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與梅花分夜永
相期邈雲漢
——唐詩重讀第四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讀詩題,有月,有酒。讀詩,首二句,人在花前,有酒一壺,自斟自飲,無人相親。然而,李白是一位善於與自己相處的人,是一位孤獨中活得有滋味的人。就是那輪明月,就是那叢鮮花,就是那壺清酒,詩人已不再孤獨,他邀月對影,朦朦朧朧中,席前有了我、月、影三個人。既然有了伴,這位似乎有些「人來瘋」的詩人,便放歌狂飲起來,他寬厚地對月亮說,不能喝就別喝,對著我就成;轉而囑託身影,也不強求你,跟著我就行。常理常情,誰都是可以看月亮的人,誰都是有影相隨的人,李白把它們當做生命里不可分割的部分。在李白這,這一輪明月分外皎潔,它可以托愁心,隨風直到夜郎西;它可以指方向,舉頭相望,低頭心裡便有了故鄉;它是個陪伴者,可以伴舞;它是個聆聽者,所有心事都有了訴說的對象。詩人繼續他的訴說,趁我還清醒,盡情歡樂吧,待醉了之後也就各自分散,還到何處尋你們作伴呢。此處,我們很難分清,是醒時醉後,還是醉後醒時,才交歡分散。
在我還喝酒的時候,我曾這樣寫過:「二兩湯溝酒,能喝多喝點。一杯橘子汁,無妨細細談。相與唯知心,握手即是緣。席散人也散,今夕是何年?」從我這順口溜出的幾句看,我從沒醉過,從來都清醒。而李白這一場月下獨酌,卻成就了一個曠百世傳千古的邀約: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這一場獨酌之後,寥廓的雲漢之中,月亮更加澄明亮澈,詩人也成了文化星空中與月亮相伴的一顆最璀璨奪目的恆星。「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甚至可以說,李白就是一輪明月。有這樣一顆詩心,無論在喧囂塵世,還是在浩渺的九天銀河,都可以作無利害、無自身、無物我的忘情的「逍遙遊」。
還是那叢鮮花,更鮮艷了;
還是那輪明月,更皎潔了;
還是那寥廓的雲漢,更浩渺了;
還是那個愛在黎明看風景的我,呵呵,笑了。
漫卷詩書喜欲狂
——唐詩重讀第五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遇到一件大喜事人有何表現?人會以什麼樣的舉動慶賀自己期待已久的勝利的到來?杜甫的《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舉止若狂,但真實可信。
初知時,自個兒喜極而泣,涕淚沾衣;妻兒呢,愁雲散盡,漫卷詩書,翻翻這樣,拿拿那樣,欣喜若狂。不能總哭吧,青天白日的。於是盡興喝酒,於是縱情放歌,於是動手收拾,咱們回去,不在這玩了。至於歸期,選日不如撞日,就在當下,就選此刻。歸程是這樣的,從巴峽出發,船經巫峽,然後下襄陽,向洛陽:一路平安,很快,很快。
見公之憂樂,知公之襟懷。一個人因為什麼而有大歡喜,可以知道這人是怎樣一個人。杜甫此詩,為的是動亂不在,為的是天下太平。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他當得起「偉大的詩人」這一稱號。
容我宕開一筆,我想起叔本華的一段話來:
我們生存的所謂幸福,是指一般我們所未感覺到的事情;最不能感覺到的事情,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最令人雀躍的大喜悅,通常連續在飽嘗最大的痛苦之後。相反的,若「滿足」的時間持續太長,所帶來的卻是如何排遣或如何滿足其他虛榮心等必須的問題。
讀這一段,再來想杜甫,就容易明白他寫平生第一快詩「漫卷詩書喜欲狂」時,何以那樣的欣喜若狂了,一家的苦難結束,不再顛沛流離,可以平平安安過日子了;一國的動蕩不安結束了,大家安居樂業,都可以平平安安過日子了。處在太平世的人少嗎,他們平平靜靜地安心過日子了嗎?作為哲學的文學,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里也表達過類似的哲思——幸福的日子是已經過去的日子。再回看自身,原來我們也有過一大把一大把幸福的日子;這樣的日子,誰不曾擁有過呢。
人們有時神經質地說要感謝苦難,原因之一是它把人生中的幸福放大了,比如彼時寫此詩的杜甫;至於說要直面苦難,因為除了直面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世事兩茫茫
——唐詩重讀第六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怡然敬父執,問我來何方。問答未及已,驅兒羅酒漿。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偶爾會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世間有幾十億人,與自己相關的能有多少。與自己相關的人里,惆悵別離期待聚合的又有幾個。杜甫此詩寫與友人衛八意外相聚事。首二句感傷離多聚少甚至如此現彼隱永難相見的參商二星宿,是詩人獨有,更是人之常情。第三四句所寫情形生活中偶有發生,哎呀,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嗎,竟然能遇到你。在杜甫,則是竟然讓離別二十年的朋友聚到一起,共對燭光,扺掌而談。接下慨嘆時光流逝之快,人生易老,仍是常理常情。自然地傷已逝,舊人半為鬼;自然地喜相聚,驚呼熱中腸。以下,敘寫相待之誠、重聚之歡、舉酒之暢。小兒女怡然敬事,羅酒漿而待。「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真是竭盡所能招呼舊友,這份對待中該藏有多少平靜、溫暖和快樂。舉酒累十觴而不醉,情意何等深長。只是,二十載得一聚,相聚卻只有短短一天。明日一別,山嶽阻隔,前路漫漫,世事茫茫,都難預料。怎麼辦,相聚時好好珍惜,盡情享受吧。
其實,親人朋友的遇見都當珍惜。還是那句老話,地球上數十億人,有緣才得相見。如此,在相聚的那短短的歲月里,雞聲鵝斗的幹什麼呢?要知道,即使是一輩子在一起的人,一輩子又能有多久呢?忽然想起我的最後一次醉酒來,老的少的親戚朋友一大桌,是該醉,還是不該醉呢?從人情講,醉了算什麼;至於其他,呵呵,算了,反正我是再不會醉酒的了。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世事茫茫難自料,樽中有酒且盡杯。喝吧,千百年間,杜甫這詩一次又一次提醒它的讀者,打動它的讀者,喝吧!
蒼茫雲海間
——唐詩重讀第七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李白《關山月》)
巍巍天山,茫茫雲海,定定雄關。皎皎明月相照,浩浩長風吹拂。前四句寫境,寫景,也寫人。人彷彿是仰望天山明月之人,彷彿是踞關迎受萬里長風之人。人如天山,岳立天地之間;人如明月,徘徊雲海之上;人如雄關,櫛風沐雨靜對滄桑。一二句著眼空間,明朗開闊窵遠;三四句以空間寫時間,幾萬里長風吹來,像東入海的三萬里河,像淘盡英雄的滾滾長江。置身其間,或遙想此地,「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的詩人會想些什麼呢?
中間四句,想此地舊事,漢高祖曾率軍征匈奴,白登被圍;年年胡馬,青海窺探。於是歲歲征戰,從來不見有人歸還,他們化作了青海頭的累累白骨了嗎?
收尾四句將目光鎖定萬萬千千徵人思婦中的一對,就是在這樣的月夜,戍客懷歸,凄老了容顏;長安思婦,聲聲悲嘆。
此前此時此後,關外關內關山,幾時熄了戰火,幾家團團圓圓。「和平是最高的理性」,李白的《關山月》,播撒的是明澈的月光,更是理性和平的輝光。
圖片:網路 文字:袁春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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