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對望——游龍門西山白居易墓園
「西山一山,不如東山一灣。」據說西山石窟雖然極多,可東山的數量卻比它還要多很多。從西山石窟南端盡頭處過橋,便來到了伊水東岸。直接往山上走,這裡確實有那麼一灣石窟,但並不像前面這句俗語所說的那樣具有超過西山石窟的數量。據說這裡原先確曾開鑿了不少的洞窟,一度比西山還顯得鬧熱,所以才有這種說法的,只可惜保護得實在不好,因此廢毀嚴重,變得冷清了。
在山灣里沿路轉了一圈,這裡的石窟無論是藝術水平還是開鑿規模,都根本沒法與西山相比,而且很多石窟看上去就像沒有完工一樣,有的乾脆連雕像也被鑿去,只在石壁上留下一個身影。
如果東山真的曾經比西山還要宏偉,那麼這樣的廢毀就很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了。我找不到更多可看的,只在心裡一聲嘆息。
沿伊河岸邊與河水並肩緩緩北行,對岸西山石壁上那些密匝匝的洞窟盡收眼底,稍大的石窟尤可一一指認,一眼看去,奉先寺就是龍門西山石窟的主體了。盧舍那大佛美麗端莊的慈顏透過淡淡的霧靄,神聖、親切,威嚴而溫暖。
往下遊走不多遠便來到了香山寺,香山寺很是有些名氣的,這名氣主要來自於它與白居易的極大關係。
有關資料介紹,該寺始建於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唐天授元年(公元690年)武三思奏請武則天予以重修,正式命名為「香山寺」。當時的香山寺「危樓切漢,飛閣凌霄,石像七龕,浮圖八角」。
唐文宗太和六年(公元832年),白居易將給密友元稹撰寫墓志銘所獲潤筆費捐修香山寺,並撰寫了《修香山寺記》,香山寺因而名聲大振。白居易還把自己在洛陽十二年所寫的八百首詩,編為十卷,取名《白氏洛中集》,存放在香山寺藏經堂內。他曾常住寺內,自號「香山居士」,和胡果、吉皎、鄭據、劉真、盧負、張渾、李元爽、僧如滿等結為「香山九老會」,吟詠談道。唐會昌六年(公元846年),白居易病逝,家人遵囑將其葬於香山寺如滿大師塔側。 金元之際戰火頻仍,香山寺傾圮荒蕪,已然廢毀,清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移址重建。至民國初年,香山寺又變為殘垣斷壁。 一九三六年香山寺重新修建後,為慶祝蔣介石五十壽辰而在寺內建兩層小樓一幢,蔣介石和宋美齡多次在此避暑,這幢小樓位於香山寺內東南側,被稱為「蔣宋別墅」。解放後香山寺又進行了多次修葺。二00二年,為實施「旅遊強市」戰略,洛陽市委、市政府及龍門石窟管理局投資六百萬元對香山寺進行改造,工程於二00三年四月上旬完成,歷時僅百天。
從側門進入寺院,回頭見門柱一聯:人來合意高談道,客去悠閑暗誦經。這樣的境界只怕是我輩俗人永遠無法企及的了,我所能做的也便只是到此一游罷了。四處走了走,寺內建築大多嶄新得很,連供奉的許多塑像也都是簇新的,看著很不錯,可我心裡卻不大得勁,有些生厭起來,許是不懂得古寺新風的妙處吧,便有些想逃的感覺。
尋路從左後側門出了寺院,沿一條林間小徑北去,一路不見行人,頗是清幽。走不多遠便看見一帶圍牆,在小路盡處開一園門,門頭上書「白園」二字,一對年輕男女正在那門邊讀對聯。這時的雨已經小得幾乎感覺不到,可到處都濕漉漉的,門洞里密密的全是樹木,不見其餘,顯得很是幽深。
問了售票人,這才知道此為白園後門。出示通票後進入園內,沿小路胡亂走去,先是看見一壁碑廊,為日本人士捐建。不細看,復前行,又見白氏後裔所立紀念碑一座。又走,便終於到了白居易墓後。
從墓後往前看去,兩旁立了大大小小十來塊石碑。這些石碑早自康熙,晚至當今,新者多而舊者少。其中一大塊原石形狀的,小楷密刻《醉吟先生墓志銘並序》及《醉吟先生傳》。墓前左側有清康熙四十五年河南太守(知府)趙於京所立石碑,碑記曰:「唐白侍郎墓在洛陽龍門左青山上,余訪之土人即此。其轉而南,舊有香山寺,先生常與九老嘯吟林泉間,人故以香山稱。先生卒年七十五,有李義山所撰墓誌文。然《長慶集》中先生亦自作志謂葬於渭南下邽里者,乃生時戲筆。今渭上之塋是先生之父及弟也。風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嗚乎,可以此辨香先生矣。」
趙於京提到的白居易自作志也就是右邊石上所刻的那篇《醉吟先生墓志銘並序》了。在這篇墓志銘中,白居易還表示自己死後喪事從簡,不要請太常議謚,不要立墓碑。不過人死之後或成一抔土,或為一座碑,或成一面鏡,或為一尊神,那實在是由不得自己的。白樂天白大人不但被謚為「文」,還立了碑。依我看來,碑上只刻「白居易之墓」幾個字也許就夠了,可如今看到墓前正中碑上所刻的卻是「唐少傅白公墓」字樣。唐少傅有很多,白公也有很多,而詩人白居易卻只有一個,好在這通立於康熙四十八年的碑額為「兼善」的墓碑還不忘以小字說明「公諱居易,字樂天,仕至太子少傅、刑部尚書……」云云。但在立碑人眼裡,白居易所做的官委實比他所寫的詩詞文章更加重要,因此便不需提及他的詩人頭銜了。我相信,後人在提起白居易的時候,首先在心裡加給他第一個稱謂肯定就是「大詩人」,不過在我們的集體文化無意識中,仍然覺得當官才是事業,才是題得上墓碑的光榮和顯赫。這位名叫湯右曾的河南學政,在為白居易立碑時想必也是先敬其「文功」,才後重其政位的,只是最後落到碑上的還是那些官銜。
還有考慮得更加周到一些的,墓前左側與趙於京所立石碑並列的「唐太子少傅香山白文公墓」碑便把他的名號列的更全一些了,其中「香山」二字是很有些意思的。
出墓前石柱門回望,門額題「望闕」,柱上一聯:嵩煙半捲青綃幕;伊浪平鋪綠綺衾。遠眺嵩煙,近瞰伊浪,頗感此聯寫景甚佳。詩人於此長眠,也算得慰精魂了吧?
右轉不遠,長廊曲折,廊壁滿是各種字體的白氏詩刻。廊外草坪一帶,青郁中透著濕潤的生機。草坪外側的松針柏枝上掛滿了密密的細小水滴,像裹了一層霧氣,微風輕輕一拂,便落下來一地細碎的聲響。草坪上隱藏的小音箱傳過來細若不覺的古琴曲,幽幽遠遠地把人回引了千年。沿著長廊慢慢看過去,便似曲曲折折地行向一個深邃而又寧靜的空間,一個身著青衫的長者正在那裡輕輕吟誦著自己年少時寫下的詩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作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和推動者,白居易將唐詩推向了又一個高峰。唐宣宗《吊白居易》一詩這樣寫道:「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此詩所言毫無誇大,因為白詩最大的特點便是通俗易懂。相傳白居易每作好一首詩,常先念給牧童或老婦聽,然後再反覆修改,直到他們聽了拍手稱好,才算定稿。然而通俗絕非庸俗,白居易的詩詞句優美而平白,意境高遠卻又近人,其藝術成就非其他人所能達到。他一生仕途曲折,多年擔任地方官員,對艱難的民生頗多了解,寫下了大量反映百姓疾苦的詩篇。看著長廊壁上的這些千古名句,我對今天中國詩歌的窘態實在只能苦笑了。
寫到這裡,想起看過的一個電視節目——中央電視台《我們》欄目,當代書畫家范曾老先生講中國古典詩詞之美。他先問大家,可以分別用什麼藝術形式來代表希臘、德國和中國。一人答:雕塑代表希臘,另一人答:音樂代表德國,然後眾人一齊笑答:詩歌代表中國。聽著這個回答,我實在沒有疑惑的理由,可是我真的笑不起來。楚辭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清詩,新體白話,中國確實是一個詩歌的國度。不過到了現在,只怕這個頭銜便有些危險了。
我向來對詩文之事頗為敬畏,總不敢隨便評論別人的文字,就算多少也胡亂學著寫過些詩填過些詞,也試著自由朦朧後現代啥的,但總覺得底氣不足,不敢拿出來見人。可不經意一看,如今的詩人不可謂不多,多得超過了讀者;作品不可謂不豐,豐得簡單的一句話斷開來便可叫作詩了。於是我想,可能我真的不懂詩,也許連合格的讀者也算不上。但是,我卻真的很擔心,深深的嘆息會驚動了這個在琵琶峰上安息了千年的靈魂。
我決定不再多想了,還是繼續沿詩廊往前走。兩個女子從曲廊深處冒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誦讀壁上的詩句。在舒緩的樂音背景里,這誦讀聲清朗明凈,讓人心頭敞亮了許多。我不忍打斷她們,便輕輕從旁邊走了過去。
詩廊走盡,又見閣樓一間,內賣書畫等物。門柱對聯:元劉之外無匹敵;李杜而下見詩豪。入內轉了一圈,出門沿長廊回到白居易墓前,過白亭往山下走。
一路從西山走將過來,這時還是感覺到很有些累了,遂駐足小歇。透過樹枝往山下看,伊河如帶,由左至右蜿蜒北去。對岸是西山灰白的崖壁,和崖壁上的那千餘洞窟。一眼望去,遊人猶眾。
與熱熱鬧鬧的十萬神佛隔河對望了千餘年,我不知道我們的詩人可曾感到過孤獨。只是,環望空空的白園,寂寞的突襲讓我的心猛然有了些揪痛的感覺。
來到離大門不遠,又有亭子一座。亭中三人,一少女背身而坐,一少年側坐奏箏,一老外翹腿坐在對面拍照。聽那曲,正是《春江花月夜》,叮叮咚咚,悠然遠然。
雖不見相如撫綠綺,卻也正伊浪鋪琴衾。看著少年淡淡的神情,我忽然明白,白園本來就該如此。精神世界的孤獨寂寞是不需要排遣的,而詩人安寢的靈魂也不需要熱鬧和打擾。
白居易游吟香山的時代,龍門石窟的大規模開鑿已近尾聲,或許也還有很多工程正在進行中,那時候的盧舍那大佛雕像也正新顏完好。不知道遙望伊水對岸時,香山先生是怎麼想的,反正沒能從他留下的文字里看到關於石窟的記述,但是他最後卻選擇了一種永恆的對望。先生留下的是他一個人一生所創造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對望的卻是千萬人甚至一個國家數百年心血的有形結晶。
可是這樣的對望卻沒有讓我覺得失衡,因為我能明白,人文個體的精神之重同樣是無法稱量的,更何況是可以代表一種民族文化元素的特殊個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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