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發展史
如果人類歷史在多元宇宙中運行,我們還能相信自己關於成就、進步和道德的看法嗎?
平行宇宙的概念從何而來?科幻顯然是源頭之一:2 0世紀6 0年代,《星際迷航》里的柯克船長在《魔鏡,魔鏡》一集里遇到了「另一個自己」,而菲利普· 迪克的小說《高堡奇人》(1 9 6 3)則幻想了一個美國是納粹傀儡政府的平行世界。自那時起,平行宇宙的想法就進入了主流,一系列文藝作品為我們提供了其他世界的圖景,其中包括浪漫喜劇《滑動的門》(1 9 9 8),以及菲利普·羅斯的小說《反美陰謀》(2 0 0 4)中令人毛骨悚然的「萬一呢」的假設(這部小說設想反猶太飛行家查爾斯· 林德伯格在1 9 4 0年的總統大選中擊敗了羅斯福)。但也有科學依據支持平行宇宙的觀點。1 9 3 5年,埃爾文· 薛定諤提出了著名的思想實驗「薛定諤的貓」,1 9 5 7年,美國物理學家休·艾弗雷特提出了「多重世界」理論,認為打開薛定諤的盒子會導致宇宙分裂:其中一個世界裡貓是活的,另一個世界裡貓是死的。
最近,物理學家開始大膽支持「多元宇宙」理論。理查德· 費曼說光從A 傳播到B 時會採取所有可能的路徑,但我們看到的只是最快的一條,因為其他路徑都被抵消了。斯蒂芬·霍金在《果殼中的宇宙》(2 0 0 1)中提出了體育界的多元宇宙,並且宣稱存在一個平行宇宙,那裡奧運會的金牌都被中美洲小國貝里斯包攬。對霍金來說,宇宙就像一個「太空賭場」,擲骰子會導致許多不同的岔路,我們只能看見其中一條;然而,所有的路都真實存在。
《高堡奇人》雖然不是第一本架空歷史小說,但該小說將這種故事形式確立為一種文學類型。它獲得了著名的雨果獎,而且使菲利普·迪克在科幻小說圈中聞名。
令人驚訝的是,平行宇宙的想法比上面這些參考資料出現得早得多,在古代的哲學和文學作品裡,就能找到它的身影。即使是「多元宇宙」這個詞,出現的年代也很久遠了。在1 8 9 5年的一份報紙里, 威廉· 詹姆斯提到了「多元宇宙般的體驗」,而詩人弗雷德里克·奧德·沃德在他1 8 9 9年的作品《英倫玫瑰詩歌集》里,為這個詞語添上了精神層面的色彩:「亦存亦離,既有也無;無處不在,且無影無蹤;多元宇宙的恢弘,以此為宗……」
向前追溯這段隱秘的歷史,最早提出多元宇宙概念的是德謨克利特,他認為宇宙是由無限虛空中運動著的原子構成的。隨著時間推移,它們會以一切可能的方式結合和重組,我們所見的世界只不過是所有確定會出現的可能性中的一種。伊壁鳩魯則認為,原子有時候會經歷突然的隨機運動(「突然轉向」),未來的一切並不是像德謨克利特認為的那樣被機械的規則確定的,未來的可能性有很多種。伊壁鳩魯學說不僅僅是物理理論,也是生活哲學,一直流傳到了羅馬時期。盧克萊修的詩《物性論》,還有西塞羅的《論學院派》,都對其進行了宣揚。
你是否相信存在著無數的世界……就像我們當前在寶尤利附近向普提奧利張望,其他的世界中也有無數的我們,擁有我們的榮譽和成就、我們的頭腦和身形、與我們同樣年齡,並且正在同樣的地點、使用同樣的名號討論著相同的話題?
對信奉伊壁鳩魯學說的原子論者來說,歷史是一連串意外的碰撞。人類活動受到物質定律或者純粹機遇的支配,而不是來自上帝的意願。無論何時何地,事情的結果都可能是另一番景象。因此,李維(並不是原子論者,但是機遇的信徒)推測了如果亞歷山大大帝入侵義大利,將會發生些什麼。這一類「萬一呢」的情境被後來的天主教歷史學家排斥,他們認為決定人類活動走向的是神聖的意旨。正如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所說,「上帝雕鑿出人的命運,我們只能拙劣地修修形」。
1 7世紀,數學家和哲學家戈特弗里德· 萊布尼茨引入了一種新的多元宇宙論。自然界中的許多過程都是經過「優化」的,例如,肥皂泡用球體來最小化表面積,光束在空間中以最快的路徑傳播,他對此感到痴迷。感受到「神來之筆」的萊布尼茨提出,宇宙的一切細節都經過了上帝的優化。於是「樂觀主義」誕生了,該主義認為我們生活在所有世界當中最好的那一個里(這一觀念被伏爾泰在《老實人》里毫不留情地嘲諷了一番)。為了運用這一理論來解釋為什麼世間存在惡,萊布尼茨做了一幅金字塔形狀的圖,這座金字塔擁有很多房間,並且無限延伸,每個房間代表一個可能的世界。金字塔的頂端是我們生活著的真實世界。萊布尼茨用這個金字塔模擬了塞克圖斯·塔奎尼烏斯的各種可能的人生,推測在絕大多數房間里,塞克圖斯都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但是在最高的房間里他奪走了盧克蕾莎的貞潔,並遭到驅逐。為什麼這會是最好的世界?因為對他的驅逐促成了羅馬共和國的建立:惡行引出了更大的善果。或者,像今天的樂觀主義者試圖與災禍和解時所說的那樣,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
和德謨克利特(他是無神論者)不同,萊布尼茨堅持認為可能的世界都只存在於上帝的意識里,由他來選擇哪一個成為真實的存在。宇宙就像全息圖一樣,由上帝投影到每個人的頭腦當中,並且通過「和諧原則」來保持一致。它的真實性仰仗上帝的仁慈:他一定不會騙我們去相信虛假的現實。至於虛假的現實會怎樣,這種情形被留給了很久之後的作家去思考,暗黑系電影《楚門的世界》(1 9 9 8)和《黑客帝國》(1 9 9 9)就反映了諸如此類的情形。
亞歷山大· 蒲柏的詩《人論》(1 7 3 4)延續了萊布尼茨式的樂觀主義(「存在即合理」),直到1 9世紀,世界或許是隨機產生的這一觀點才重新流行起來。英國學者艾薩克·迪斯雷利在1 8 2 3年推測說「民族和國家的命運經常繫於單一事件」,他的兒子本傑明· 迪斯雷利後來成為英國首相。在《未發生事件之史》(1 8 3 0)中,他通過探索歷史上那些「萬一呢」的情形向李維致敬。這些情形包括克倫威爾和西班牙結盟,或者一個在薩拉森人統治下的穆斯林英國,在那裡「我們戴著頭巾,蓄著鬍子,並且建造出了比希臘更宏偉的建築」。
迪斯雷利的這篇文章是「架空歷史」文學的開山鼻祖之一,包括菲利普·迪克在內的許多作家都是它的後繼者。這些作品的主題通常都是對統治精英對於權力理所當然的優越感進行的顛覆性反抗。路易· 喬弗里的《拿破崙征服世界》(1 8 1 2)讓這位勝利的皇帝踏上了不列顛的土地,約瑟夫·梅里的《從未發生的歷史》則讓他抵達了印度,查爾斯·雷努維耶的《烏托時》完全重寫了歐洲歷史。最有趣的是路易·奧古斯特·布朗基的《藉星永恆》,基於1 9世紀的原子理論對德謨克利特式的多元宇宙論進行了升級,聲稱拿破崙在某些真實存在的平行世界裡獲得了滑鐵盧戰役的勝利。
布朗基對科學假說也有一定涉獵。他了解足夠多的當代科學,能夠領會當時兩大科學理論的概率本質,即熱力學和自然選擇。他還注意到政治意識形態和科學推演之間的親密關係。馬克思曾說,自然選擇學說其實就是沒有階級鬥爭的資本主義,布朗基應該會贊同他的觀點。
在村莊里如果你無法遇見改變你人生的陌生人,在城市裡你或許就可以。
實際上,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就是關於德謨克利特原子論的,他的歷史理論也同樣很機械:無產階級最終的崛起就像蘋果落地一樣不可避免。歷史的進程只有一條路,並且由階級鬥爭推動。而對布朗基來說,原子論意味著有多少星球上革命成功,就有多少星球上革命失敗。因此,歷史進程只是一種局部的假象,在整個多元宇宙中並沒有什麼意義。
作為一種偽科學,布朗基這種慘淡卻帶有理性色彩的看法,可以和其他1 9世紀知識分子的「噩夢」一較高下,這些「噩夢」包括宇宙熱寂以及物種滅絕。但恰恰是這種看法後來啟發了德國文學批評家、哲學家沃爾特·本雅明。
2 0世紀2 0年代,本雅明開始研究1 9世紀的巴黎,該研究後來被編纂為《拱廊計劃》。到1 9 4 0年本雅明辭世之時,這些內容仍然只是大量碎片化和無序的筆錄和評論。其中一個副產品是《論波德萊爾的幾個意象》,在文章中,本雅明評論了賭博和投機的源起,每擲一次骰子就代表了一個新世界的開始。他將此比作工廠流水線,每個產品都是嶄新的,只不過與前一個完全相同。機器操作員終日重複簡單的動作,下班之後會在老虎機上找到相同的快感。機械化的世界和資本主義一樣,表面上看是提供了常新的希望,實際上為了驅動自己向前發展,它唯一必須產出的是持續增長的需求。
對本雅明來說,1 9世紀世界觀的關鍵創新在於民眾,也就是統計學意義上的大多數群體。他並沒有援引熱力學或者自然選擇學說,而是用了兩個故事——歐內斯特· 霍夫曼的《表親的轉角窗》(1 8 2 2)以及埃德加·愛倫·坡的《人群中的人》(1 8 4 0)。這兩個故事戲劇性地用民眾視角取代了個人視角,隨之而來的是人生中機遇因素的崛起:在村莊里如果你無法遇見改變你人生的陌生人,在城市裡你或許就可以。
在研究中,本雅明發現波德萊爾對布朗基情有獨鍾,這或許就是在2 0世紀3 0年代末本雅明讀到《藉星永恆》,並跟他的哲學家同事霍克海默寫信時興緻勃勃地談到它的原因。根據本雅明的觀點,布朗基的理論是向舊革命者反抗的一切所做的悲劇性妥協,將中產階級的存在重塑為宇宙學,多重世界就像大規模生產的消費品,催生出被動和無聊。
博爾赫斯從來沒想過,在他筆下的圖書館裡,哪怕只想找到一頁值得讀的內容,一個可憐人都需要穿越幾百萬光年。
大約就在同一時期,阿根廷的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也讀到了布朗基的書,並告訴了自己的作家朋友阿道夫· 比奧伊· 卡薩雷斯。卡薩雷斯受到啟發寫了短篇小說《天體計劃》(1 9 4 8),描繪一個飛行員墜機後進入平行世界的故事。故事情節如同布朗基的著作在另一個宇宙的重排。
博爾赫斯在1 9 3 6年的隨筆《永恆的歷史》中提到了布朗基。對他來說,布朗基的視角很美妙,就像他在自己的短篇故事《巴別圖書館》(1 9 4 1)中描繪的那樣,一幢建築里收藏著各種可能存在的書。博爾赫斯從來沒想過,在他筆下的圖書館裡,哪怕只想找到一頁值得讀的內容,一個可憐人都需要穿越幾百萬光年。對任何真實存在的人來說,這個圖書館跟混沌初開沒有什麼區別,只有站在文學思考的高點,這個地方才會變得有序。然而對本雅明來說,多元宇宙並不是室內智力遊戲,而是對創造它的罪惡社會的反映。
休·艾弗雷特(中)
在《拱廊計劃》序言的草稿中,本雅明把布朗基的多元宇宙比作波德萊爾的詩《七個老頭子》(1 8 5 7),詩中先後描繪了幾位相似的老人,把他們想像成同一個人在某種「邪惡的陰謀」中的複製品。本雅明說,這就是現代性的縮影。
戰爭是架空歷史的典型分裂點,這種威脅是2 0世紀4 0年代平行世界故事的流行度增加的原因,因為它如同電影《美好人生》(1 9 4 6)那樣滿足了人們逃避的願望,或者警告人們可能輕易陷入的危局。例如,在博爾赫斯的短篇故事《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1 9 4 0)中,一個虛擬世界導致了現實世界的毀滅。次年,博爾赫斯在戰爭間諜故事《小徑分岔的花園》中繼續了虛擬現實的主題。1 9 8 3年,美國物理學家賽斯· 羅伊德在劍橋大學同博爾赫斯見面時,問他知不知道他的故事詭異地預示了休·艾弗雷特的多重世界理論。博爾赫斯說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但他表示物理學家借鑒文學並不令人驚訝。畢竟,物理學家也是文學作品和歷史作品的讀者。
艾弗雷特、費曼和其他人的理論技術含量都非常高,但是物理學家致力用其他人常用的描述和比喻一類通俗的語言來進行解釋,而這些語言由來已久。費曼所持的光沿所有可能路徑傳播的觀點,實際上是萊布尼茨的,只不過沒有了上帝的成分。說到這裡,還需要提一點,那就是現代的樂觀主義思潮已經不再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是最好的,而是在宇宙刮刮樂里,任何人都可以是贏家。
在獲得理論物理學博士學位之後,我選擇了無公害的小說寫作作為職業,而我的很多同時代人則投身財經領域,看看他們把我們搞得多慘。樂觀主義本身是不錯的,但有時科學家需要記著,「事實」是一個需要謹慎對待的詞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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