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我並不了解上海,只能寫發生在那幾平米中的事
這是他與父輩的一次特別的對話——是父子間沒有來得及的對話。
少年時代每個人都會和別人講到自己的爸爸是幹什麼的,實際上金宇澄小時候並不知道父親的過往。
身為曾經的地下工作者,父親的人生足夠傳奇,但他恪守工作所需的緘默,並沒有和兒子細述過自己的一生。
後來金宇澄的父親讀過《繁花》,幫他改過裡面一些錯字,但他也許沒有讀完全書,更未及告訴兒子他的感受。
金宇澄父親,上海,1951年
《回望》是金宇澄繼《繁花》之後的第二部重要作品,採用了一種特別的傳記寫法,用了三種不同的敘事來完成,講述了作者父母輩的故事。
《回望》中的許多材料來自於金宇澄在父親離世後翻找出來的書信、筆記、申訴材料、照片以及母親的口述——若沒有各種資料的浮現,他也未必會著手此書。
應當說,這本書的創作並非源於某種寫作計劃,而是彷彿作者的生命到了某一階段,父親的資料和母親的回憶共同打開了那扇記憶的門。
金宇澄在書中這樣寫道:
「我走進了本以為清晰,其實相當陌生的地方,遠看一個普通的青年人,如何應對他的時代,經歷血與犧牲,接受錯綜複雜的境遇和歷史宿命,面對選擇,從青春直到晚年,旁逸斜出,草蛇灰線,實在也是複述的一種周折,我常常瞻前顧後,下筆踟躕,習慣被七嘴八舌的聲音和畫面切斷……」
而正是金宇澄這樣一次彷彿命中注定的回望,令一份珍貴的中國人的個人史浮出水面,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化名維德的男子從黎里小鎮出發的一生,和一個叫姚雲的上海女子在大時代中起起落落的一生,讓我們看到了新鮮明亮又激昂的青春,也看到滾滾歷史車輪中的渺小眾生零亂於風中。
總是有人問金宇澄,你為什麼老在寫舊的事情?
他說本應當這樣,文學就是回顧,必須是往回看的。他更知道那一段歷史,已經不會再有其他的可能性了——在這樣的經驗性對照之中,他在一種無法挽回的心情中寫下了《回望》一書。
《回望》一書於2017年1月面市,金宇澄在此書中以非虛構的方式書寫父母之往事。
全書十四萬字,四個章節《我的父母》《黎里?維德?黎里》《上海?雲?上海》《我們回望》分別寫作於不同時期;「維德」和「雲」是父母的名字;黎里、上海則是故事主人公的出生地,以及父親母親所生活的城市。
其中的上海,是全書大部分故事發生的背景地。
《回望》入書約有兩百張舊照,大部分來自母親,通過這些舊圖,讀者可看到一個上海女子與一座城的歲月流光。
時光在人的外貌,城市的街道、建築和人們的生活場景中皆留有痕迹,這種種的改變,既在外表,也是內里之事。
金宇澄母親
母親小時生活過的「鳳生里」如今已經不復存在,唯有書中文字留下弄堂當年的樣子:
「老寶鳳」近第一個弄口,大門左右設玻璃櫥窗,陳列大型銀器,進門幾步有櫃檯,賬台略高,左首有玻璃檯面「拋馬櫥」,陳列「非足赤」、紅藍寶石的「嵌寶戒」等飾件,由顧客選看。店後一小間客堂有窗,通「鳳生里」。
後門是灶披間(廚房)、樓梯,亭子間是作坊,曬台種了牽牛花、鳳仙花、雞冠花。我和父母弟弟住二樓一間,外婆、娘姨(即保姆)住另一間,大哥住後樓。
金宇澄父母
書中還以文字記錄了50年代初父親和母親每天一道去上班的平凡的生活場景:
早上七點半前,我和維德出門,在晨風裡走到北四川路,乘有軌電車去外灘上班。經常乘後尾的三等車廂,乘客太多,才改乘一等車,票價雖貴一些,乘客少,視野開闊。司機穿深色制服,手套雪白,直立在車頭前,雙手控制黃銅曲柄,不時踩踏金屬踏板,發出叮叮噹噹的車鈴聲,每個司機踩出的鈴聲不同,一般是單調的「叮噹,叮噹」,難得會聽到一連串更有節奏的叮叮噹噹聲,令人愉快……如果出門晚了,只能坐三輪車。
在1954 年 10 月 2 日新中國建國五周年這天的日記中母親記道:
(黃浦公園邊的水上飯店)樓頂設觀禮台,放有桌椅和招待茶點,已坐不少人。我們找空桌子剛坐下,江上鼓樂聲齊鳴,黃浦江波光粼粼,大小船隻張燈結綵,五光十色,船分排幾路縱隊,由陸家嘴向十六鋪方向進發,擊鼓鳴金,彩旗獵獵,海關大樓、和平飯店、外白渡橋邊以及上海大廈都插國旗挂彩燈,與巡遊船隻交相輝映。外灘人山人海,熱鬧非常。禮炮「轟隆隆」響起,在頭頂變為巨大的花朵,開放在深邃的夜空里。
金宇澄父母
金宇澄認為「非虛構」正是想要接近真實的一種意願。
當人們掌握有一系列真實材料,即使有缺失,也會讓人有聚集更多材料的衝動。材料會刺激更多材料,這是非虛構的良性路線。所以他認為,如果擁有大量生動的材料,虛構肯定是趕不上非虛構的。
這一點在《回望》中有非常有趣的體現,在此書的編輯過程中,不斷有新的材料和考證出現,書稿也就依此而發生調整——「跟著材料走」。
另外,《回望》全書以「舊傢具店」的情節開篇,母親的自敘部分亦起於對舊時居所及里弄內外器物的枚舉和描寫,包括銀器、食物、服飾、雜誌、電影等等。
內容更大量涉及公園、商店、餐館、咖啡館、電影院、公交車路線、新舊路名等各種上海的地理空間——這些都在編輯過程中經歷反覆的核對、比照,在「物」和「名」的交織和交錯之間,書中那些令人深感意外的細部被慢慢揭示。
金宇澄
實際上,人們的生活並非能以簡單的五〇後、六〇後、七〇、八〇後等來做總結和劃分,連貫的生活無法按人群和年代做生硬的分割,唯有進到「名」與「物」的層面,在「物」那無聲的喧囂中,通過細部去觀看那些過去了的人和事,反而可以讓因時光流逝而逐漸「暗」下來的場景復又「亮」起。
這種「還原」,令漸趨沉寂的聲音重又在街頭巷角、在人們的屋內窗邊響起,令人物復又走動在他們各自的生活場景中。
讀者更像是在揭開舊事大幕的一個邊角,往內望去,「看到」書中那些被呈現出來的細節不斷生長、繁茂、相互重疊和爭相訴說,正是它們給了閱讀者關於那個時代更具體的印象,從而令他們自己去體會其中深藏的東西。
《回望》中有一張金宇澄自繪的地圖,標出父親母親於1965年之前居住過的地點,竟有近三十處,包含上海的「上只角」、「下只角」,縱貫南北,遍布市、郊。
在金宇澄最初的想像里,生活於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人們往往獨處一隅,各自孤單,但當此圖繪成後他才發覺父母原來在上海待過那麼多的地方。
如果繼續畫出親戚和朋友們住過的地方,處在哪個街角、哪個房子,把這些全部聯起來就會形成一張密集的、枝繁葉茂的圖譜——也可見城市建築和人的回憶是怎樣地緊密相連。
更進一步是原來城裡人都有其出處,你從哪裡來,上一代人過得怎麼樣,如何維生,如何變遷,同樣形成豐富、生動的景深,尤其在上海這樣的移民大城市。
金宇澄
金宇澄父氏家族吳江里黎的古鎮傳奇,與母氏家族從南京、寧波遷至上海南市、開銀樓興衰的經歷,不正在這個家族血脈的阡陌中微翕響動么。
金宇澄在接受採訪時曾說:《回望》和《繁花》只是比例有所不同,其實可以疊印和混合在一起讀。
《回望》看著像是一本極「乾淨」的書,不動聲色。當金宇澄借寫作「回望」家族過往之時,他努力保持著某種冷靜和距離,對寫作本身有著高度的自覺:他在書中留下不同人之間記憶的差異和錯誤,沒有藉助虛構把維德和雲的故事寫成《繁花》那樣濃油赤醬。
他更坦言在書中從來沒有懷著揭開上一代人生活真相的雄心——《回望》在某種意義上承認了個體去認識歷史的局限,也接受了這種局限:人們怎麼可以解釋和議論自己實際上不懂的事呢。
對於故事的發生地上海,金宇澄同樣認為自己並不了解上海,也沒有人可以完全了解這座城如熱帶雨林一般複雜、永遠居於變動的城,他只能寫發生在那幾平米中的事。
同時,在《回望》的寫作中,他據史料文獻、友人書信,不斷地爬梳、整理、考證補充的父親故事和母親的口述實錄以及多種日記、照片等內容。這是他與父輩的一次特別的對話——是父子間沒有來得及的對話。
然而隨著材料越來越繁雜,細節越來越豐富,金宇澄的記憶並沒有更加真實,反而是「一旦看清了某些細部,周早就更是白霧渾茫……萬語千言,人只歸於自己,甚至看不清自己。」
他彷彿一直在說否定性的東西。
然而,「記憶與印象,普通或不普通的根須,那麼鮮亮,也那麼含糊而羸弱,它們在靜然生髮的同時,迅速脫落與枯萎,隨風消失,在這一點上說,如果我們回望留取樣本,是有意義的。」——這就是金宇澄在《回望》書中寫下的最後一句話。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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