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被誤讀的晚清「漢奸」公使(上)
原標題:一位被誤讀的晚清「漢奸」公使(上)
撰文:李潔
在清末革命者留下的回憶文字中,駐日公使楊樞是勾結日本政府鎮壓中國愛國留學生的「滿奴」和「漢奸」。不過,解讀日俄戰爭史料時,筆者卻讀出了另一個楊樞,一個百多年前盡心報國的職業外交官。
楊樞,字星垣,生於清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與清末棟樑級的歷史巨子相比,他比李鴻章小21歲,比張之洞小6歲,比袁世凱大15歲。無論在清朝還是在歷史上,他都不是什麼大人物。論品級,他是正四品;論職務,他是駐外公使。他之所以比同職級的歷史人物有名,都是因為他是當年留日學生、後來「革命偉人」口誅筆伐的壞人。是得到後世推崇的那些人把他按進了口水淤成的泥潭裡。
楊樞
1
學英語的秀才
楊家本居盛京(瀋陽),後入漢軍八旗正紅旗,並隨軍入粵駐守,從此成了旗籍廣州人。正因是八旗子弟,所以,同治六年(1867年),已經23歲的大齡青年楊樞才得以進入廣州同文館就讀,成了該校的第三期學子。
所謂同文館,即外國語學校。廣州同文館是清廷應江蘇巡撫兼五口通商大臣李鴻章奏請,在「洋人總匯之地」創辦的全國第二所外語學校。第一所即在北京的京師同文館。五口,是指從南到北的5座對外開放的口岸——廣州、廈門、福州、寧波和上海。不過,同治帝的諭旨下達到嶺南的時候,卻被落實得走了樣兒——奉旨創辦同文館的廣州將軍穆克德訥,大概是個念念不忘「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漢人古訓的保守人物,他竟然規定該校以招收八旗子弟為主!於是,廣東歷史上的第一座外國語學校,就被這位廣東頭號封疆大吏辦成了一所廣州城裡的八旗子弟學校——首期招生20人,有16人是八旗子弟,只有4人是漢人世家子弟。再後來,該校竟一度只收有旗籍者而拒收漢人!只是後來的兩廣總督認為如此招生,過於荒誕,才給廣州同文館改了招生規矩。
初期的廣州同文館學制三年,以英文、漢學和算學為主要科目。學子畢業時,成績合格者,派充各衙門任翻譯官;才識出眾者,調京參加考試後授以官職。無論留省還是晉京,一律授生員,即俗稱的秀才。
生員是科舉考試的第一層台階。若無生員身份,就沒有報考舉人的資質,那今生也就斷了做官的念想吧!對廣州城裡的八旗子弟來說,進同文館當然比參加常規的童試(生員考試)合算得多!通常學子們要面壁苦讀十幾年,才有可能考取生員。而從同文館畢業以後,不光能有一份辦洋務的好差事,而且還能妥妥地成為秀才,這真是條捷徑!
只不過,對一個讀書人來說,二十大幾了還不是秀才,說明此人天資平平。若非本地有了這個特招本族的新式學堂,楊樞或許只能像先人一樣,入正紅旗軍營,成為駐守廣東的一介武夫。在科舉決定命運的時代,在歷史上留名的人,大都是沿著科考的台階一步一步走上時代舞台的。比他大兩歲的族兄楊儒,字子通,就早早中了秀才,楊樞進入同文館那年,人家已經通過了省級考試——鄉試,中了舉人,雙腳踏上仕途了!本省新會縣的一個比他小了近30歲的學子,年僅12歲就中秀才,更成為一時傳奇。那個小子,就是日後成為近代思想家和政治家的梁啟超。
好在楊樞是個用功的好學生,而且入學以後,大齡也不再是令他尷尬的丟人事了,反成了理解力超過同窗們的絕對優勢。求學期間,漢文教習和英文教習就把英文版的《各國史略》一書交給他和另一個同學翻譯,可見他漢語與英語水平都屬佼佼者。在外籍老師的影響下,也在學習英文教材的過程中,楊樞了解了外面的世界。三年之後,即同治九年(1870年)秋,他通過了畢業考試,被分配到兩廣總督府,做了一名「西文通事」,即英語翻譯。顯然,他不屬於被保送京城做官的「才識優異者」。
也就是楊樞離開同文館進入總督府的這一年,廣州將軍輪崗,換來了滿洲鑲紅旗的他他拉·長善。將軍乃各省八旗駐防軍的最高長官,從一品,地位比總督還高,一向由滿洲籍——無論滿、蒙八旗還是漢軍八旗——的武職擔任。「上諭」下發時,台頭都是「各省將軍、督撫:……」
長善出身於官宦世家,其父裕泰生前做過陝甘總督,大弟長敬在四川的綏定(今達州市)當知府,二弟長敘在京城的戶部做侍郎,哥仨都很牛。史料稱,長善雖是武將,卻喜文墨,到任後「大開幕府,廣交名士」。他任廣州將軍整10年,而這10年,也正是楊樞在不遠處的兩廣總督府里當差的10年。長善有兩個侄兒,即大弟的兒子志銳和志鈞,當時住在他家。有清一代,官員將侄兒接到自己任所生活,讓其從小適應官場環境,接觸各級官吏與公務,到了參加科考時再送回原籍參加考試,這是慣例,不屬以權謀私,而叫「歷練」。用現在的話說,叫提前培養。袁世凱就是少年時被在京城當侍郎的叔父袁保恆接出老家,跟著叔父「歷練」多年以後,才有了日後的騰達。志銳和志鈞,更喜歡結交當地名士,所以,將軍府里很快就成了廣州文人墨客的會所。
光緒六年(1880年),長善又迎來了他二弟長敘家的兩個小小的侄女——姐姐6歲,妹妹4歲。原來,小弟長敘因為嫁女的日子與康熙帝的忌日重合,無意中犯了清國大忌,遭人彈劾後,被一擼到底。滿清王朝家法之嚴,可窺一斑。為了不讓側福晉(妾)生的兩個幼女在京城過抬不起頭來的日子,小弟便派人將一對小女兒送來廣州的大哥家。
在條件優裕的將軍府署內宅,長善不光為倆侄女聘得了教四書五經的私塾先生,而且還聘了教英語的家庭老師。小姐妹在廣州待了4年,直到長善卸任回京時,她倆才隨同回到京城的家裡。彼時,志銳已經中了進士,成了天子腳下的翰林院編修,前途無量。
這些看似無關楊樞,其實是筆者在替楊樞遺憾,即他若是個頭腦靈活、善於鑽營的人,以其省府翻譯官的特殊地位,很容易被好交遊的志銳拉進朋友圈,被將軍聘為侄女的英文教師的可能也並非沒有。如果那樣的話,他就不致於在省城裡當十來年的芝麻官。志銳後來做了大官,官至從一品的杭州將軍和伊犁將軍,和所有的地方官一樣,不管在哪任職,幕僚總是他知根知底的一班舊友;而長善的兩個侄女回京5年以後,參加了不可迴避的宮中選秀——傳統意義的選秀,專指皇上選拔血統純正的少女為妻妾,而非當今在電視台錄製棚里挑選那些愛唱歌、跳舞和演雜耍的草根藝人。想不到,15歲的姐姐和13歲的妹妹同時入帷,成了後來天下無人不知的瑾妃與珍妃。楊樞要是早與志銳或珍妃扯上關係,哪還用在老家的官衙里坐十年冷板凳?不會拉關係的楊樞,在歷任粵督手下,一直是個低品級的技術官僚。歷任兩廣總督和廣東巡撫,以滿人居多,但這些人多是思想保守、視野狹窄的人。漢臣有郭嵩燾、劉坤一、張樹聲、曾國荃等名臣,但到任以後,正如劉坤一後來所嘆:既苦於「力弱勢孤」,又苦於「經費無出」,每有新動議,「輒為眾議所阻」。所以也就無所作為。本職是與洋人打交道的楊樞,自然也就難有出頭之日
2
機遇:張之洞
廣東毗鄰被英國人經營得很繁華的香港,是中國最早一批開放城市,本應是「洋務」搞得最好的地區,但二十多年下來,發展得卻連鄰省福建和湖南都不如,這不能不讓清廷著急!當很有新思路的山西巡撫張之洞就被空降到了兩廣總督任上。已到不惑之年的楊樞,終於時來運轉,被比他大6歲的張之洞發現並重用,成了張氏興辦實業的主要幕僚。
有文章稱,張之洞督粵時,楊樞官至廣東洋務局總辦,因而有「廣東近代工業奠基人」之譽。筆者對此說存疑。須知楊氏離粵10多年以後,才晉陞為正四品的廣東候補道,那還是因為要被派往日本做公使,原品級不夠,才匆匆晉陞的。可見,在張之洞手下,楊樞最多是個五品甚至六品以下的低級官員,不可能是「廳局級」的「廣東經貿委主任」或「廣東外辦主任」。
張之洞督粵五載後,即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奉旨調任湖廣總督。接任者是老邁的前漕運總督李瀚章。李瀚章是如日中天的李鴻章的大哥,是個從政經驗老到的資深疆吏,光湖廣總督就做過三次,而繼任者又都是大弟李鴻章,樂得他們的老娘一直在武昌的總督府署後院住著,根本不必跟著長子到處搬遷,李老大一上任,就奏請朝廷把廣州織布局、廣州槍炮廠、廣州煉鐵工廠一併奉送給湖北,說辭是兩廣經費有限,「宜量入為出,不必徒事鋪張」。轉瞬之間,張之洞及屬下經辦者的心血付諸「北」流,壯大了鄂省的工業基礎,卻坑了一批追隨張的官吏。
專制國度,此乃官場潛規則,即後任否定前任,自己重搞一套。而上面換了領導,下面必然重新站隊,表效忠慢了的人,對不起,走人!大概楊樞就是這麼離開的廣東。好在他是通曉英文,又是辦了10來年洋務的技術官員,所以就被保薦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即總理衙門,亦稱總署),成為京城裡的一名老大不小年紀的外事官員。
他上調京城不知是與什麼人有關。抑或是張之洞的保薦?抑或是本家大哥楊儒的介紹?楊儒自十餘年前即先後在蘇、浙、皖任道員,對各國事務頗有研究。在總署里「歷練」了兩年以後,即光緒十七年(1891年),楊樞被派往日本,開始了他晚年的駐外生涯。在清國公使館參贊和長崎領事任上,他工作了長達10年,職務雖無晉陞,卻與先後擔任過日本外務大臣的政界名流大隈重信、青木周藏等都人有了交誼。
他東洋以後,大哥楊儒奉旨遠渡重洋,成了清國駐美兼駐西班牙再兼駐墨西哥的公使,位置之重要,不言而喻。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已經57歲的楊樞奉調回國。在人均壽命只有不到40歲的清國,這把年紀的官員,已經到了退休回家養老的時候。
是年,比他大兩歲的族兄楊儒因工作盡心,斡旋有道,又被朝廷改派為更難纏的俄國做了公使。因1900年中國突發「拳亂」,給一直覬覦我滿洲的沙皇提供了可乘之機,於是,15萬俄軍大舉侵入滿洲,致楊儒上任以後,陷入了極為困難的境地。為了讓俄軍撤回,楊儒與俄外交大臣和財政大臣艱苦談判多日而不得其願,積鬱成疾。總署的人都說,楊大人是被「老毛子」活活氣死的。不然,他老人家何至於在下馬車時,只因在冰上滑了一跤就一病不起,幾日後竟含恨長眠!
族兄的慘淡結局,自然讓楊樞知道出使強鄰之邦使命之艱難。
不期,光緒二十九年五月二十日(1903年6月15日),因駐日公使蔡鈞被召回並被免職,他被匆匆授予廣東候補道,解決了正四品的級別,然後,被光緒帝以「四品候補京堂」的名義,授予「欽差大清出使日本國大臣」!
是的,當年中國駐外公使的正式名義,就是欽差出使某國大臣。
光緒二十九年八月廿五日,亦即日俄兩國談判陷入僵局的1903年10月15日,虛齡六旬的他,被迎進了東京的清國公使館裡,成了第14任中國駐日本帝國的最高代表,同時也是年齡最高的公使。有族兄楊儒為國殉職的慘淡人生在先,楊樞應該是滿腔悲壯履任的。
楊樞在公使館外與學生們的合影
說起來,清廷對最重要的外邦日本帝國還是不夠重視,因為駐歐美大國的公使多是正二品的侍郎(副部)級,而駐日公使一直是正四品的道員級。而且,楊樞還是歷屆駐日公使中學歷最低的一位。清國駐日使館開設後,前三任公使都是進士出身,舉人出身的人更多,最不濟的是廩生,即按月享有國家補助糧的優秀生員。只有他,是從「廣東外語學校」畢業的秀才。把一個年已花甲且無高學歷的老人派到最重要的外邦當欽差大臣,只能說明楊樞的見識和能力已經得到了軍機大臣們的公認。
不過,級別雖低,但對日外交最需小心。所以,無論誰上任,都須謹慎應酬,不容有一絲閃失。
他的前任蔡鈞,就是因工作中有閃失被免職的。
3
前任蔡鈞緣何被召回免職?
蔡鈞是前年(1901年)西曆11月是從蘇松太道任上調為駐日公使的。在東京,他只待了不到兩年,就提前被朝廷召回。
蔡鈞讓北京君臣不滿,是因為他處理留學生一事惹了大麻煩。本來,他做蘇松太道,即蘇州、松江、太倉三地的一把手,做得好好的,就因與洋人打交道有經驗,被派到了日本。當時,誰也不知道,本國的留學生會成為一個頗為棘手的大刺蝟。對了,上海縣隸屬松江府,所以,蘇檢太道後來被人叫成上海道。可以說,蔡鈞曾是中國最富庶和最發達地區的父母官。
一上任,蔡鈞就遇上了麻煩事。添堵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本國的自費留學生。之前,東京只有250來個清國留學生,且都是各省推薦的官費生;但到了他上任的第二年,留學生猛增到570多人,且有很多是私費生,原因是日本對自費留學者開禁了!
蔡公使無疑是個立場堅定鬥志強的清國好乾部,他敏銳地向總署報告:「官費學生安分,私費生多未善。」未善,不就是別有用心的當時說法嘛!本省私費留學生吳稚暉等要讀成城學校,即陸軍士官學校的預備學校,被拒。因為日本政府與清廷協議的是只培養官費留學生學習軍事。小吳同學便率一眾追隨者找上使館來請願兼抗議,他則強硬地請日本警察前來維持秩序。吳同學見請願兼抗議均無效,便奮勇亮出小拳欲表達革命義憤,卻被日本警察當場反剪。吳同學羞憤難當,決意投身入海,卻又被警察救起。於是乎,蔡公使成了激進學生煽動不明真相的學生圍攻的公敵。
1903年春,是強佔我滿洲的俄軍撤走的協定日期,但沙俄出爾反爾,拒不撤軍。中國無力強行驅逐,便暗請日本幫忙。此時的日本帝國,經過三十餘載以「富國、強兵」為宗旨的明治維新,也飽嘗了以弱勝強的日清戰爭(即中國所稱的中日甲午戰爭)的勝果,具備了與俄國放手一博的實力。在舉國亢奮的戰備喧囂中,中國留學生自不能安坐於課堂,更有人把日人驅俄與漢人驅滿划了等號,認為對面都是「韃虜」。於是,便有激進者組織起了百餘人的「拒俄義勇隊」,開始天天操練軍事科目,嚷著要把俄人趕出東北。蔡鈞透過現象看本質,遂請日本政府將該「義勇隊」取締。革命學生不死心,又組織了一個「軍國民教育會」,這一次,他們公然喊出了推翻滿清王朝的三大手段,即:「一曰鼓吹、一曰起義、一曰暗殺」,從「拒俄」赤裸裸地轉為了「驅滿」。叔可忍?蔡叔絕對不可忍!他立馬敦請日本警方緝拿學生領袖。結果學生領袖倉皇逃回國內。他為大清除害心切,一邊奏請朝廷:今後宜嚴格控制私費生留學,一邊致電派出激進學生最多的「兩湖」(湖北、湖南)的一把手端方,請對方「飭各州縣嚴密查拿」有可能竄回的「革匪」。陳獨秀就曾在逃回安徽老家時,遭到本省官府追捕,起因正是安徽巡撫聶某接到了端方轉來的電報,點名要緝拿他歸案。
到了1903年上半年,在東京的留日學生的革命化傾向已經愈來愈甚。
蔡氏既遭到了學生的聲討,又遭到了朝廷的責怪。而夾在他的交涉和留學生的請願中間,日本政府也左右為難。於是,蔡鈞就成了犧牲品,於1903年6月被召回國內,並被免職。
如此這般,4個月後,來了楊樞。(未完待續)


TAG:東方歷史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