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典範‖吳少東
吳少東
烈日三帖
一
今夏最熱的時候
空調壞了。其實
也不是壞了，還製冷
只是風葉如飛機的螺旋槳
起飛的轟響讓我難以入眠
在與兒子湊合一床的兩夜
我依然沒有睡好。
烈日烤炙的土地與相持的低氣壓
在我們的居所之外，但我
依然沒有睡好。
沉靜的冷氣與加濕器的霧氣中
漸行漸遠的兒子背對著我，
夢想清晰，呼吸有力。
他貪涼的粗壯的大腿結實的小腿
露在外邊，宣示他處事的實力。
我喟嘆自己的鬆弛，懈怠與老去，
面對這個世界我已聲嘶力竭。
依賴白色藥片平息的血液的轟響
成天在體內左衝右突，讓我躁動
又疲乏。我拉過溫良的棉被，
蓋好我們裸露的部分，
熱氣騰騰的夏夜，隔在體膚之外
家國諸事如雜糅的草藥湯汁
依舊在體內左衝右突。
烈日在不遠處依舊叮叮噹噹
2017.8.7
二
拆舊空調的工人來了
帶來捆系他生命的長索
大包小包，妻子和兒子。
他把自己從樓頂吊在半空
又把空調外機從空中放下
他將妻兒晃蕩的目光吊向半空。
十點鐘的烈日下沒有他的影子。
妻子在地面打著下手，仰頭
提醒丈夫注意安全，低頭
呵責兒子今後要好好學習
午後，安裝空調的工人來了
帶來捆系他生命的長索
大包小包，兩張年青的面孔。
他們把自己從樓頂吊在半空
又把空調外機從地面吊上空中
......
新空調真好，冷氣安靜
當夜我卻沒有睡好。
涼爽的空氣中輕浮些微的氣味
但我確信不是新機器的味道
2017.8.8
三
禮拜天的下午，我進入叢林
看見一位園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楊樹。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眾多的黃葉震落。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許多的光亮漏下。
最後一斧，楊樹傾斜倒下
炙烈的陽光轟然砸在地上
2017.8.9
濮塘三帖
湖光與雲影
此刻站在高堤上
看細浪將陽光送往彼岸
看雲影移過時，群山的蒼翠
此刻的風輕爽又明快
我的頭髮與香樟的葉子
一起擺動，方向一致
我整個身子在馬鞍山
東部擺動。我的心
在劍湖擺動
碧水就在眼前
掠水而去的山雀，就在眼前
唐朝詩人與仕女，就在眼前
那麼多山投向湖水
那麼多光斂於湖面
又煥發那麼多隱秘的光景
此刻的我已一分為二
一半在湖裡
一半在天上
此刻的我已合二為一
久遠的我此在我還原真身
在雲水間
2017.9.18
入山遇古白果樹
湖水漾及的彼岸
其實是一架又一架的山嶺
劍湖映照著碧山
也必映照入山的我
在濮塘的山林里
我一路喟嘆植物學的缺乏
我間斷喚出了小眾花木
這讓我竊喜又羞愧
而我不能喚出名字的大多數
正是丟失的一個又一個我
當一陣風和一隻白頭翁
從喬灌交集處突現時，
一棵巨大的古白果樹
也獨自閃出密林
枝頭掛滿新鮮的唐朝
遮天的樹冠托舉著夕陽
一把火炬照耀皖蘇二省
這忽現的一千二百年
讓我記起前世的本名
2017.9.19
白露次日午後觀濮塘竹海
在進入這片高挑的海洋前
我站在另一片綠意鋪開的高坡上
觀望它五千畝的總面積
風將圓闊又斑斕的浪
一次又一次送上遠山
但我聽不到力量的聲音
一個飄泊半生的中年人
很多時候只憑聽自己的內心。
我只需它漫山遍野的半畝。
半畝的蕭蕭竹
半畝竹葉上清涼的露水
聽風，聽沒有疾苦的聲音
煮茶，煮出人世潛存的味道
我甚至不需其間的黃鸝與百靈
婉轉的聲色所見太多
我只需置一張琴
一次弦動，就有葉片落下
另一次弦動，落葉又飛結枝頭
月移，或雪飄時，辨認
漏失多年的那一部分
辨認自己空出又圍堵的生活
2017.9.20
我將此四維奉為圭臬。
詩之四維：情感、美感、痛感和意義
吳少東
一
百變之詩，皆有綱維，曰：情感，美感，痛感，意義。此詩之四維也。四維為綱，綱舉目張。我將此四維奉為圭臬。
詩以情勝。情感是詩的源與力之所在。
二
情感。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詩者，吟詠性情也。」詩是情感幻化的直現，無情不成詩。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詞人之忠實，不獨對人事宜然，即對一草一木，亦須有忠實之意。否則所謂游詞也。」 忠實即情之真也，游詞則不誠之詞，言不由衷，何以動人？張愛玲說：情到深處花靡盡。這個盡頭，就是詩的出現。
詩是飛射的箭矢，情感則是繃緊的弓弦，其力貫穿箭矢的整個飛行過程，力不至，則中道崩殂，不及標的。虛情假意之詩，乏力，蒼空，偽詩也。
詩以情勝。情感是詩的源與力之所在。
為情感所彈出的箭矢，其力原在於最初宛如滿月的一射，其後皆不見形。箭矢飛動，但已不見其力；以為無力，其實力道盡在其中，只最後一擊，百步穿楊，才現力之始終。
詩歌中的情感，非自然的情感，而是幻化、詩化之情感。一如箭矢看似不動，但在飛射途中已不是箭籠中抽出的那一支。原生之情的外殼已在抵達之前剝落，而其力聚於箭簇。發力彈出、飛射途中、穿透標的，是情感醞釀、幻變、升騰的過程。是詩寫者審美的過程。
意象的要義，在於抒難抒之情，言難言之理，呈難呈之境。
三
美感。詩之美，美在形，美在聲，美在意。形式、聲音、意境，乃詩之三美所在：形美悅目，聲美悅耳，意美悅心。三美俱，而詩美現也。
詩乃文學金字塔之尖，語言的簡練、精準、形象、陌生和富於張力，是其基本特徵。好詩之語言，拒絕粗糙，拒絕直白，拒絕無力，拒絕雷同。
寫作與閱讀，是精神的愉悅，審美的愉悅，是賞心悅目。在詩中，自然的語言，必須詩意化，除非其本身就是內涵詩意的語言。西施的愁容是美的，但無鹽卻不宜素麵朝天。
詩，是有音樂性的。詩的全局都由節奏來點斷，來推進。這是詩人自我言說的方式，也是閱讀者誦讀時無隔閡的快感。就整個詩歌而言，音樂性是詩人情感起伏的旋律呈現。
詩之音樂性，反映詩人的情感是否飽滿、稔熟，對語言駕馭是否得心應手。一個對所寫事物爛熟於心的詩人，表達應是流暢的，悅耳的，是如歌的行板。一如決意示愛者向心儀之人說出的「我愛你」，水到渠成，悅耳動聽。畏首畏尾、吞吞吐吐者，絕非好情人；結結巴巴、含含糊糊者，也絕非好詩人。
無意象，不成詩。
意象須是精準的，一矢中的。而非牽強附會，生拉硬扯，南轅北轍。
精準的意象是撬動詩的支點，能讓詩飛起來。
意象的運用之妙，顯現詩人的才情與志趣。
意象是詩的意境的開拓者。而沒有意境之詩，正如無毛之孔雀。
意象的要義，在於抒難抒之情，言難言之理，呈難呈之境。
意象的要義，在於抒難抒之情，言難言之理，呈難呈之境。
四
痛感。詩的痛感，是從詞語中發出的，是從詞與詞之間發出的，是從詩句發出的，是從詩句與詩句之間發出的。也是從詩之外發出的。
痛感由心。痛感由心到心。
痛感的傳輸通道是隱秘的，但確是存在的。沒有寫出詩之痛來，是詩寫者的通道沒有打通。
沒有從詩中讀出痛來，或是詩寫者沒有尋著傳輸痛感的通道，或是閱讀者與詩寫者之間的通道沒有打通。
背負痛感的詩，才是可以飛翔之詩。
痛感是快感與美感的基座。沒有疼痛的快感與美感，終會崩塌。
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說：「也許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種生命最為充實的象徵，負擔越沉，我們的生命也就越貼近大地，越趨近真切和實在。」其意是指負擔與沉重，是生活與生命的真實存在。這種存在，即痛感。沒有痛感的生活，是輕飄的。沒有痛感的詩，也是輕飄的。
痛感來源於詩寫者的生存狀態、生命體驗，是疼痛自骨縫中散發的噝噝之聲。
無論詩寫者，還是閱讀者，如果心臟像鞦韆一樣被推盪一下，像銅鈴一樣被鈴錘撞擊一下，痛感就顯現了。
痛感，直擊靈魂。是生活的巨石投入心潭時四濺的迴響。
意義是詩之終極，是審美的終極，是詩之存在的終極。
意義是詩之源頭，也是詩之終極。
五
意義。詩言志。
語言與意象是詩的表現，意義是詩之所指。甚至可以說，詩，僅是符號，符號蘊涵的意思，才是意義。
情緒不是意義，情懷才是意義；格調不是意義，格局才是意義。
一個負責任的詩寫者，不應將對詩之義的追蹤，交給閱讀者。也即是說，詩寫者在創作之前，至少在創作途中，對整首詩必須有基本的判斷和掌控，明確自己的態度、觀點和精神所指。不能讓閱讀者在詩寫者囈語般的斷崖間自行架橋。你可以在通往意義的堡壘間鋪就若干道路，讓閱讀者自己選擇途徑。而你在通往意義的堡壘間鋪就的若干道路，正是你的心脈。
詩的多義性、歧義性，不是陷阱與溝壕，而是對諸多路徑的發現。
陷入不知所言、不知所措、不知所蹤的漩渦里的詩，絕非好詩。
閱讀的難度，是指通往意義的堡壘間有一條柳暗花明的秘徑，但不是讓人迷而不返或無路可走。
意義是詩之終極，是審美的終極，是詩之存在的終極。
意義是詩之源頭，也是詩之終極。
四維既成，詩之簡潔，詩意，高度，備矣。
吳少東，安徽合肥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於《詩刊》《中國作家》、台灣《創世紀》等幾十種文學期刊，入選《新世紀中國詩選》《當代詩歌選》《百年新詩精選》《中外現代詩歌精選》《中國年度優秀詩歌》《中國好詩歌》《中國年度好詩三百首》《中國詩歌排行榜》及《詩刊》《新華文摘》等幾十種選本和年度選集。曾獲首屆「中國優秀青年詩人獎」、2015年「中國實力詩人獎」等多項詩歌獎，有多首詩譯成英、法、韓等國文字交流或譜曲傳唱。堅持「情感，美感，痛感，意義」寫作，倡導詩歌寫作及閱讀「小眾」的最大化，早期詩歌結集於《燦爛的孤獨》，出版有地理隨筆《最美的江湖》、詩集《立夏書》等。
炫 時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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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編：心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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