某種程度上削弱了《惡魔人》原作的感染力,因此顯得不那麼盡如人意。那麼到底哪方的看法更有道理?今天我們就來談談《惡魔人Crybaby》的「魔改」吧。
惡魔復生
永井豪的《惡魔人》是一部偉大的作品——既是作為一部優秀漫畫,也是作為一個先驅者。直白的血腥暴力描寫、急轉直下的「全滅」結局、「人-惡魔人-惡魔」的關係設定……漫畫不僅震撼了當時的讀者,也影響了諸多後來者的創作之路。
這個「《惡魔人》譜系圖」雖然爭議不小,但確實足以體現《惡魔人》漫畫深遠的影響力
但這種雙重意義上的偉大卻給如今的改編留下了一個難題:完全忠於原作重現經典的魅力幾乎是不可能的,體裁的不同,時代的變遷,觀眾的審美變化……在《惡魔人》的寶貴遺產已經潛移默化地融入到了各個作品中,為人們所熟知的現在,對這些要素的重新復刻不過是在其譜系圖下增加了一個拙劣的模仿者。
而湯淺政明本人亦是一個絕不循規蹈矩、拾人牙慧的創作者,他接手的改編作品(《四畳半神話大系》、《乒乓》、《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等)無一不經過了充滿個人色彩的改造。在動畫開播前的採訪中湯淺提到:Netflix並沒有對自己提出什麼具體要求,讓自己放手去做,而他自己對於原作也有數個疑問,因此在製作過程中依照自己的邏輯與理解進行了改編。可以說動畫版是導演本身對於原作的一種解釋。
毫無疑問,《惡魔人Crybaby》,是一部屬於湯淺政明的動畫,是其在原作框架上進行的再創作。那麼,他所理解的「惡魔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他的改編邏輯又是什麼呢?
何為「惡魔人」?
在諸多改編之中,爭議最大的改動是惡魔人的設定。惡魔人是什麼?一個籠統而模糊的回答是被惡魔附身,卻保有「人性」之人,但人性如此複雜,是否存在一個具體標準呢?
在原作中,只有心地善良且意志堅定的人才能與惡魔融合成「惡魔人」,「惡魔人」即是「善」與「正義」的化身。
而在《Crybaby》里設定則完全不同:惡魔人陣營里,出現了「跑步男」幸田那樣極端自私的敗類,也有美子那樣亦正亦邪的角色,就連原作中「偉光正」的主角不動明,在動畫中也多次表現出內心的掙扎與幼稚。
包庇幸田是動畫中不動明最為人詬病的行動
那麼是否意味著《Crybaby》中的惡魔人誕生並沒有什麼標準,完全是隨機的呢?並非如此,在不動明、幸田、美子三名著力刻畫的惡魔人身上存在一個共同點:愛。
幸田表面上嚴肅冷漠,內心卻無時無刻不懷念著自己的戀人;美子以為支撐自己的動力是對美樹的嫉妒與憤恨,卻最終發現自己其實是愛上了對方;而不動明「為他人內心的悲傷而哭泣」的能力更是讓他成為了劇中「愛」的見證者與守護者。
對人性的解釋從「善良」、「正義」轉向了 「愛」,這一核心設定的轉變,讓《Crybaby》能夠在原作的基礎上,編製起一條嶄新的、以「愛」為核心貫穿始終的邏輯線,而動畫中諸多的改編和原創情節,都是基於「愛」這一主題的詮釋與再創作。
唯愛永恆
以「愛」為核心改造「惡魔人」的設定十分大膽,卻也並非無跡可尋。在《惡魔人》漫畫的最後,回歸「撒旦」之身的飛鳥了坦誠自己愛上了不動明。
這一點在原作中並未多加展開,不少讀者戲稱這是「強行賣腐」。但《Crybaby》卻藉此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惡魔也有愛嗎?
從死麗濡之死到飛鳥了的獨白——「愛並不存在。所謂的愛並不存在,所以也不會有悲傷,原本我是這麼想的。」——動畫對此的回答無疑是肯定的。那麼更進一步的問題則是:如果「愛」是人類、惡魔人與惡魔共有的,那麼是否在對抗之外,提供了一條和解的道路呢?
實際上,這並不是湯淺政明第一次探討這類話題:性、暴力、人與非人、愛……《Crybaby》與湯淺的首部原創動畫《獸爪》在許多層面上都十分相似,甚至連反派方嘴上喊著「弱肉強食」最後還是「為情所困」的表現都別無二致。
《獸爪》是一個愛情故事:獵殺食人鬼的獵人俊彥和自己的獵物——食人鬼由香無可救藥地相愛了,由此踏上了逃離與反抗世俗枷鎖的道路,而故事的結局自然也是「俗套」的Boss被打倒,有情人終成眷屬。
不過,《獸爪》真正的趣味在於兩位主角在逃亡與戰鬥的過程中,對這份「愛」的不斷審視與反思,以及兩人間不斷博弈、妥協的微妙交鋒。
但這兩部動畫實際上是截然不同的:在《獸爪》中,湯淺細緻入微地探討了一種單純的、甚至帶有野蠻氣息的男女之「愛」,而其表達出的愛情觀則是極端浪漫主義的:愛是無堅不摧的;但到了《惡魔人 Crybaby》中,湯淺豐富了所探討的「愛」的層次,卻也某種程度上失去了《獸爪》的細膩,而他對「愛」的理解也發生了重大變化。
《Crybaby》通過增加對人物的刻畫與描寫,成功地塑造出了多層次的「愛」:在幸田與美子身上所體現的,是「凡人」的愛恨情仇,這種愛可以讓人變得高尚,也能在極端的自私中被輕易拋棄;不動明身上則既有對美樹的私人的愛,也有以同理心展現出的對全人類的愛(為他人而哭泣),這也是他肩負起救世主一職的根本原因。
而牧村美樹身上所體現出來的,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神之愛」——對人類普遍「善」的信任:從牧村一家的基督徒設定、《最後的晚餐》的暗示,到勇敢地發布推特表達對愛與善良的堅定信仰,再到一人背負世人的仇恨與恐懼,最終被釘上「十字架」,美樹自始至終純潔無瑕的身姿無疑是動畫中至高之愛的象徵。
顯然,湯淺對於「愛」的思考,已經脫離了單純的「Boy meets Girl」式的浪漫主義個人空間,開始進入到現實與社會的語境中進行考察。
實際上,在《宣告黎明的露之歌》中,已經能隱約看見這種思考的影子——人魚純粹的愛、與少年思春期的煩惱、人類無窮無盡的貪婪混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副虛幻卻真實的海港小鎮景色。雖然結局仍然是用愛拯救人類,但愛的象徵——人魚卻從人類世界消失了。
而到了惡魔人中,「愛」與「現實」的對立被更加徹底地暴露出來:是的,「愛」依然是純粹、閃耀的明珠,存在於每個人、惡魔人乃至惡魔的心中。但它並不是萬能的——在醜陋而堅硬、銳利的人性之惡面前,甚至是那麼脆弱——那麼這樣的愛,值得去追尋,值得去傳遞嗎?
這才是《Crybaby》的終極追問。最終世界毀滅了,「愛」卻成功傳達給了撒旦,這是一個好結局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世界再次重生了,這樣的悲劇還會再次重演嗎?也許會,也許不會。
用「愛」與「現實」的對立,取代了原作中的善惡對抗,既討論了湯淺政明個人的創作主題,又保證了原作的故事架構可以完整呈現,無論觀眾是不是喜歡原作的主題,都應當承認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成功改編。但這種「再創作」是否就毫無瑕疵?顯然也不是。
一個明顯的問題是,《獸爪》用了13話來刻畫一段感情,《Crybaby》卻要在10話中進行更多層次的討論,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除了對美子的「愛」的刻畫比較立體與深入之外,其餘幾位的情感描寫都有些符號化,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感染力。
一些觀眾批判美樹是一個單純的「聖母」角色就是其中一例
而這一點又與其改編作身份不無關係。動畫在整體劇情上依舊比較還原原作,但這種「還原」某種程度上是以犧牲角色塑造的一致性為代價的,這種撕裂在(動畫中的)不動明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有時他是漫畫那樣嫉惡如仇,「絕不原諒殺害人類之人」的正義化身。但有時,他又變成了湯淺政明心中的,以愛為第一原則,糾結掙扎的「Crybaby」。
而最終,或許根本原因是,湯淺式的「愛」主題與《惡魔人》的外殼從根源上是不甚契合的:惡魔人的魅力源於「純粹」——在原作中,「人類—惡魔人—惡魔」這三者的立場是兩兩對立的:人類與惡魔人之間的善惡矛盾,人類與惡魔、惡魔人與惡魔之間的生存競爭。這種涇渭分明的對立衝突最終導向了無法挽回的悲劇結局,但同時也為作品本身賦予了一種原始、純粹的力量與史詩感。
而《惡魔人 Crybaby》中加入的「愛」這一主題則是一種更加現代的、多元主義的探討,也讓故事的主題從單純的對抗,變成了尋求不同陣營間的和解、最終傳遞「愛」的努力。這種主題的複雜化在某種程度上也導致了故事表達上的糾纏與曖昧,而由此導致的割裂感,不得不說是本次改編的一大遺憾。
正如開頭所說,要完美重現《惡魔人》原作的魅力近乎不可能,但《惡魔人》的力量不僅來自作品本身,也源於永井豪對於人性、善惡、生存等主題真誠而深刻的思考與態度;而在《惡魔人Crybaby》中,我們也無疑看到了湯淺政明本人的真誠,看到了他對「愛」,這個同樣重要主題的探索與進步,在這一層面上,《Crybaby》無愧於《惡魔人》之名。

TAG:白鵝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