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拐賣的那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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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第五次夜逃,
被眾人連哄帶罵從車站強行拽回之後。
余秀秀就因突發心臟病,
住進了醫院。
1
「小歡,你咋就這麼沒良心?
她是你親媽,為你吃了十年的苦,
難道你半點都不心疼?」
我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
深夜清冷、微寒,舅舅聲嘶力竭的吼罵聲。
兀自流蕩在不安的空氣中,嗡嗡作響。
隔著窗口望進去,余秀秀的臉慘白憔悴,神情格外寂寥。
打開房門,回到家,
我渾身疲憊不堪,腳步沉重。
把自己窩在被子里,抱著那件月白色的襯褂,
我用儘力氣深深的嗅著,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襯褂陳舊,月光溫柔,
時光流走,彼時彼刻,
唯有那股熟悉的清香能給予我溫暖與保護。
「對不起,顧笳同,我不能去找你了。」
窗紗輕柔,我遙遙的望著天邊的那彎月亮,忍不住喃喃的憂傷。
2
「娘,她咋這麼好看?」
那一年,顧笳同第一眼望見我,
便驚喜的流下了口水。
哦,不對,口水不是他的,是我的。
是我,第一次望見他,就流下了口水。
落紅灣,方表舅家,我四歲,動輒嚎哭,軟硬不吃,執拗到令人手足無措。
那一天,恰巧吳月如帶著兒子串親戚,
恰好她兒子手裡捧著個香香甜甜的大桃子。
我剛剛哭鬧過,方表舅的手掌印子還烙在我的屁股上。
我的眼裡還有一顆渾圓碩大的淚珠正在集結形成,慢慢的準備凋落。
大概是真餓了,我顧不得許多,
一頭扎進面前這位小哥哥的懷裡,
狠狠的嗅著他身上的味道。
然後小白牙準確無誤的啃上了那被吃了大半的桃子。
桃子好甜啊,汁水真多,
我內心滿足,抬頭望他。
嘴角笑著,而那顆淚珠也恰巧在此時方滴落下來,飽滿熱烈。
那一日,命運般,我被前來串親戚的吳月如帶回了家。
從此,我成了吳月如和顧滿倉的閨女,顧笳同的妹妹。
3
「寶兒,寶兒,你是我的心肝寶兒哎。」
一條大炕上睡著我的爹娘和我的哥,
然後又有了我。
月如娘總是把我摟在懷裡,
用她粗糙的手心輕拍著哄我睡覺。
另一隻手揮舞著大蒲扇,
趕走那些覬覦我細皮嫩肉的惡蚊子。
我是顧寶兒,因為顧家覺得上天垂憐,
讓他們撿到了寶貝。
所以,我叫顧寶兒。
顧家也在落紅灣,距離方表舅家幾十里,
瓦房三間,院落闊達,卻並不富裕。
然而月如娘極其疼我。
沒有新衣,她會將笳同的衣服改製成得體乾淨的衣服為我穿。
沒有美食,她會將家裡僅有的雞蛋每天蒸來喂我吃。
或許,是她見到了我的秘密,
善良的母性生出了悲憫。
我嬌嫩的身軀,衣服遮掩下,
是大大小小的淤青,
是不堪入目的世間傷痕。
那是我的前塵,記憶里沒有任何片段的前塵。
方表舅說,我孤身一人流落於此,是他好心將我帶回,只求有個好人家,能夠將我收養。
4
我是顧寶兒,我倔強而執拗,刁蠻而任性。
但顧家,仍把我當成掌上明珠,今世珍寶。
「娘,我餓了——」
「爹,我累了——」
「哥,我冷了——」
我常常坐著家門口的板凳上,
數著螞蟻發著呆,
然後嬌憨的沖著院內大聲呼喊。
每每這時,爹和娘總是會笑眯眯急慌慌的出來抱起我,又親又哄,顧笳同也是。
在我眼裡,
爹很憨厚,娘很溫柔,顧笳同很香甜。
「我要抱抱!」我伸著胳膊撒著嬌,
穿著他寬大的衣服,等著抱。
山裡的風不知疲倦,吹起我臂上的袖子,滑稽可笑。
他大我四歲,個子高出我很多,
我坐著板凳,需要抬頭仰望他。
太陽底下,他的身影逆光,卻十分溫暖。
「又穿我的衣服!」他攔腰抱起我。
濕乎乎的嘴巴粘在我粉嘟嘟的臉上。
我故意撅著嘴,得意洋洋,滿臉驕縱。
從小,我便喜歡穿他的衣服,寬大,柔軟,味道清甜,有著莫名的溫暖與安全感。
或許,從那一年的第一次擁抱開始,
那樣的味道便深入我的骨髓,
至死縈繞,成為了我的宿命。
5
落紅灣四野環山,盛產水蜜桃,
顧家屋後便是成片成片的桃林。
三月盛開著漫野的桃花,
七月瀰漫著濃郁的甜。
我深愛那桃子的味道,
躺在草叢裡抱著桃子啃完一個又一個。
桃核被隨手扔在一旁,吸引著螞蟻和昆蟲繞著我的小腳丫溜來溜去,歸鳥撲簌簌掠過晚霞緋雲。
「寶兒——寶兒——」
當夕陽西沉,顧笳同放學歸來,他總會站在桃林的那頭呼喚我。
聽到他的聲音,我內心驚喜,一躍而起向他狂奔而去。
然後狠狠的蹦進他的懷裡。
而有時我等不及,便啃著桃子,站在他放學回家的小路上去等他。
等待的心情,是那麼的美好,充滿著盈盈的欣喜。
當時小小的我,並不知那就是幸福。
我愛著爹和娘,也愛著顧笳同。
我任性驕縱,小夥伴都不願意和我玩,這個世界上,只有顧家是真心實意的愛著我。
當然了,我也不愛和隔壁那些鼻涕啷噹的丫頭小子一起玩。
因為他們總是嬉皮笑臉的瞎嚷嚷,
「顧寶兒是顧笳同的小媳婦——」
小媳婦是什麼?大概一定不是什麼好玩意。
我氣壞了,拿著石頭狠狠的砸向他們,
他們一鬨而散四野奔逃。
但有個丫頭運氣不好,
額頭被我手中的石塊準確無誤的砸青了。
在我的得意洋洋里,那家人當晚便氣勢洶洶的來找月如娘吵架,娘自知有愧,好言好語低聲下氣將其打發走,轉過身來對我仍是笑眯眯。
月如娘,她是真心疼我的呢。
6
落紅灣,彷彿世外桃源,但是人們難逃貧窮的命運。
這裡的桃花開了又敗,
桃子年年起落,卻換不來錢財。
桃林里的桃子每年都會爛掉許多,每到七八月份,屋後便瀰漫著甜膩腐爛的氣息。
望著爹焦急的眼神,我也急壞了,
那是全家的心血,怎能就這樣白白爛掉?
我寧可吃掉它們,
也不能讓它們自生自滅。
於是,我貓在桃林里使勁吃,使勁吃。
肚子被撐的鼓鼓圓。
我吃到噁心,吃到大哭,
吃到嘔吐,還是要繼續吃。
我的天真痴傻帶來一場浩劫,當晚,急性腸胃炎發作,我疼的滿地打滾哇哇大哭。
爹和顧笳同連夜趕著馬車將我送到醫院,
終於搶回一條命來。
那次,顧笳同嚇壞了,馬車上,他緊緊的抱著我,
「寶兒,寶兒,別怕,哥在,爹也在。」
他的白色襯褂陳舊潔凈,一如他的模樣般,淡若水,卻眉眼情深。
我汗水涔涔,腹痛不止,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卻不知不覺中,平靜下來。
那一年,我十三歲。
後來我想,即便在那一夜我死了,也不會害怕。
因為身邊陪著我的,
是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男人。
7
病好後不久,我來月經了,是大姑娘了。
娘去了姨娘家裡,我不知該向誰求助。
我很害羞,望著內褲上的殷紅血跡,既惶恐又無措。
生理課本上隱秘而晦澀的寫著女孩子的秘密,
但沒寫,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突如其來的成長。
家裡不知為何會有衛生巾,
我記得娘一直用的是草紙。
那一夜,土炕彷彿燒的格外暖,
我的少女心思,也彷彿突然被打開了。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不知為何,任性妄為的我竟然學會了傷春悲秋,竟然莫名其妙的有了淡淡的愁。
那一年,顧笳同中學畢業,在當地的苗圃工作。
他的工資五百塊,其中四百五給了娘,
餘下的全都用來為我買東西。
好吃的零食、漂亮的娃娃、五顏六色的衣服,他全買給我,彷彿是在彌補這多年的貧窮。
他還在偷偷的研究如何才能長期的保存桃子,因為他知道他家的寶兒,最愛吃這個。
十七歲的顧笳同,溫和而聰明,愛讀書好研究,很快的他便在書本中找到了辦法——做水果罐頭。
他不斷的做實驗,在院子里支起大鍋,水蜜桃煮熟,加白糖,裝罐密封,下窖冷卻。
那一年的冬天,我居然在熱炕頭吃到了桃子罐頭,甘冽清甜的滋味衝擊著我的心肝脾肺腎,連湯水都被我喝的乾乾淨淨。
山裡的日子真好啊,連北風裡刮出來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8
可幸福大概是這世上最經不起言說的東西,
它矯情而鬼祟,突如其來,
卻也可以被瞬間抽走。
那是命運的手,
是可以將萬物攔腰截斷的一把剪刀。
我竟不知,在顧家溫暖的炕頭,偎著娘的腿,摟著爹的腰,欺負著顧笳同,任性妄為肆意嬌憨的日子,會是我少女時最後的一場美麗回憶。
十四歲那年的七月,後山的桃子噴香。
我穿著顧笳同的月白襯褂,
晃晃蕩盪的挎著籃子,
蹦蹦跳跳的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鄉鄰擁擠,吵嚷喧嘩,
有警察,警車,還有衣裝精緻的城裡人。
「就是她,她就是!」
不知人群中誰喊了一聲,
大家齊刷刷扭頭望向我。
一群人嘩啦啦沖將過來莫名其妙的拉扯住我。
我的籃子轟然墜地,桃子軲轆的很遠很遠,遠的我看不見。
有人緊抱著我嚎哭,
有人扯住我的手臂摩挲。
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陌生的一塌糊塗,
卻個個聲嘶力竭的前俯後仰。
遙遙的,我看見月如娘哭成淚人癱倒在地,爹死死被警察摁住,有人厲聲對他吼罵。
我還看見方表舅,他雙手帶銬,面如土色,毫無表情。
我已經很久未曾見過他,娘說他在十年前去城裡打工時便不見了蹤影,不知他犯了什麼事。
然而此刻我來不及多想,只顧得掙扎、嚎叫、拚命,但一切都無濟於事,我被人急慌慌強行拽進車裡,車門迅速被關緊,隔絕了我與我最愛的爹娘。
車駛出落紅灣的那一刻,我看見了顧笳同。
他清冷的身材瘦高,白色襯褂溫暖陳舊,
他下班歸來,手裡拎著買回的肉燒餅。
早晨他離開時,我說我想吃隔壁村王老五烙的燒餅,他如約買了回來。
可是車輪啊,你為什麼如此飛快。
他迅速後退成為一個黑點,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你可知,看不見他,我會比死了都難過。
9
火車一路飛馳幾千里,
窗外的山變成平原又變成高樓大廈。
從北方到南方,一夜之間,
我的世界轟然巨變,以淚洗面。
可警察告訴我,我是得救了,要開心,要感恩。
他們說方樹,也就是方表舅,是人販子。
當年就是他拐走了四歲的我,
如今方表舅是要被判重刑的。
方樹自己承認,當年賣了我幾次,
都因我哭鬧不止誓死不屈被買家送了回來。
他想打死我出氣。
但恰巧他表姐來訪,表示願意幫著撫養。
他想這樣也好,有機會接過來再賣,
但之後風聲驟起,他東躲西藏,
便再也沒能回到落紅灣。
沒想到,我這十年的幸福時光,竟然是這樣兜兜轉轉,被罪惡之手遺漏下來的。
警察還跟我說,我終於回到了親身父母的身邊,終於一家團圓了。
我有了新的戶口,新的身份,新的學校,新的家庭。
一夜之間,我不再是顧寶兒,我是姚小歡。
余秀秀就是我的媽媽,也是她,當年在超市買白糖時不小心丟了我,一別就是十年。
本以為今生都不會再相見了,
但命運終究把我還了回來。
我有了新媽媽,也有了新爸爸,
全家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流出了喜悅的淚水。
我也流淚了,我在想,幾家歡喜幾家愁。
在幾千里之外的落紅灣,我的爹和娘,還有我的顧笳同,該是怎樣的黑燈冷灶,徹骨悲涼。
10
余秀秀是我的親媽,我半點都不懷疑。
因為我與她不僅眉眼相似,
連脾氣性情都幾乎一模一樣。
一樣的偏執,一樣的決絕,一樣的不可抑制。
十年里,她獨自一人奔走在全國的每一個角落,挖地三尺誓要找到我。
為此,
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愛情,
失去了家庭,失去了工作。
她什麼都能決然的拋棄,唯有尋女這個信念,任風雨飄搖而不悔。
她啃饅頭,住地下室,到處奔波,被騙過,受過傷,無數次的打擊,無數個眼淚模糊嚎啕大哭的夜,她都咬緊牙關,硬生生挺了過來。
而她的男人,
早在最初的兩年便已經心灰意冷,
放棄了尋女的念頭。
他哭著求她「放棄吧,我們再生一個」
可是她一個大耳光抽過去,
目光冷冷的逼退了他最後的希望。
他們離婚了,他躲得遠遠的,娶妻生子,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他的心裡未必真的忘記了,
但是人生苦難多磨,畢竟還要活下去。
可是他放棄了,她不能放棄。
她是媽媽,一個孩子的母親,心連著心,肉碰著肉,誰都能放棄,唯有她不能。
十年的折磨與悲痛,她早已有了抑鬱的徵兆,整夜的無法安眠,記憶力也不好。
十年後,她終於渡劫完成找到了我,
命運卻又給了她新的心結。
11
家裡,只有我們母女兩個人。
喧囂熱烈之後,我們尷尬的對望。
每一句話都是禁忌。
我說我過的很好,她會突然的大發脾氣百般怒罵,「一群該死的人販子,千刀萬剮都不解恨。」
而我說我過的不好,她也會突然的嚎啕大哭,「都怪我,我有罪,我該下地獄——」。
她恨方樹,也恨顧家。
她的怨念強勁如烈火,稍不留意便會蓬勃噴出將我燒的粉碎,在苦水中浸泡多年的心,早已不復當初的柔軟和熱望。
家裡家外,她形影不離的貼身跟著我監控我,怕我再次丟失,亦怕我逃離家門。
她檢查著我的每一個抽屜,日記里的每一個字,觀察著我的每一個微妙的眼神和表情。
她才三十五歲,卻早早的有了白髮。
那日日夜夜的淚水、絕望,
早已將她消耗的體無完膚。
我不是不心疼她,她是我的媽媽,
我是她的女兒,血溶於水,無法改變。
可是,她正在一點點的把我逼瘋。
突然間,我變的很懂事。
我學做飯,學著收拾屋子,有空便陪她去公園散步,準時提醒她吃藥,怕她突然的神經過敏。
而夜裡,我摸著自己胳膊上被熱油燙傷的印記,會默默的流淚。
顧寶兒什麼時候摸過鍋碗瓢盆?
顧寶兒向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
她有爹有娘有哥,是全家的心肝寶貝。
我的思念,從來不曾消減。
我想念那落紅灣的窗前明月光,想念屋後那成片的桃樹林,更想念那個溫暖的熱鬧的顧家,那是我魂牽夢縈的家,卻再難走回去了。
幸好,被強行帶回的那日,我身上還穿著顧笳同的舊衣,我喜歡穿他的衣服,寬大,舒服,味道清香。
我把它鎖在柜子的最深處,用心的偽裝隱藏,
生怕被余秀秀髮現端倪。
這是我最後的秘密了,
亦是我最後的希望和安全感。
12
三年里,我秘密的出逃了五次,
但每次都被余秀秀追回。
我偽裝的足夠精妙,但她的嗅覺更是靈敏。
我們母女兩人,竟然玩起了貓捉老鼠的遊戲,心照不宣,各懷鬼胎,比的是耐力和演技。
舅舅們逐漸寒心,紛紛指責我是白眼狼,說我認賊作父,說我冷漠無情。
可我錯了嗎?
真的是我無情嗎?
我只是想回落紅灣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那是我生長的地方,有我最愛的人,有我的回憶我的思念,還有我的命。
方表舅被判了無期,但他在獄中已經絕望自殺了。
罪魁禍首已死,餘下的,都是受害者。
余秀秀是,吳月如難道不是嗎?
那一年,她帶著兒子走親戚。
嬌憨的女娃一把抱住了她的兒子,黏在身上不肯離開,她亦是真心疼愛這個女娃,所以暫時收養。
十年,她的真心不假,可是當另一個撕心裂肺的母親來奪走她養育了多年的心肝寶貝,她也只能忍氣吞聲號啕痛哭,卻絲毫不得抱怨半句。
她的母愛深情卻無力,因為沒有人會同情她。
畢竟是她的表弟害了那麼多的家庭,她雖不知情,輿論卻絲毫不會對她手下留情。
我愛余秀秀,卻也愛吳月如。
她們都是掏心掏肺的母親,她們都愛我,對我都有恩。
生我之恩與養我之恩,孰重孰輕難以分辨,我卻註定傷她們的心。
十幾年裡,我與親生父母分離,又與養父母分離,兩次都是命運的強行拉扯,順不得我的意,也隨不得我的心。
可是,我十七歲了,我要為自己做主。
無論是任性的顧寶兒,還是倔強的姚小歡,
我都要自己把握自己的命運。
13
余秀秀出院後,更加沉默寡言。
我擔心她的抑鬱症加重,決定好好照顧她。
我們母女兩人相依為命的日子,仍是要繼續。
可是有時命運就喜歡與人作對,
你想消停,它卻偏偏為你興風作浪。
三年來,我一直都有寫信給顧笳同。
每次我都是把信偷交給物業傳達室的周叔,
回信也是由他轉交給我,看完我便銷毀。
但唯有一次,顧笳同是撥了電話過來。
一個傍晚,我自學校騎車回家,
周叔滿臉沉鬱的攔住了我。
「小歡,有件事,我覺得不該瞞你。」
自從三年前我離開落紅灣,
爹便一直鬱鬱寡歡,心情沉重。
我走後,家裡建起了小小的罐頭作坊,
常有外地的客商前去收購。
七月,水蜜桃成熟,
有客戶定做了一批罐頭,
卻喪盡天良的給了爹一把假鈔。
一千塊,不是大數目,但沉默寡言的爹生了大氣,盛怒憋屈之下喝了農藥,再也沒能睜開眼。
我發了瘋,任誰也拉不住,
最終坐著火車奔到了落紅灣。
那天,恰好是爹的頭七。
我一身白色孝袍,趴在爹的墳前,大滴眼淚混合著泥土,散發著苦腥味道,和徹骨的悲涼。
白色紙幡撲簌簌作響,
墳塋上滿是新土和花圈。
「可是爹呀,你在裡面,冷不冷呢?你想不想寶兒呢?」
「我抱著你可好?就像你小時候抱著我一樣。」
「爹啊,寶兒回來了,可你怎麼不說話了呢?你生氣了,不要寶兒了嗎?」
我抱著墳頭,跟爹說著話。
我努力的想笑啊,我笑起來好看,爹喜歡我笑。
可是爹呀,我今天笑的模樣,好看嗎?
14
不知多久,天黑了。
暮風四起,原野寂靜。
身後一個人脫下衣服遮蓋住我的臂膀,然後將幾盡昏迷的我抱了起來,緩緩的朝著家的方向走。
我雙手摟著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頸間,眼淚順著他的鎖骨一路滑過,洇濕暗處的悲傷。
「顧笳同,以後我們就沒有爹了。」
「別怕,還有我。」
他的聲音粗重哽咽,
散在風裡,飄搖遊盪。
不過是三年的時光,月如娘老了許多。
她的模樣不好看,黑皮膚,小眼睛,略微有些齙牙。
可是,她是我內心狠狠的牽掛。
她終於又能摟著我了,
她用她粗糙的手心輕拍著哄我睡覺。
另一隻手揮舞著大蒲扇,
趕走那些覬覦我細皮嫩肉的惡蚊子,
就如同四五歲時那般模樣。
可是她拍著拍著,自己哭出了聲。
「寶兒,娘想你,你爹更想你。」
她哭起來的聲音細碎,嗚嗚的似有著萬般委屈,卻又不願放肆的盡情的宣洩。
她只是個柔弱的母親,不該承受這些。
我摟住她的肩膀,輕輕的拍著撫摸著,
「娘,別害怕,有我在。」
我給余秀秀打過電話去,
電話那頭很平靜。
自從她住院歸來,
彷彿也有了一些變化。
或許她也累了,想休息了。
彷彿有一聲嘆息,我內心微動,
忍不住對她說,
「媽媽,我會很快回去,還有,我愛你。」
15
顧笳同送我回南方。
七月的夜晚,
北方的車站,
我感覺到了寒冷。
「顧笳同,我冷。」
我站在他面前,神情落寞,亭亭玉立。
我長大了,出落成了大姑娘。
但見到他,
我依舊是那個嬌憨任性的顧寶兒。
沒有半點遲疑,他脫下外套披到我身上。
「顧笳同,我頭疼,抱抱我。」
我從小便有頭疼的毛病,尤其是在哭鬧之後。
沒有絲毫猶豫,他輕輕攬我入懷。
另一隻手溫柔的按摩著我的太陽穴,嫻熟自然。
「顧笳同,你吻我。」
他又很順從,溫熱的唇貼住我的額間,
輕輕的一個吻,蜻蜓點水。
「可是,我要的吻不是這樣的。」
不知為何,
也許是內心悲痛空虛,
也許是夜色令人迷離,
我是怎樣想的,便怎樣脫口而出。
這次,他的身形一震,手都不自覺的停住了,連呼吸都似乎受了驚。
「寶兒——」
我忽然仰頭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柔軟,卻又冰涼,散發著宿命的氣息,我輕輕的吻著他,眼睛濕潤。
而片刻的遲疑和驚動之後,他扳過我的頭,拂過我的淚,痴纏的熱切的如夢方驚的回吻了我。
「寶兒——我想你。」
他喃喃的說。
這句話,三年來,我看過無數次,卻是第一次聽到。
他給我寫的每一封信,
最後都是這幾個字,「寶兒,我想你。」
而我現在想回應他的是,「顧笳同,我愛你。」
16
從四歲時,
我第一次抱住他黏住他嗅他身上的味道。
從他八歲時第一眼看見我,
便說,「娘,她咋這麼好看。」
我們便是一對血淚相溶的情人,而不是什麼兄妹。
我把他當成過哥哥,可是當聽到別人喊我「顧笳同的小媳婦」,我便悄悄有了小心思。
我從小便粘他。
不高興了要抱,高興了也要抱,
餓了要抱,吃飽了也要抱,
走累了要抱,睡覺前要抱,
分開時要抱,見面時還要抱。
風言風語從來沒斷過,
長舌婦們都說吳月如不是領養閨女,
而是給兒子找了個童養媳。
十三歲時,她們便說我與顧笳同早已經暗通款曲私定終身。
顧寶兒胡作非為慣了,不懼流言蜚語。
可是溫和良善的顧笳同也絲毫不在意,
甚至眉目隱約有著歡喜,到底是為什麼?
兩小無猜日日歡喜,君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我和他早在悠長的時日里,
種下了相思,埋下了深情。
若不是那驟然的分離,
或許我仍不知自己有多愛他。
我根本離不開他,因為他是我的命。
一個人愛或者不愛你,一個眼神你便心知肚明,而在顧笳同的眼神里,我看到,我顧寶兒,也是他的命。
「顧笳同,你等著我。」
轉身離別的那一刻,我在內心悄然做好了決定。
17
我選擇了在當地讀大學,是為了余秀秀。
她是個偉大的媽媽,她的內心很苦。
多年裡,她為了贖罪,從來沒吃過甜食,因為她永遠記得,自己因為買一袋白糖而丟失了最愛的女兒。
我會照顧她,但是我更想令她幸福。
「周叔,我要搬到宿舍去住,要拜託您多照顧我媽媽了。」
物業傳達室門前,我拉著媽媽散步路過,
沖著門口笑嘻嘻的喊。
余秀秀翻著白眼打落我的手,
「瞎嚷什麼呀,讓人誤會。」
周叔卻笑的一臉憨厚。
他老婆幾年前出車禍去世,兩人沒有孩子。
他很疼愛我,並且暗自里戀著我的媽媽余秀秀。
余秀秀才四十歲,她的人生不該如此灰暗。
她是善良且執著的女人,有權得到幸福。
我承諾她,永遠不會無故消失。
所以請她信任我,信任自己尋了十年,
又苦苦相愛相逼多年的女兒。
她在幼兒園食堂負責打飯,工作不累,三餐有著落,我擠眉弄眼的囑咐周叔要常常帶著她出去跳舞散心,必要時可以強行牽牽小手。
女人嘛,哪怕有了年紀,
也會希望男人主動些。
她曾經受過愛情的傷,有著強勁的心結,
我知道這個心結是爸爸。
當初她拼盡全力尋我,他支撐不住,舍她而去。
我在落紅灣生活的很快樂,所以我並不恨他,但是她的內心一直怨恨。
母性可以逼出一個女人強大的念力,
但男人卻因為冷靜與理智,會顯得薄情。
其實他也不容易,他也活在陰影里。
我安排了一場見面會,他和他的妻兒,我和媽媽。
生活需要饒恕,饒恕的人和被饒恕的人,都會得到快樂。
人怕見面,樹怕扒皮,前塵往事不堪回味,
幸好,兜兜轉轉,幸福仍會失而復得。
18
我是顧寶兒,也是姚小歡。
其實我是誰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會竭盡全力,
令我愛的人與愛我的人,最終都得到幸福。
有心結的,就解掉她的心結,
有熱望的,就回應他的熱望。
大三那年,周叔終於抱得美人歸。
他喜極而泣,帶著余秀秀直接來了個海外游。
三個月後回國,余秀秀滿臉緋紅的宣布,懷上了。
這個苦命的執拗的倔強的女人真爭氣啊。
十幾年前,她的男人跪下來求她再生一個,她誓死不肯,如今,她終於放下了這個心結。
果然還是愛情的力量偉大,
女人離了愛情,終是失了顏色。
舅舅們知道是我促成了這樁姻緣,紛紛誇讚我,再不說我沒良心。
幾個月後,我拿到大學畢業證的那天,我有了弟弟。
他的臉紅撲撲的,張嘴就咬我,口水流了我一身。
我忽然便想起十幾年前的那個午後,想起有人跟我說,我第一次見到他,口水便流了他滿身。
顧笳同,你還在等我嗎?
突然間,我好想你。
她們都已經得到了幸福,那麼是不是,下一個幸福的,該是我了?
幾乎是一秒鐘都等不及,我要馬上見到他。
19
落紅灣,桃樹林,如今顧笳同的作坊早已經消失不見,替代的是現代化工廠,乾淨而整潔。
他的罐頭品牌——顧寶。
如今已是各大超市的搶手貨,
而他,也成為炙手可熱的企業家。
我早說過,我愛的人很聰明。
他做的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桃子罐頭。
只因為他忘不掉那個傻丫頭怕桃子腐爛,
一口氣曾吃下七八個桃子。
差點丟掉了小命。
那一夜,他害怕極了,他抱著懷裡那個任性妄為卻柔弱嬌憨的身體,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甚至想如果她出了事,自己一定會去陪她。
可是老天對他不薄,她又一次活蹦亂跳的出現,眉間眼角跳躍著陽光,迎面撲過來,嚷嚷著要抱抱。
然後,他發現了她衣服上的血跡,
心內一沉,便悄悄買來了衛生巾,
故意將土炕燒的滾熱。
她長大了,他高興又憂傷。
其實他不想她長大,他只想永遠就那樣抱著她。
一直到山無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那該多好。
因為這樣的愛,他相信只有自己能夠給她。
可是他又害怕,
怕她只是年少嬌憨,
只是將自己看作哥哥。
而那夜突如其來的一個吻,徹底將他拯救,多年來他心裡的冰,在那一刻化為一灘柔情,從此令他魂牽夢縈,相思刻骨。
顧笳同,我回來了,
我知道,你一定在等著我。
顧寶兒,你回來吧,我的心,
時時刻刻,乾乾淨淨,一直都再等你。
20
二零一六年七月七日,我與顧笳同領了結婚證。
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
在吳月娘眼裡,顧寶兒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在余秀秀的心裡,幸福就是你歡喜我便歡喜。
這一年,
我二十三歲,顧笳同二十七歲。
他穿著白色襯衫,我穿著他的襯褂。
襯褂是多年前那件月白色的,曾經陪伴我無數個悲傷的孤單的日夜,承載著我的青春與熱望。
照片里,我們緊緊依偎著,
眉眼之間遮掩不住歡喜的氣息。
「你為什麼總喜歡穿我的衣服呢?
而且還是這麼舊的款式。」
他低聲的笑著,寵溺到無法無天。
「還有,你能不能從我身上下來,這麼多人看著呢。」
笑話了,任性妄為的顧寶兒什麼時候懼怕過別人的眼光?
當年人販子拚命的抽打我,
我不怕,鬧到他無法將我脫手;
長舌婦們背後風言風語指指點點,
我不怕,亂石頭丟過去嚇得她們一鬨而散;
余秀秀監視我控制我,
我不怕,三年里偷跑五次而且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
身陷龍潭虎穴我沒怕過,
多年的風風雨雨我沒怕過,
如今怎麼會怕有人看著我?
難道我看不出來,她們的眼神里滿滿的都是羨慕和嫉妒嗎?
顧笳同,我就是要黏住你,抱住你,猴在你身上一輩子纏著你。
哦,對了,你問我為什麼總喜歡穿你的衣服。
我告訴你,因為你的舊衣,
穿在身,暖在心。
即便遠隔天涯,我都不會害怕。
【END】
音樂:
追光者 — 岑寧兒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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