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揚跋扈為誰雄——我的後半生
翰林供奉,說白了就是玄宗的御用文人,玄宗皇帝時不時地搞點活動,而善於即景吟詩的大明星李太白,實在是太平天子消遣娛樂居家旅行必備良人。
在這期間,老李比較著名的詩句在電影《妖貓傳》中也多次出現:「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寫盡楊貴妃的絕世容顏。
(據說楊貴妃具有胡人血統,但還是接受不了混血兒版本。)
但老李不同於一般人,他的志向可不是只想做個陪吃陪喝陪寫詩的三陪,天天喝喝應酬酒,唱唱應酬歌,這樣的日子有什麼意思?
老子胸中藏有治國安邦千萬策,你卻拿我來消遣娛樂打發無聊時光!一腔熱血真是澆到了狗頭上去,老李於是縱酒狂歌,露出他桀驁不馴的本色來,什麼「長安市中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什麼力士脫靴……這樣的人在小人云集的天子周圍,還能混得下去?
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老李失意地離開了長安,來到東都洛陽,在這裡,他遇到了唐代另一個偉大得不得了的詩人——杜甫。
很多人都說,這一次的會面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和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一握手,閃耀了整個盛唐的天空,光輝了華夏大地的歲月。
然鵝這是扯淡。
當年的李白名滿天下,而小他11歲的杜甫卻不名一文,此時的相會,小杜完全成了老李的忠實粉絲。前段時間有網文形容兩人之間的交情,是杜甫寫了十幾篇歌頌白哥思念白哥的詩文(《夢李白二首》、《冬日有懷李白》、《天末懷李白》、《不見(近無李白消息)》、《春日憶李白》、《寄李十二白二十韻》等),而李白回了一首:「不及汪倫送我情」。
事實上也不完全是如此,李白的詩中提及杜甫的有四首,雖然不多,也並非完全沒有。
不過老李對自己的迷弟,卻不似那麼尊重,《戲贈杜甫》中說道:「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小杜啊,寫幾首詩而已,搞得這麼辛苦做什麼?寫詩能當飯吃么?
詩仙詩聖,誰更高一籌的爭論由來已久,也是眾說紛紜,本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但無論這首詩是李白對杜甫的戲謔,還是如郭沫若解讀的那樣(第三句是李白髮問,第四句是杜甫回答),都說明杜甫寫詩是非常刻苦的,正如他自己所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李白似乎喝足了酒,脫口就是錦繡華章,且是旁人無法效仿的風格,從這一點上來講,神仙還是勝過聖人的(當然,杜甫也有勝過李白之處)。
兩人的這次相遇以及隨後的結伴而行,也不是當代某些人所說的去了解民生疾苦,純粹就是遊樂,順便一起修修道煉煉丹。杜甫在《贈李白》中這樣說:「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葛洪就是西晉著名的道士、煉丹家。
老李在長安混得不如意出來散散心,小杜這會兒正是十幾年前的老李,一門心思想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裡混出名頭,以便出人頭地,進而走老李的路子「余亦辭家西入秦」。加上兩個人都是狂熱的道教信徒,對修道成仙非常痴迷,於是有了共同話題,便做了驢友。
但兩個人終究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兩個人的詩歌公眾號的受眾也不太一樣,偶然是際遇下相逢,結下了一段感情,沒有傳說中那麼玄乎。李白在安史之亂之前就天下名士,而杜甫大部分的優秀詩篇則是安史之亂中出現(杜甫被詩壇認可,則是他去世幾十年後的事情),讀兩個人的詩作,也彷彿是兩個時代的人。後人好事者都喜歡把一些事情賦予某種意義,實在無聊得很。
悠然地閑逛了一段時間後,兩個人分手了,原因也很簡單,用風流才子徐志摩的一首詩大致可以概括: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老李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作別了小杜,他繼續遊山玩水,這段時間的作品,更加顯示出憤世嫉俗、嚮往自由的態度來,比較著名的有《夢遊天姥吟留別》:「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天姥山雲霞明滅,對於一個熱衷於旅遊的驢友來說,有著極大的吸引力,他進入了夢幻一般的境地之中,奇異景象破空而來,日月交輝,氣象萬千,驚心眩目,異彩紛呈,極具浪漫主義色彩。夢醒之後,發出對人生的慨嘆「古來萬事東流水」,與其這樣,還不如徜徉山水之間,修悟天地之道。按說詩歌寫到這裡收尾也未嘗不可,但最後卻憤怒地加了兩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這兩句絕不是畫蛇添足,而是老李藉此一下子吐盡長安三年的鬱悶:之所以嚮往名山大川,不過是出於對權貴的蔑視和抗爭!
老李儘管也寫過歌功頌德的詩作,也遞交過拍馬屁的文章,但他骨子裡卻依舊是那個不卑不亢、桀驁不馴的狂人。
花無百日紅,一個人如此,一個王朝也如此。
大唐,經歷了開元盛世的輝煌之後,終於還是迎來了轉折點——安史之亂。
安祿山的鐵騎像一道閃電,擊碎了唐玄宗的梨園春夢,也將李白帶入深淵。
馬嵬坡一代香消玉殞之後,玄宗奔蜀,太子在靈武即位,是為唐肅宗。因為消息閉塞,玄宗此時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太上皇,還下詔給十六子永王李璘,封他為山南、江西、嶺南、黔中四道節度使、江陵郡大都督。
值此亂世之中,一旦擁有兵馬錢糧,一般人都會有割據稱雄的野心,李璘也不例外。
這本與老李沒有什麼關係,但李璘經廬山時邀老李跟他一起保(爭)國(奪)安(帝)民(位),空有報國熱忱而無政治頭腦的老李興沖沖應邀入幕,還寫下了《永王東巡歌》,詩中表達了自己的理想「但永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
但李璘很快在與肅宗擁躉的較量中敗北,李白也因「附逆」而被流放夜郎,直到公元759年,朝廷大赦天下,他才重新獲得自由。著名的《早發白帝城》就是寫於此時。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明末清初大名士王士禎極為推崇這首詩,認為是唐人七絕壓卷之作,這當然是一家之言,唐代七絕高手如雲,這一首自然也有她的獨特風采。
早晨辭別東去,回首望去,白帝城已然在雲霞之間,長江三峽落差之大出乎人們的想像,也正因此,船行速度才非常驚人,江陵千里之隔,竟一日而還。江陵並非李白故鄉,用「還」字極顯親切,其中神韻,頗值得玩味。《水經注》中說,三峽常有高猿長嘯,但此刻輕舟飛快,兩岸猿啼與飛逝的山影渾然一處,寫出了此刻的興奮與愉悅,瞬息之間,已過萬重山,越過萬重山的又豈止是輕舟!在經歷了人生最為艱難的歲月之後,突然一下子得到了解脫,是何種的暢快和愜意!
然而不久之後,已經六十多歲的老李終於逛不動了,投奔了當塗縣令——族叔李陽冰,並且死在了那裡。
關於李白之死,也是一個謎團,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一種說法是,他在當塗江上飲酒,因酒醉跳入江中捉月亮而被淹死。
不管怎麼說,一代巨星就此隕落,世間再無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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