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情與畫意——以桂林為例的中國城市構想模式
摘要
依時間順序梳理桂林在城池規劃和山水營造兩方面的史料，從我國古代自身特有的詩情畫意中探索傳統的城市構想模式。桂林在城市交通方面的「南北一條街，東西一座橋」「環城水系」，在軍事方面的「外城」「王城」，在景觀方面的「新、老八景」「城市中軸線」「環湖私家園林」，在給排水方面的「三川六漏」「四池九井」等歷代城市建設遺存目前均完好保留，且成為桂林古城的骨架支撐，它們是了解古代城市建設構想的絕佳例證。
詩情與畫意
——以桂林為例的中國城市構想模式
Poetic and Pictorial Splendor: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Model of City Conception Through the Examination of Guilin
撰文林哲
作者單位華南理工大學建築學院
精彩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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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主山：桂林山水城市的早期構建
桂林行政建置歷史悠久。《史記》中記載漢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設置始安縣，有學者認為始安縣治在今桂林城附近，桂林市政府延請國內歷史地理專家開會討論桂林建城歷史，最後認定桂林城創建於兩千多年前，然而在文獻和實物方面至今缺乏確有力度的證據。文獻方面比較可靠的是三國時期吳甘露元年（265年）設置始安郡，其郡治在今桂林城，目前城內及周邊出土文物能證明建城時間最早為南朝。
最早對桂林山水格局作出描述的相信是始安太守顏延之。唐代莫休符《桂林風土記》中記載南朝宋·顏延之有詩句：「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雖然在《顏光祿集》中沒有收入這首詩句（顏延之曾為右光祿大夫，後人故稱「顏光祿」），但人們依然認為這是桂林流傳下來最早的「山水詩」，因此獨秀峰（又稱獨秀山、紫金山）是桂林最早有「名頭」的山，山麓南向岩洞被後人認為是顏延之讀書的地方，命名為「讀書岩」，以紀念這位文采奕奕的始安太守。
隨著築城活動的開展，獨秀峰逐步確立其主山地位。獨秀峰是高起66 m的石山孤峰，山岩陡峭，東西寬、南北窄，用「橫看成嶺側成峰」形容最為貼切，因此如果想要突出其高聳，視角選擇山體東側或西側，則拔地而起如劍刺蒼穹般「獨秀」南天；如果要突顯其巍峨，視角選擇山體南面或北面，則端然正立如帝王「紫金」衣冠。該山體在桂林古城外北，是距離城池最近的一座山體，且具有南北軸線的意味，在早期有桂林城「靠山」的意味，隨著桂林城的擴建，獨秀峰被外城牆包入城中，就勢成為桂林城的「主山」。
明清地方志記載，桂林城為唐代李靖所建。唐·武德四年（621年），桂州總管李靖修築的桂州城，其位置在今解放東路與正陽路交匯處，築有四門，即唐·《桂林風土記》中的「子城」，近年有出土的瓦當、脊飾等唐代大型建築構件實物證明。明初《桂林郡志》記載「子城在灕江之西滸，周三里十有八步，高一丈二尺」。為了紀念唐代李靖建造桂林城，桂林周邊村落至今保留了不少「李令公祠」，這些祠廟裡通常設有戲台，各村演出傳統的儺戲，儺戲面具的「李令公」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唐代桂林城建在灕江西側凸岸略微高起的平台之上，既可避免城基被江水日夜沖刷而掏空，又能免受洪水對城牆的直接衝擊，歷史上水灌入城見記載的僅為光緒十一年（1885），近年考古發現在灕江東岸駱駝山下殘存一段唐代城牆遺址，歷史上從未見諸文字記載，其與桂林唐代古城的關係值得今後探究。
唐代文人官員對桂林城市風景建設是分散點綴式的，此時桂林城池與山水的關係以李商隱的詩句「城窄山將壓，江寬地共浮」概括得最為貼切。左遷謫官來到桂林，朝廷仕途的失意很快被自然的山水詩意所撫慰，公暇之餘修建亭台，題詩作文，留刻山岩，但凡桂林城周邊的岩洞無一不有唐代文人官員題刻，這些物質文化遺迹一直保留至今，是桂林人文風景很重要的組成部分。開發的風景點主要有獨秀峰、訾家洲、桂山、于越山、四望山、隱山、南溪山、雉山、棲霞洞等，桂林人慣用如常的山峰、河湖、橋亭、岩洞的名稱，不少是由唐代保留至今的，上千年口口相傳的地名早已融入桂林人的生活之中，卻甚少意識到這亦是極為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
相對於唐代桂林散點式的風景建設，唐代桂林的寺廟更加集中在人間煙火之地，它們分別佔據城市通往東南西北各個方向的路口，如東面的棲霞寺、南面的開元寺、西面的西慶林寺、北面的虞山廟，這些寺廟的殿堂閣塔無疑也是桂林城市景觀的重要構成。
宋代時期桂林城軍事地位得以提高，城市建設進入高峰期。城牆被多次擴建，城濠也得以疏浚。「采堪輿家之說，恤子癸之流以注辛戌」，利用原有江河和城濠，在桂林城北開挖人工水道「朝宗渠」，修建「癸水亭」，詩云「癸水繞東城，刀兵不用憂」，使得桂林城水系恰如《水龍經》記載的吉水格局。一方面提高城池的防禦能力，另一方面又符合古人堪輿形勝的心理要求，在客觀上使得桂林出現了溝通人文城市與自然山水的「環城水系」，2000年桂林提出的「兩江四湖」城市建設工程，正是宋代「環城水系」的重現。桂林保存最早的城市地圖是南宋咸淳八年（1272）《靜江府城池圖》，該圖刻於城北鸚鵡山上，高3.35 m、寬2.97 m，是中國目前僅存的兩幅大型南宋時期城市地圖之一。已有不少學者撰文研究，如1979年張益桂先生《南宋〈桂州城圖〉簡述》，1988年馬崇鑫先生髮表《宋代〈靜江府城池圖〉評述》，1992年傅熹年先生《〈靜江府修築城池圖〉簡析》，1993年蘇洪濟、何英德《〈靜江府城圖〉與宋代桂林城》等。圖中所見700多年前的城市格局，「南北一條街，東西一座橋」「十字街」「榕杉湖」「古南門」「東鎮門」依然遺存，成為桂林今日的宋城地標。
《靜江府城池圖》南宋
二 名樓：桂林城市景觀的格局形成
在經歷了以自然山水為城市空間景觀核心要素的時期之後，人文建築從元代開始影響城市的景觀及空間格局。占元代統治約三分之一長時間的元順帝在登基前曾於桂林獨秀峰下的大園寺居住，成為皇帝後他將該寺等級提高，改為萬壽殿，為今後桂林城的中軸線埋下了伏筆。元代桂林城池基本繼承南宋，加之其國祚短促，往往被研究者忽視。在這一時期，桂林重新加固城牆，全部用巨石包砌，擴建了桂林東面城牆的逍遙樓。桂林逍遙樓始建於唐代，如同武昌黃鶴樓、南昌滕王閣一樣，其特點是千年來名稱不變、地點不變、周遭自然環境基本不變，這些景觀名樓屢毀屢建，而其登樓觀景和成為景觀的雙重功能一直得以延續。
用詩文以標記自然景觀，使景觀敘述系列化與系統化。元代呂思誠出任廣西廉訪司事來到桂林登上逍遙樓賦詩，深思熟慮後寫出了一組七言律詩八首，詩名分別為「堯山冬雪」「舜洞秋風」「西峰晚照」「東渡春瀾」「訾洲煙雨」「桂嶺晴嵐」「青碧上方」「棲霞真境」，均為桂林當時的名勝古迹。從文字詞語上看，這八首詩名兩兩一組，對仗工整；從單首詩名來看，前一個詞寫實景，後一個詞為限定語，可謂虛實兼備、骨肉均亭。這八首詩從誕生至今已近700年，難得的是這些經典景觀目前大部分依然保存，人們稱其為「桂林八景」。
……
八景文化與城市軸線營造的疊合。明代朱元璋將其侄孫朱守謙分封廣西，修建靖江王府，同時拓建桂林外城，明初桂林大規模城建，奠定了其後約600年的城市格局。靖江王府選址於元順帝的潛邸，為了在山水間找到一條中軸線，最初規劃靖江王府的官員頗下了一番功夫。根據航拍照片和實地調研，筆者發現這條城市中線由疊彩山四望亭為基點，其北正對疊彩山的仙鶴峰，向南延伸依次穿過靖江王府廣智門、獨秀峰及月牙池、寢宮、寢宮門、承運殿、承運門、端禮門、正陽路，向南朝向象鼻山，縱貫整個桂林古城，約有2.5 km，如今依然存在。在我國南方自然的山水環境中設計和營造這樣一條坐北朝南的城市中軸線，桂林這一例證可謂極有代表性，由此可見我國古人在城市與山水之間規劃、大型建築營造等方面有其獨特之處。環列於城市周邊的八景亦被明清繼承，文人詩文吟誦，僧道修葺風景更勝於前。
古代桂林城市中軸線示意
三 秀水：桂林造園理水的持續發展
桂林山水園林肇始於唐，早期以「山林野趣為主，人工點綴為輔」。至宋代，文人山水畫漸行至高峰，桂林山水恰恰成為其中範本，早年在桂林為官的米芾，自創米家山水，朦朧飄渺的意境恰與灕江煙雨契合。宋人在桂林以山水為骨架，依託城池，將各種官署園林分布於城內，重在人與自然山水交流，點綴亭台樓閣，並不以構飾繁巧為能事，可惜當年勝景僅存於詩文描繪中，既無實物遺存，亦無圖繪傳世。目前保留最早的桂林園林圖像在明代晚期，靖江王府主人在獨秀峰之下，築池設館，植花移木，營造了嶺南不多見的王府園林，好一派飛舞樓閣，桂嶺離宮的景象。
清代桂林城市格局基本繼承明代，城中的私家園林逐漸繁盛，如在伏波山南麓太和塘文人謝光綺的「瞻榆池館」、疊彩山仙鶴峰北麓畫家李秉綬的「環碧園」，特別是沿著桂林南城的榕、杉湖，有廣西鹽商的「湖西庄」、畫家羅辰的「芙蓉池館」、著名詞人王鵬運的「杉湖別墅」、文人畫家李宗瀚的「柘園」、名人唐景崧的「榕湖別墅」等。城內園林均難以保存，惟城南二十里的「雁山園」目前保存尚好，此園是嶺南真山真水園林中的典範，至今仍是旅遊勝地。園林營造與取水用水息息相關，清代桂林有「三川、四池、六漏、九井」之說，這些都是城市公共使用的供水和排水系統。「三川」，又稱「金川、銀川、鐵川」，是城內湖泊通往外城的三個出入水口，「六漏」是六個城內低洼排水處，「四池」「九井」為公共使用的水源。
清末桂林私家園林分布示意
清代中期廣西臨桂人羅辰擅長詩、書、畫，深得阮元賞識，以詩畫輯成《桂林山水圖》詩畫合稿傳世，《桂林山水圖》「刀法謹嚴，尚能不失畫意，亦言雕版史所不可廢也」（藏書家黃裳語），共三十二幅圖畫，其中表現桂林山水的佔二十二幅，這些圖幾乎涵括了桂林經典景觀。清代桂林畫家朱樹德根據呂思誠的桂林八景詩，一詩一畫，又於同治壬申（1872年）續寫新桂林八景，共得十六景，繪圖及附上文字出版刊行，由此畫家們以桂林山水城市景觀為題材的冊頁逐漸增多。這些繪畫以實景為模，概括簡略，流傳廣泛，成為人們足不出戶臥遊桂林的工具，其構圖甚至影響至後來的桂林城市攝影作品。
《桂林山水圖》版畫部分節選（清·羅辰）
《桂林山水圖》中的景觀分布
《桂林八景圖說》版畫「老八景」（清·朱樹德）
桂林老八景分布
《桂林八景圖說》版畫「續八景」（清·朱樹德）
桂林續八景分布
民國時期，園林逐漸為公眾所用。桂林城內第一個公共園林就是在明代靖江王府花園的基礎之上修造的「中山公園」，文獻專家易熙吾先生稱其：「我們膽敢誇口，在國內各大城市要算是第一流的，因為那裡有山有水有名勝，避絕人寰而又地在市中心，寬大適當而又環境幽致，自然天成而無需大力培植。」
建國以後，桂林城市面貌得以改觀，旅遊業走在全國前列，風景園林建設取得長足進展，如伏波山聽濤閣、南溪山白龍橋、月牙山月牙樓、小廣寒、蘆笛岩水榭、杉湖蘑菇亭等，均是極為成功的公共園林建築，深受市民及遊人喜愛。可惜在隨後的城市化進程當中，桂林城中及周邊的公共建築和住宅建築未能探索出一種彰顯「桂林山水甲天下」的風格樣式，殊為遺憾。
四 結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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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參考文獻及圖片來源請查閱《新建築》2017年第6期（總第175期）。文章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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