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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夜不行人

距離維諾卡做完自我介紹已經過去整整十分鐘了,眼前的女人還是一言不發,吧台前打下令人目眩的彩色燈光,將她濃淡正好的妝容襯出一絲風塵味道。遺憾的是維諾卡心裡很清楚,這是個骨子裡完全正派的女人,不需要從她踏入這裡時與周邊那種強烈的格格不入感,或是夾著煙的左手中指不帶一絲焦黃來佐證。

夜間火車飛快地從不遠處駛過,頻繁的震動聲讓人依稀能分辨出這是一輛貨運列車。不過今晚來的是人是貨,熱鬧與否,都是酒吧老闆才需要關心的事,換句話說,這樣一家比鄰荒涼車站而開的小店,維持生機的法寶絕不會是酒水單上二十塊一瓶的百威冰啤。

當維諾卡百無聊賴到開始數門外的列車駛過多少節時,女人終於開口了:

「你剛才的自我介紹……可以再說一遍嗎?」

她抬起眼,帶著幾分好奇目光看著維諾卡,而神情又是全然平靜的,看不出絲毫探尋與扭捏。

維諾卡晃了晃杯子里半冷的托地酒,拿到嘴邊輕輕吹了口氣,但沒有喝。他認真聽完女人的話,換上一副紳士至極的和藹微笑,開口卻是懶洋洋的拒絕:

「不可以。」

放下酒杯,他接著說:「老實說,能來這裡找我,一個短短的自我介紹包含的內容,遠不及你所了解的我多吧。」

「開啟談話的那一刻,我是誰,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就統統取決於你了。姑娘,你叫什麼?」

眼前的女人並沒有表現出維諾卡預料中的不安或期待,這與從前求助於他的大多數人都不太一樣。他這輩子見過最多的就是痛苦的臉龐和絕望的乞求,像某種蠶食悲劇為生的遠古野獸,若這世上還有實質的快樂,那他的快樂註定要越過那些體味他人痛苦時感官上湧現出的欲求。

「我叫安娜。很高興見到你。」

她還是不笑的時候更動人些。

轟隆聲隨著安娜的話音落下漸漸消失,列車駛離了車站,酒吧又恢復了那種停留在表面的喧擾,不可謂不吵鬧,卻始終遊離在能擾人心神的程度之外。

「你真的能夠做到嗎?」

話題回到正軌了,他想。她終於免不了問出了一個幾乎人人都有過的質疑。

似乎察覺不妥,安娜急忙補充:「我的意思是,任何東西你都可以讓人討厭上嗎?不論是客觀存在的事物,還是感官上的意象?很抱歉……介紹我來的人也是道聽途說……」

維諾卡笑出聲,「你的介紹人怎麼說的?讓你來這間酒吧找一個猥瑣的皮條客嗎?」

安娜配合地露出一絲尷尬的笑容,如果此時你坐在她對面就會發現,這份尷尬也僅僅只是恰到好處的配合,完全不吝嗇對方捕捉到其中的表演成分。維諾卡被這種情緒感染,笑得愈發開心了。

「把『猥瑣』換成『帥氣』的話,您的預料可以說是分毫不差。」她開了個玩笑。

「雖說是事實,不過也謝謝恭維咯。我的工作就是幫助人們心生厭惡,準確的說,是建立一種無法靠自己產生的厭惡。聽起來不怎麼樣吧,但如果你看到在我面前苦苦哀求的癮君子或是為情所困到自殺未遂的男女,就會覺得神明在世也不過如此了。」維諾卡也點了根煙,看著安娜手上快熄滅的火光,又說了一句:「對於第一次吸煙的人來說,你的表現令人讚歎。」

她聳聳肩,把燃盡的煙蒂丟進酒杯,「恭維也講究禮尚往來嗎。」

維諾卡覺得自己今晚喝的遠沒有笑的多,「那麼,安娜小姐,你來找我是想要討厭些什麼呢?」

「容我多問兩句,需要怎樣做呢?比如……喝點特殊藥水?或是跟著你念上一段咒語什麼的?」她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讓人看不出是否故意為之。

「讓我送你回家就行。在一個這樣的夜晚。有月亮,沒月亮。啊這些都無所謂。到家時你的願望就達成了。」他沖著側面吐出一口煙,耐心地給出說過無數遍的回答。

安娜看不出多少驚訝,只是四下看看,「可是……這裡離我家很遠。」

「不需要太拘泥於字面上的意思。送你回家,當然越方便快捷越好,我可無意在這種天氣悠閑散步。搭火車,乘地鐵,如果你開了車,給我一個副駕駛坐享其成更好。」

一家偏遠卻熱鬧的小酒吧,一個英俊跳脫的皮條客,一同走上那麼一小段路就能在你的人格里添加一段有指向性的情感,聽起來就像是博爾赫斯隨手寫下的小說,又帶了點魔幻現實主義的荒謬。安娜的新鮮勁上來,掃了一眼吧台上的掛鐘,「我們現在動身的話,還能趕上最後一班地鐵。」

維諾卡裹緊了大衣,風還是從不知名的地方灌進身體,他想,不管走上多少遍,人類還是不可能適應冬夜這種糟糕透頂的天氣,這種不適應大概是情感上的。安娜走在他的右邊,穿一件墨綠色的呢絨長裝,全身上下只有系在頸間的一條絲巾看起來有點保暖功效,沒戴帽子的頭微微揚起,發端烏黑,卻免不了被風吹成髒亂的形狀。

她回身看了一眼招牌暗淡的酒吧,扭過頭來看他,「剛剛坐在裡面的時候我就在想,這種情境下的我們,更像是在談論艷遇或是離婚。」說完自己先乾笑了兩聲,快步走進地鐵。

「然後現在我們談妥了離婚,或是即將找個旅館把艷遇進行到底——也許聽起來像乾枯的調情,但事實上我只是在談論如何世俗地生活。」

維諾卡不解其意,「你是想說按照世俗眼光來生活會更加如意嗎?倘若我們剛才的確是在調情,而不是在談論厭惡啊吸毒啊道聽途說的巫術什麼的。」說完他皺起了眉,在末班車的關門警報聲里輕咳兩下,離兩人最近的那節車廂門猛然停止了關閉,他帶著安娜擠進去,隨便找了個位子坐下。車廂空曠得活像災難片的序幕,伴隨著刺耳的警報,彷彿下一秒就會有怪物在明亮的燈光爆炸後一躍而出。

安娜久久沒有回答,而是又問出一個問題:「代價是什麼?」

「癮君子也好,失戀男女也好。你幫他們厭惡上已經不再需要的東西,也近似於挽救了那些人岌岌可危的人生。全都是不求回報的善舉嗎?」

維諾卡嗤笑:「你是不是志怪小說看多啦?等價交換什麼的是熱血漫畫里才信奉的真理吧。難道我會因為你給不起我想要的東西而在大庭廣眾下挖走你的眼睛嗎?我可是貨真價實的人類。」

沒想到安娜認真地補充:「比起志怪小說,我還是科幻與純文學看的比較多。」沒等維諾卡白眼成型,她又將話題扯了回來:

「可你把這稱為『工作』。這世上有不求回報的工作嗎?」

他擺出一副料到對方有此一問的態度,「雖然無法記住每一個無聊的案例,不過在你之前我還留有印象的上一位,他希望厭惡的對象是他自己。」

維諾卡向後仰靠在座位上,把交疊的雙腿換了一下位置。「比起想要討厭上念念不忘的舊情人,或是藉此從賭博酗酒的泥潭裡脫身的人,這位聽起來搖滾多了吧。他從十幾歲退學學習雕塑開始,不間斷入過二十幾個行業,繪畫音樂這些就不必說,投資、醫藥,甚至還去當過幾年標槍運動員。每一次他都認為自己集天賦與勤奮於一身,但每次不說一敗塗地,至少也是一事無成。」

安娜忍不住吐槽:「菲利普凱利啊……」

維諾卡一本正經:「我認為後者的悲劇主要是情史方面啦……所以他在年過半百時找到我,希望能幫他厭棄自我,從人格到外貌,這樣一來面對人生諸多選擇的時候,就不會再盲目自信蹉跎光陰了。」

「年過半百還能說出不想再蹉跎時間這種話,幾乎算是另一種程度上的盲目自信了吧。大多數人不是應該一蹶不振視此為人生終點了么。你幫他了?」

維諾卡笑得冷淡,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他家住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是一個……很黑的場所。我們回去的並不晚,但世界黑暗恍若荒野。你能理解么,就是一個,回到了家,沒有勇氣去開燈面對光亮的那種人聚集的地方。」

「我很清楚的知道哪一扇窗是屬於那個人的,這是種本能。我知道那扇窗戶曾透出這片區域最溫暖明亮的燈光,但那天晚上房間始終沒有被照亮。我聽到一聲沉悶的巨響。生命隕落的轟鳴也不會在這片冰涼大海里驚醒哪怕一尾絕望的魚。」

地鐵剛剛駛離一個站台,發出全力加速時獨特的刺耳破空聲。維諾卡寥寥數語,就構建了一個讓安娜不寒而慄的場景。她想問他那天晚上究竟看到了什麼,但內心深處,清楚答案的她知道這樣問並無意義。

維諾卡本人並沒有——至少沒有明顯表現出情緒波動,依然是懶懶地靠在座位上,甚至打了一個哈欠,「現在你還覺得我的工作是不求回報的善舉么。」

「建立厭惡本質上來說也是剝奪熱情。即便是看過最多的——怯弱的失戀者傷心欲絕,我也依然覺得他們來找我之前從未失去愛情。規避痛苦是人之天性,而正是品嘗痛苦的意志幫助我們建立起能激發本能的人性,或者說慾望。當你需要藉由外物來抵觸慾望的時候,也就失去了在變化面前靈活運轉的勇氣。」

維諾卡扭頭看她,「不小心變得雞湯了吧。我也覺得很俗氣。好惡愛憎。趨避與逃脫。統統都俗氣。其實你根本沒有想討厭的東西吧,踏進酒吧的那一刻就像來砸我招牌的。」

「說不定我只是出遠門歸來害怕一個人回家。」安娜眨眨眼,開了個不合時宜的玩笑。

「也說不定是看到皮條客太過帥氣臨時改變了主意。」他破天荒地接下這個笑話。

身旁安娜的神情卻突然黯淡下來,「你這傢伙……還真是敏銳啊。」

維諾卡撇撇嘴,「我可沒有在套你的話。一個機靈的陪聊者能看到的遠比你想掩飾的要多。當然,我不算機靈也全無好奇心,不關心你是懷著怎樣的心思來找我,更無所謂你因為什麼而放棄初衷。更坦誠一些的話,我對你接下來想抒發的情感沒有一絲期待。」

直白無禮的話非但沒有讓安娜陷入困窘,反而使她一直躁動不安的心平靜了下來。她知道維諾卡不懷惡意,也清楚他所言字字非虛。她在心底想著,如果人與人之間的關聯全都歸於一線,不雜生出多餘的試探與接納,思維的碰撞將會變得多麼輕鬆愉悅啊。另一方面她又忙不迭揮動鏟子,掩埋掉這個念頭。自己怎麼能如此自私,奪走他人在交際中釋放自我的權利呢?安娜想要不對任何人抱有期待,卻忽略了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期待,況且兜兜轉轉,她發現期待從未消失,只是被自己刻意隱藏了。

「為了不表露對某些人的摒棄,就轉而拒絕所有人。是嗎?」維諾卡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能不能稱得上高深莫測,他已經儘力了。

見安娜沒有否認,他接著說:「其實這一點跟我蠻像的。因為慾望難以滿足,所以假裝自己沒有慾望。」

「不,區別在於,我頂多氣死所有人,而你會把自己弄得不舉。」她開口。

維諾卡氣得坐直了身子,「你是得了好好說話會死的絕症還是每天不完成開玩笑指標就會被拖進地獄?」

安娜大笑:」我只是想讓你停止用那種病入膏肓的眼神看我。」

維諾卡本來已經扭過頭去暗自翻白眼,聽完這話又果斷轉回來,看她的眼神從病入膏肓變成了看死人。

安娜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啦,看在你我接下來的路程都得結伴同行的份上,就請假裝我的笑話很好笑吧。你不覺得用幽默填充交際的人本質上也很可憐嗎?他們一邊懼怕別人發現自己的無趣,一邊擔憂被人窺見內心真實所想,言語辛辣卻又強行卑微。我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人。」

她用指背揩去笑出來的眼淚,接著說:「我讀過很多很多的書,但從不願承認因此對身邊的人生出過絲毫鄙夷,因為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假借書籍逃避世俗煙火的人。我不懂如何生活,只能在虛構里體味想要的生活,即便它曾無數次帶給我快樂,也不免讓人懷疑那快樂不是隨性而生,只是主觀必要的產物。我不能像他人一樣炫耀從書籍中獲取的智慧,因為那從來不是我的動機。」

「而最可笑的是什麼呢,懷著這樣不堪的目的,卻真的相信了所謂的智慧,認可自己是沙礫中的珍珠,是頑石堆里的璞玉,並由此看低別人的掙扎。我打心底里瞧不上那些淺薄的世人,又打心底里痛恨這樣的自己。」安娜早已停下了笑容,眼角卻依然有淚溢出,她沒有再去擦拭,任由它們落在單薄的絲巾上。

「如果我現在手邊有瓶伏特加,一定要給你灌上一杯。苛求自我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維諾卡又回歸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

「幾千年來的智者都在教我們如何迴避活在他人的眼光里,卻鮮有人意識到自我禁錮的可怕,畢竟他們都信奉一顆偉大的頭顱頂的上一萬個深思熟慮的傻瓜。哈哈哈……」,他乾笑兩聲,「這種說法也等同於,智者一旦發起瘋來,一萬個正常人也阻止不了他。」

「下一句不會是要搬出阿道夫希特勒來嘲諷一番吧。」安娜收拾心情,平靜地調侃道。

「你不要一副否認就是不給你面子的表情啊……我可沒想扯上希特勒。總而言之,我只是想說,比起【批判】,有時候【接納】才是認識自我更好的方向。對於他人也一樣,這世上妖魔鬼怪那麼多,個個都拎來評比,只會得出一個你自己面目全非的結論。蘋果因為長了個疤被人挑來揀去百般嫌棄,詩人可能會借這個爛蘋果讚美整個秋天呢!」

維諾卡說完,發現身旁的女人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不由得摸摸鼻子,問道:「我又雞湯了嗎?」

安娜不答,兩個人對視片刻,突然一齊哈哈大笑。

此時的地鐵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開到了鬧市區,即便是深夜的末班車,也零零星星上來了不少人。有人看向這對傻笑中的古怪男女,彷彿自己也在疲憊的奔波中被莫名取悅了。安娜感受到這種注視,故意湊近維諾卡耳邊:「我告訴你兩個秘密吧。」

「什麼?」

「第一,我在酒吧里根本不是第一次吸煙。第二,看走眼的你有一種別樣的可愛。」

維諾卡眯起眼睛,說道:「我現在很後悔在酒吧時沒有選擇跟你單純調調情了。」

「哦?為什麼?」輪到安娜發問了。

看著她坦率的眼神,維諾卡想起對方曾說過的,【期待從未消失,只是被刻意隱藏了】,不由得忍笑:「你還能問出為什麼。現在情況非常不妙啊,工作看起來多半是白跑一趟,還要沒有地鐵的情況下想辦法回到那家小酒吧。我可是能力區區的人類啊。」

「你可以用你所謂品嘗痛苦的意志叫停這趟地鐵啊,畢竟我好像真的不再需要人送我回家了。」安娜認真建議。

下一秒,漆黑乍現,尖叫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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