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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星元:散落鄉間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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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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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鄉間的詩人

劉星元

我教書的小鎮,是座古鎮。古鎮里來過幾個赫赫有名的人。兩千多年前,有個被尊稱為荀子的老先生在此為吏,並終老於此。他的墳上荒草離離,遊人聽信當地人的說辭,臨走之時,必要在那老先生的房子上取一點兒土。據說,聖人棲身之處的黃土,可佑護學子金榜題名。鎮子自古有釀造美酒的傳統,雖然名頭不甚響亮,但仍吸引了眾多酒徒循香而來。一千多年前,一個名叫李白的酒徒聽聞此處有好酒,竟也跋山涉水地趕來了。他飲盡了此處的美酒還意猶未盡,提筆在酒肆的牆壁之上寫下: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詩仙的名頭響亮,詩仙的廣告也打得漂亮。這首題為《客中行》的絕句橫空一出,小鎮的酒如中了科舉的范進,竟也一下子風光了起來,千百年來盛名不衰。

上面提到的這兩位古人都是文學史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們的一舉一動、一文一詩,往往能讓一個人遺臭萬年,一座城名揚四海。作為歷史大V,他們執時代的牛耳,足以傲視天下文人。實話說,我們這個小地方之所以還有點兒古味和文氣兒,幾乎全仰仗著他倆以及他倆的粉絲。

儘管他們是我們這兒不能繞過去的兩個人,但我要講述的並非他們,而是我們這座鎮子上籍籍無名的文人。

許是因為聖人的名頭太響了,本地的騷人墨客倒是少見於史志之中。在小地方,紙上的鉛墨向來只留給那些擁有官宦名位的人,似乎也只有如此,才能彰顯一個地方的人傑地靈。而那些布衣文人,他們文不能冠天下,權不能耀宗族,在修志者看來,實在沒有什麼可取之處。他們就像此地漫山的野蘭一般,散落在鄉間田野、茅廬四周,生時無名,死後便被人遺忘。

我要提到的第一個人是個瘋子。姑且稱他為「瘋先生」吧。

最開始,我接觸到的是「瘋先生」的父親。他的父親是前清進士,做過幾年京官,能寫一手好字。坊間傳聞,他本該名列科舉三甲,只因他的字寫得太硬,皇帝並不喜歡,因而未能奪魁。八國聯軍退出京城後,慈禧令他補寫被搗毀的匾額,稱他為「鐵筆」。辛亥之變後,作為前清的遺老,他再不問世事,專心在家設塾,教族中的兒孫之輩讀書。民國二十六年,我鄉被東洋人的鐵騎踐踏,東洋人慾要挾進士而令我鄉,進士鐵骨錚錚,奮而將身軀掛在了房梁之上。

老進士有功名,有氣節,作為正面的典型,無疑是當地官方的搖錢樹,他的故事,今日仍為本地人津津樂道。但他的兒子卻不同,他的兒子不但身份尷尬,連境遇也十分尷尬,官方往往在賣力宣傳老進士和進士文化時,又極力遮掩他那不成器的兒子的身影,以至於很長時間,沒有人知曉他還有個瘋瘋癲癲的後人。

我是從老進士的書帖中獲悉「瘋先生」的存在的。那些師法蘇黃的書帖,至今還散落於我鄉,被鄉人奉為至寶。我好友祖上與進士家世代聯姻,他的父親珍藏著一封老進士的書信,那封信是寫給我好友的曾祖父的。泛黃的紙張之上,蠅頭行楷顆顆清晰又彼此勾連,頗有一氣呵成之勢。這封私人信箋上,提到了他的「瘋兒子」。

該怎麼說呢?雖然老進士在我們這一片無疑是聖人的化身,但面對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他卻全然沒有父親的慈愛了。不稂不莠、瘋癲成性、辱沒祖宗……老進士在信中討伐著這不肖之子,言辭越來越激烈。透過泛黃的紙張,我似乎能看到,衰老的進士伏在案前,豆燈昏暗,將他消瘦、乾枯的身子印在牆壁之上。他一邊寫一邊咳嗽,房樑上的灰塵在他的咳嗽聲中紛紛下落,他的臉因咳嗽而變形、扭曲。

正如他的父親所言,「瘋先生」的確是個不肖之子。也許他未生下來,就已被命運鉗牢了。查閱史料得知,老進士的夫人不曾生養過一兒半女。也就是說,這位「瘋先生」極有可能是老進士的侍妾所生。庶生的兒子,地位往往是尷尬的,說他是這府第的主人,倒不如說是這裡的高等奴僕。他帶著庶生的身份長大,又帶著父親望子成龍的期望俯首詩書之中。但在本地,父親和父親背後的家族是一座高山,他跨不過去。越是嚴苛的教育,越是森嚴的規矩,往往越會受到受教者的抵觸。這種抵觸有時候藏在心裡,有時候會如火山爆發出來,受教人與秩序鬥爭的結果,要不然是服服帖帖做個規矩的應聲蟲,要不然就做個離經叛道的忤逆之輩。

讓我感到好奇的是,「瘋先生」既未徹底臣服,也未完全衝破樊籠。他時而規矩如常人,時而瘋癲如痴漢。他一邊在府邸中將自己安安靜靜地埋進古籍經書中,一邊又置進士之子的身份而不顧,穿行於鎮子上的酒肆煙房、戲台瓦巷,向鎮子上的人展現著自己的瘋癲。

我喜歡他瘋癲起來的樣子。他瘋癲起來,常常使酒罵座,無論那坐中的人物是正人君子還是紈絝子弟;他瘋癲起來,常常歌哭無常,進士府第牆高遮月,他獨立中庭,慷慨而歌,悲戚而吟;他瘋癲起來,勿論戲台之上鑼點聲聲,一躍上台便歌《桃花扇》,誦《哀江南》。這樣一個人物,恐怕不僅是他的父親說他瘋,就連鎮子上所有的人都會說他瘋吧。但是,他「瘋」的可真有幾分可愛、可敬。

要說「瘋先生」只是一個瘋瘋癲癲的廢物,那你可大錯特錯了。在本鄉一位民間歷史收集者那裡,我拜讀了「瘋先生」的一首七律:

倒把金鞭下酒樓,知心以外更無求。

浪遊落似長安少,豪放疑猜軹里尤。

菩薩心腸俠士膽,霸王魄力屈子愁。

平生未解作么解,萬劫千年憶趙州。

明眼人看得出,詩的首句擅改了唐人薛逢絕句《俠少年》的尾句:倒把金鞭上酒樓。這個「瘋先生」生在詩書傳家的世家大族,他為何總想以俠客自居呢?歷史只要一旦成為歷史,絕不是被後人編著在竹冊與白紙上那麼簡單,時至今日,面對遠去的「瘋先生」,我們大概也只能「平生未解作么解」了。

雖然不必再去深思,但反覆吟誦這首律詩,我的心中依舊浮想聯翩。我似乎看到,一個被長年累月困在深宅大院中的書生,生就了一顆快意恩仇、笑傲江湖的俠客之心。他被古老的規矩和森嚴的秩序擠壓得太久了,以至於變了形。俠客是做不了了,他只能在這濃烈的酒中,放縱自己的身軀。他以最潦倒不堪的身軀,反抗著這強加給他的命數。心中悲苦之時,恰逢好酒當頭,於是他仰起脖頸,將自己的身軀埋入這消愁的酒中。

我大抵能想像得到醉酒後的「瘋先生」。無數個午夜,他扶著城牆或進士府的紅牆搖搖晃晃地回家,看似是在往前走,其實總是三步兩退,身如爛泥。更多的時候,他醉卧在酒肆,醉卧在街巷,醉卧在勾欄,醉卧在自己的俠客夢裡。

他的進士父親死後,他終於有機會當了一回俠客。只是,俠客的味道並不像詩文中說的「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那麼洒脫。他心中的不平之事尚未了結,就不得不拂衣而去。他尚未揚名,就不得不選擇「深藏身與名」。

我在本鄉收集資料時發現,針對同一件事情,不同的利益方往往持有截然不同的判斷。而這些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判斷,往往能把一個人抬到天上,也能將一個人深埋土中。自認為自己是一名俠客的「瘋先生」,在不同陣營的人看來,卻都是邪惡的,沒有道德的。在一份東洋人的文件中,將他視為「賊寇首領」,而在當時被東洋人視為賊寇的游擊隊眼中,「瘋先生」是他們常常印刷在宣傳紙張上的「漢奸領袖」。在當時,因為這兩種說法來自針鋒相對的陣營,依附於這不同陣營的人大多沒有異議。倘若換成是我鄉任意一個人物,他恐怕早被這兩方擊斃多次了。他之所以沒死在東洋人或游擊隊槍下,大家心知肚明:他是本地最具名望的老進士唯一的繼承人,是一個大家族的核心,這個家族雖偏居一隅,卻在百年間播下了眾多的恩澤,即便是在亂世,這種恩澤仍能左右著半個縣的民心向背。說到底,任何一方都不想因一個雞肋似的人物而引發動亂,從而在殘酷的鬥爭中孤立自己。

我在本鄉一位與他同時代的老人嘴裡,卻聽到了與游擊隊和東洋人都不同的故事版本。按照族中行輩,民歌老人應是「瘋先生」的兒侄輩。老人是部民歌活字典,九十多歲了,竟然還能記得百十支當地盛極一時的民歌「姐兒妞」。我隨一位民俗專家去採訪老人,隨口問起了「瘋先生」,我當時提到的是「瘋先生」的大名,民歌老人愣了愣,搖搖頭。我說,他是老進士的兒子,民歌老人這才恍然大悟,向我講述了「瘋先生」的故事,這其中,有一些是我之前聞所未聞的故事。比方說他在任何一種政治勢力中都被視為異己這件事。

民歌老人的說法是,東洋人佔據鎮子的第一年,要把公路兩邊尚未成熟的高粱全部砍掉。那些高粱太高太密,地方勢力往往隱藏其中伺機而動,對他們危害不小。但在缺衣少穿的時代,糧食無異於鄉人的命根子,本地的農民經由其他鄉紳引薦,跪請「瘋先生」出面為他們說情。農人們也知道,此地若還有一個令東洋人顧及的人物,必定非進士府的當家人「瘋先生」莫屬。「瘋先生」一來是推辭不過,二來是他的俠客情節作祟,竟然答應了下來。他到東洋人的駐地陳說了一番,東洋人同意不再砍伐高粱,但卻要求「瘋先生」承擔起護路的任務。「瘋先生」萬般無奈之下,只得應允。他拐彎抹角、費盡心思地找齊了活動於本縣地面上扛舉著各色旗幟的游擊隊,懇請他們待高粱收穫之後,再去騷擾東洋人。據說,那些魚龍混雜的游擊隊同意了。

此後不久,「瘋先生」被一家游擊隊截了票。當時我們這地面上,借著打東洋人的名義,少說也拉起了五六支隊伍。綁架「瘋先生」的這一支隊伍,是剛從山上走下來的土匪,沒酒喝沒肉吃的時候,他們打起了進士府的主意。後來「瘋先生」的家人送來贖資為他贖了身,不過,因為這件事,「瘋先生」兩頭遊說的事情也暴露了。從此,各家游擊隊將他拒之門外,東洋人也開始對他敬而遠之。東洋人敗走之後,他成了國民政府口中的「漢奸」。這個版本並未流傳下來,大抵是因為它只在鄉間傳播,並不為當政者所認同。而且,大凡大戰之後,總要有幾個小人物為歷史買單。

經歷此事之後,「瘋先生」徹底斷了他的俠客情懷,他退回到自己的進士府,再不過問世事。有時候,他也效法讓這個鎮子名聲在外的荀子老先生和自己的進士父親,在府中設壇講詩。他本身就是個落魄詩人,講起詩來得心應手。那些隨他學詩的少年,多是族中子弟,受他教誨,所獲往往加持自己一生。

故事戛然而止,此後,進士府就再無消息了。無論我查閱了多少本地書籍,走訪了多少歷史人物的後代,始終再難尋到「瘋先生」的蛛絲馬跡。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他消失了還不算,他還要將人們留在腦中的關於他的記憶一一擦掉。關於「瘋先生」最後僅有的兩條傳聞依然來自那位民歌老人口中。

一條是,內戰硝煙中,「瘋先生」在親屬懇求下賣掉了進士府,帶著家眷南下奔逃,在長江北岸徘徊多日,誓不過江,最後向著北地跪下,磕下三個響頭,縱身跳入滾滾江流之中。另一條是,「瘋先生」強遣親屬南下逃亡,自己卻選擇留在了進士府,最終不知所終。無論哪一條是「瘋先生」最終的歸宿,現在看起來都不再重要了。在一個兵荒馬亂的時代,人命何其微賤,每個人都是一種身不由己的存在,每個人的最後,都無非是一抔黃土。

進士府早已轟然倒塌。再過些年,或許仍有人記得這裡曾出過一位功成名就的進士老爺,卻再無人記得,此處也曾收容過一位散落鄉間的詩人。

我要提到的第二個人是個郎中。他是我本族別支的祖先。

我是聽著他的故事長大的。我們這個窮鄉僻壤的小家族,向來沒見過什麼大世面,百年間能出現一位被我鄉集體認同的人物,也足以讓我們一輩輩津津樂道了。

我們這個家族,並不是詩書之家,但是嚮往詩書之家那種內在的榮耀。作為地道的農人,他們拿不出錢糧請私塾先生,只能選擇去蹭課。一旦手中有些積蓄,他們先去孝敬世家大族的私塾先生,先生點了頭,他們再帶著孩子向本地大族央求能入他們家的私塾。他們往往是被拒絕的,但也有大族的主人布下恩典的時候。每當此時,他們必會帶著孩子千恩萬謝地跪倒在那華麗的大院內。郎中早年受蒙入學,便是受到了此地大戶的恩惠。後來恩准郎中入學的老爺患了腿疾,那時郎中的醫術早已名冠州縣,三服藥下去,病痛全無,郎中算是報答了入蒙就讀之恩。這件事被本鄉津津樂道,傳為美談。

郎中所處的年代還是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年代,他既入了私塾,拜了聖人,跪了先生,學了詩書,必然不想再如父輩那般「面朝黃土背朝天」了。他書讀得越多,啃得越精,「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心就越迫不及待。命運向來都喜歡和一意孤行的人開玩笑,似乎不把那個人玩得心力交瘁,就不夠過癮。郎中越是想折桂科場,越是鎩羽而歸。讀書三十年,已近不惑,身上的功名竟還只是一個輕飄飄的「秀才」。

其實那時他已經是一個極富名望的人了。他順手寫下的遊山玩水、評古論今的詩文,往往引得本地的讀書人爭相吟誦。他的粉絲很多,閑暇時候,那些飽讀詩書的粉絲就圍在他的周邊,請他指點自己的作品。座中有個不起眼的少年,以他為師,對他甚是恭敬,頗有幾分程門立雪的味道。面對詩文,郎中自有一股傲氣。俯視粉絲雙手遞過來的詩文,郎中不置可否。唯有那少年呈上自己最近的詩作,郎中才身體前傾,將紙張拿於手中,時而擊節,時而捻須,時而頷首。

多年之後,少年文名已經聲冠齊魯,他刊刻了自己的詩集,詩集的名字叫作《立雪雜詩》。蒼老的少年在序文中道出了詩集名稱的內涵。立雪是他少年時誠心向學的態度,他是要以此紀念一位曾經提攜過自己的鄉間詩人。詩名遠播的少年在文中深情回憶起和老師交往的那些舊事。他提到了文峰積雪,提到了君山待日,提到和老師一起在蘭陵古鎮上暢飲美酒的時光,提到老師曾帶著他泛舟於泇河沿途賞柳的日子,他記得搖櫓的老漢向老師討要賞錢,老師拿不出,便脫下自己的長衫交與老漢。他甚至還提到了老師漂亮的女兒,提到她微微笑起來的柔軟,那是他的初戀。少年的那部詩集中,有兩首是寫給那少女的。他最感激老師的是,老師後來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令少年念念不忘其恩其澤的那位鄉間詩人,便是郎中,而那時候,郎中早已作古多年。

稱郎中為鄉間詩人,應該沒有什麼異議。這輩子,郎中只離開本鄉五年。科考頻頻失利之後,他接受朋友的聘請,出任幕僚。朋友出身當地的名門望族,金榜題名之後,外放江南某縣任知事,此縣以產鹽聞名,商鋪林立,向來是富碩之地,但富碩之地往往爭利更甚,新任知事需要一個知根知底的助手幫他處理政務。郎中本不願從事這屈身仰人鼻息的活計,但他家境漸而捉襟見肘,總不能無所事事,暗忖之下答應了。

後來,郎中回憶說,那幾年是他活得最窩囊的幾年。朝廷的刀劍戰不過洋人的鳥槍,洋人在南方各地開商立鋪,他需一遍遍向著洋人點頭哈腰示好,又要向著州府派下的官吏俯首請安。他從小學的是聖人教誨、道德文章,幹不了那樣的事,決定與好友道別回鄉。恰在此時,他患了眼疾。縣衙對面開藥店的落第舉人是他新結交的好友。舉人醫術世代相承,是當地首屈一指的良醫。他給郎中治病,不過一周,竟然痊癒。郎中自此愛上這醫人隱疾的行當。他一旦有些閑暇,就開始跟著舉人學醫。他讀過書,悟性又高,幾年下來,竟然小有所成。若有新來求醫的病人,舉人就安排郎中來開方抓藥,每次都藥到病除。恰當此時,郎中的縣令朋友因為一樁案子,得罪了洋人,朝廷將其免職。於是郎中與舉人作別,和革職的縣令相伴回鄉。

寓居他鄉的那五年,讓郎中領略了洋人的橫行和官場的腐敗。回鄉之後,他本欲再懸樑刺股,投身科舉。後來又覺得即便連中三元,位列三公,也無法左右時代的頹勢。於是他把聖人文章束之高閣,開始在家中懸壺濟世,拯救蒼生。

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一旦他踏踏實實放下身段,反而抬高了自己的身軀。剛開始,鄉人並不信任這位半路出家的郎中,他們患了頭疼腦熱的小病,才去郎中那裡求醫問葯。沒成想,郎中竟都一一治好了。後來身患頑疾的鄉黨也都由他一一治好,郎中的名頭這才大起來。一時間,附近州縣的病人都雲集到我鄉。

郎中醫治的最傳奇的患者當屬盤踞在抱犢崮上的土匪頭子江四玖了。江四玖綽號「野猴子」,他長得短小瘦弱,見過的人都說,真是一副猴相。據說,他在抱犢崮的老林里穿行,並不走路,只以腳蹬樹,以手扳枝,一躍而起便是十步之遙,那身段,那動作,活脫脫就是一隻猴子。他的傳奇太多,鄉人們又喜歡在他的故事中添油加醋,如此一來,他的本名倒是少有人知了,人們只記得了不起的「野猴子」。

一年春天,郎中為最後一名病人抓完葯,一個蒼髯大漢急匆匆跑進來,撲身跪倒,言是家中忽有人身患惡疾,命在旦夕,請郎中去搭救。醫者父母心,郎中想都沒想,背起藥箱,隨著大漢就往外走。一路向西,行至十里之外,未見人煙,郎中有些疑惑,停止不前。大漢見郎中如是,便言他來自山上,特為江四玖請醫。大漢抬頭向前看了看,對郎中說,快至山前,先生要受些委屈,還請見諒。說完便從懷中拿出幾尺灰布,蒙在了郎中眼前。一路上鳥鳴蟲喧,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走了多少路程,大漢帶他站定,為他解下臉上的灰布。郎中睜開眼,看見面前立著一個五短身材愁眉苦臉的小人兒,他知道,這就是「野猴子」了。

「野猴子」有結石的老毛病,最近愈加厲害,腰腹之間,似刀削斧砍。「野猴子」請了許多醫師上山,始終不能根治。前幾日有嘍啰下山,聽聞郎中醫術高超,急匆匆回山稟告了「野猴子」,「野猴子」這才請郎中上山。郎中為野猴子把完脈象,心中已經瞭然。郎中言道,龍王鬍子可治此病。眾匪不明所以,郎中解釋,乃是玉米須。於是以龍王鬍子為君葯,佐之以魚腥草、貓須草等諸葯,日日熬煎飲服,半月之後,「野猴子」生龍活虎。「野猴子」大喜,欲以金銀細軟相送,郎中擺手拒絕。「野猴子」過意不去,強要郎中收下,郎中縱目此山說,可願送我這滿山的藥材?

此山是我們這兒首屈一指的高山,相傳葛洪真人曾在此煉丹。山高藥材好,只是佔山為王的土匪皆不認識。郎中將采來的幾味藥材拿給眾匪看,眾匪看清之後,各自挖掘藥草去了。三日後,郎中坐著裝滿藥材的馬車回到了家。數年後,「野猴子」率眾截了路過山下的火車。火車上有許多金髮藍眼的洋人,這事鬧大了,北洋政府迫於壓力招安了「野猴子」,待「野猴子」放了人質,下山任職之時,北洋政府便尋了個借口,處決了他。那時候,郎中從山上帶下來的草藥還未用完。

懸壺濟世之餘,郎中依然還在寫詩。我的二爺爺從小給他當過學徒,曾珍藏著他的幾首詩作。紙張遭受了蟲蛀,字跡已經無法識別。據二爺爺說,那都是些吟詠我們鄉間風光的詩。族中的老人願意給我們講述郎中的傳奇,但我顯然對他怎樣寫詩更感興趣。有時候回老家,站在田野之上,目及我鄉風光,我會想到,郎中一定曾在百十年前站在我站著的地方。如果我是郎中,我會幹些什麼呢?

沒錯,我會將眼前之景,心中所嘆,一一寫下。面對春風野草,我會寫下:輕風似輕雲,野草勝野民;面對夏雷滾滾,我會寫下:天公徒恃驚雷嗓,我自悠然山中行;面對秋高雲闊,我會寫下:願乘雲馬九萬里,羞與塵世論短長;面對冬日勁雪,我會寫下:須知人間盡縞素,皆是冥王送我眠。如果郎中的詩作能流傳下來的話,他刊刻的集子上肯定印著這些句子。站在曠野之上,他必然會把自己的詩讀給風聽,讀給雨聽,讀給雲聽,讀給草聽,讀給樹聽,讀給禾聽,讀給落日聽,也讀給流水聽;立於藥鋪之中,他必然會把自己的詩讀給草藥聽,讀給舂罐聽,讀給戥子聽,讀給銀針聽,讀給砂鍋聽,讀給葯秤聽,讀給藥箱聽,也讀給桌几上的一豆燈光聽。

遺憾的是,我的這位郎中祖先,作為鄉間詩人,確實沒有留下什麼詩文來。之前聽族中老人說,郎中倒是留下了一部自己書寫的醫書,那裡面儘是他畢生所學。前幾年回鄉,見到郎中的嫡傳後人,隨口問了問醫書下落。答曰:早已沒有了,說來也怪,搬了幾次家,家中的東西越搬越少了。

這樣的結果也正如我所料。試看現在的我鄉,祖先傳下的東西還有幾樣完好無損地留在世上呢?

我要提到的第三個人是個教師。他姓關,是我的語文老師,也是我們這裡的小學校長。和前兩位人物相比,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圈點之處,但他卻是我童年時光里見過的唯一一位真真切切活著的詩人。當年,我覺得他很了不起;現在,我依然覺得他很了不起。

學校的教師都是清一色本鄉本土的農人,閑時教書,忙時兼顧農活。而關校長卻是我們這所小學唯一的外來人。有一年秋天,老校長身患惡疾,再難理事,鎮上便從他處調來關校長擔任校長。我們這裡的人不欺生,好接觸。各村都聽說新來了一位校長,見到生人,一猜必然就是他了。無論是在學校還是村裡,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遇見關校長,都與他親親熱熱地打招呼,關校長來到我們學校沒幾日,儼然已成了此間的老人。

關校長來我們這幹校長那年,我恰好上一年級。我們的學校坐落在七八個村子中間的開闊地上,學校里的學生就是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學校門前是一條小河,後面也是一條小河,兩條小河,一往東流,一往南流,在距學校不足一里之處匯流到一起,轉而滾滾流向東南。學校四周是一些雜亂的榆樹、楊樹和槐樹,它們一律高過我們教室的屋頂,也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人種的。單憑這些,就足以讓我愛上這所小學了。

關校長顯然也愛上了這裡。他頂替因病退休的老校長,擔任我們的語文老師。第一節課,他並不講授書本上的內容,而是帶著我們參觀校園。我們像一個個威武的士兵,在關校長的帶領下,仰著頭,挺著胸,把整個校園一處不落地走了一圈。操場、廁所、辦公室、教室門前的小花園……每行至一處,他就蹲下身子平視我們,向我們交代這個地方應該注意一些什麼。學校里有十多個教師呢,從沒有一個人像他這麼干過,我覺得他真了不起。

讓我覺得關校長更為了不起的地方是,他還能寫一手好字。某個周末,恰逢本村老教師的兒子結婚,母親拉著我的手去吃喜席。先去封禮,禮桌烏壓壓圍了一圈人,時而傳出叫好聲。小孩子淘氣,好奇心重,從大人們的身體間擠進腦袋向里看,只見那禮桌後面端坐著關校長。關校長在寫喜聯,喜聯上寫的什麼,不認識。只見關校長提筆運力,一個個方方正正的漢字就跑到了喜慶的紅紙上面。那些字端端正正的,行距、尺寸、字體,都那麼有條不紊,彷彿那些字本來就躺在那個位置,關校長只是用筆一點,就都蹦了出來。那些蹦出的字,似乎比躲在課本田字格里的字要好看,也似乎比在課堂上他寫在黑板上的板書要好看。每寫一個字,圍在四周的人就叫上一陣好。關校長微微笑了笑,並不說話,繼續寫字。顯然,我比關校長更為興奮。一聽誰再叫好,我就趕忙補一句,他是我們的校長,他是我們的老師。那些大人看著我笑了笑,我似乎感覺他們是在讚賞我呢。

那時候,我們鄉把教書的先生放在高高的位置上,誰家不過年不過節就布置下一桌好菜,必定是請學校的老師去家中做客。關校長家在別鎮,向來都吃住在學校里,一個月回一次家,每次都帶些糧食、煎餅和鹹菜回來。我們鄉日子過得苦,卻見不得教書的先生過得苦,於是總有人家按照舊例,請關校長去家中做客,但似乎沒有一家請得動關校長。

我們家也請過關校長。從我們村到學校,兩里路,往返就是四里。父親派我去請關校長,往返三次,每一次關校長都有理由拒絕。直到飯菜涼了,父親才決定放棄。父親感慨說,真是個好先生。請不來關校長,我覺得很委屈。

我們當時的學制是五年,關校長教了我們五年語文。在他那裡,我知道了「床前明月光」,知道了「春眠不覺曉」,知道了「二月春風似剪刀」,知道了「映日荷花別樣紅」。我懂得了表達喜悅不必非用「喜悅」這個詞,也可以是一朵盛開的花,一樹搖曳的葉,一曲動人的歌;我懂得了描寫時間不只非得用「光陰似箭」,還可以是學校斑駁的舊牆,去年脫掉的衣裳,家中懸掛的照片,爺爺臉上的皺紋。我於無意之中得到一位高明的老師在文學上的點撥,這種點撥日後讓我受用一生。

你看,說到我對關校長的回憶,其實也就是這麼幾件小事。這幾件小事,似乎並不足以讓我上升到感激的程度來回憶他。可是每當想起他,我的心中確是感激無疑。我很感激他,至於為何感激,我說不上來。

我猜想,或許那些讓我覺得值得感激關校長一生的舊事,早已經被時光悄悄擦掉了,只留下我要感激他的情愫。白雲蒼狗,白駒過隙,二十年,足以磨損掉許多看似堅若磐石的東西。二十年前,我從母校小學畢業,就再未見過關校長。只是聽別人說他不久之後就另調他鄉,後來在另一所鄉村小學退了休,跟隨兒女去了更遙遠的地方。

後來,我也站在了三尺講台之上,在一所鄉間小學教書。站在教室之中,我會想起他,想起他給予我的不同尋常的教育和影響。我多麼希望,我能把他賦予我的一些東西轉交到我的學生身上。

有一次,我在縣城的舊書攤上淘到一本詩歌集。那是三十多年前本地的幾個文學愛好者編印的一本手寫蠟刻小書,已經泛黃得有些發黑。在目錄的後半部分,我驚奇地發現了關校長的名字。我的手哆哆嗦嗦地打開印有他名字和作品的那一頁,看到了他的簡介和詩作。簡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上面印著:關未山,筆名微草,小學教師,視詩歌如命,視學生為歌。下面是一首小詩,題目叫《鄉間的孩子》。他說,每一縷風只圍著孩子繞。他說,每一朵花只迎著孩子開。他說,每一隻鳥只向著孩子唱。

這麼多年,我從不知道他竟然還是一位散落鄉間的詩人,也從未把他視為園丁或者蠟燭。沒錯,他註定不是園丁或蠟燭,正如他在詩中吟唱的那般,他是一縷風,一朵花,一隻鳥。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更為確切的詞語表達。

有一年,在充斥著仿古建築的曲阜,我去拜訪古代最偉大的教育家。我沿著明清走廊漫無目的地走著,涉足之處,處處可見諸如「仁者愛人」「有教無類」「逝者如斯」之類的漢字,那些漢字湊在一起,就像一張巨大的網,把我擒了進去。彷彿我就是老夫子那三千弟子中的一個,即便逃離了三千年之久,還是要規規矩矩地回來,聆聽自上而下的教誨。我還想起了關校長,想起在鄉間小學,他曾手把手教我在田字格上寫下橫豎撇捺,教授我那些絕妙詩文。他走路時的步伐,他誦讀時的聲調,似乎就在眼前耳畔。於混沌中,我發現,不期而至的關校長的影像,竟與三千年前的先師重合到了一起。

我無意拿古代最偉大的教育家與關校長作比較,我只是想說,無論我們去往何方,遇見怎樣卓越的人物,我們內心深處與之產生共鳴的,往往來源於故鄉所賜。也就是說,鄉間的關校長,才是我對於教師和教育的終極理解。

即便如此,作為一位散落鄉間的詩人,他視之如歌、視之如命的學生又能對他了解多少呢?

這個問題,我不敢問答。

在本地,散落在鄉間的詩人還有很多。我之前提到的那幾位,並非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而更多散落鄉間的詩人,我只知其名,不知其一生所遇,一世所想。

他們是:王家大院的私塾先生張一鳴,李家溝的算命先生趙半仙,石龍庄的落第秀才韓趙魏,三清觀的邋遢道人李德雲,謝家莊的沒落族長謝世林,三里坡的嗩吶藝人齊大磊,曲家館的複員軍人孫愛國,馬下灘的近視銀匠鐵文敏,常樂村的糊塗會計常三禮。

除了他們,一定還有更多我從未知曉的名字散落在鄉間,他們的職業各不相同、千奇百怪。除了以上列舉的,我還可以說出更多鄉間詩人的職業。他們有貨郎、獵人、戲子、衙役,有裁縫、畫師、和尚、娼妓,甚至還有護林員、釀酒師、剃頭匠、泥瓦匠……他們的職業幾乎涵蓋了我們鄉所有的職業。他們忙時為生計,投身吃喝拉撒之苦;閑時就寫詩,縱享風花雪月之樂。

在職業類別上劃分,我們鄉或許沒有一個真正的詩人。但從「生活即是詩歌」這樣的論斷上判定,誰的家鄉能有我鄉的詩人多呢?

大地若如倒扣的夜幕,那麼,這些詩人就是散落在其間的星辰,光耀著我鄉。他們的光芒如此微弱,眼見得就要被風吹熄,被黑吞噬。確實,有些的確是熄滅了。然而,大地之上,又總會有新的燈盞亮起來。這些我籍籍無名的鄉黨,他們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鄉間寫詩,詩歌像一門手藝,讓他們代代不息地傳承了百年之久。

這些籍籍無名的詩人,他們生在鄉間,死在鄉間。無論是生是死,他們都一直以一個詩人的名義,散落在鄉間。

劉星元,作家,現居山東蘭陵。已發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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