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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普魯斯特和惠特曼

《王爾德、普魯斯特和惠特曼》

文丨約翰·薩瑟蘭

作者簡介:約翰·薩瑟蘭,倫敦大學學院諾思克利夫勛爵現代英語文學榮休教授。此教席是為紀念英國報業巨子諾思克利夫子爵而設,之前由查爾斯·賈斯珀·西森、弗蘭克·科莫德等英語文學批評巨匠坐鎮。

薩瑟蘭專攻維多利亞時代文學,對世界文學和出版幾乎無所不知,精通英美文學史,留心文學逸事秘辛,對當代流行文化也有涉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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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間走入19世紀末期,在法國及英國文壇中,作家們開始以一種全新的形象示人━━他們是「花花公子」式的作者。霎時間,他們不再單純背負作家的盛名,而且身披著「名人」的榮光。他們的著裝風格以及言談舉止的模式成為大家競相學習和效仿的對象此外,這些偶像作家們的妙語警句也紛紛流傳。讀者們敬重他們的作品,亦傾慕他們的為人。另一方面,作家們也使盡渾身解數以不辜負自己名人的聲譽。正如王爾德在其以道林·格雷為主人公的一部小說中嘲諷的,「這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議論更糟糕,那就是沒有人議論你」。

縱觀歷史,拜倫以其標誌性的襯衫領和狂傲自大,堪稱首位因生活方式和外在形象而聲名狼藉的作家。儘管如此,他的詩作卻廣受尊崇。19世紀末,隨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嚴謹之風漸消,「拜倫式」的風格又重獲生機。同時,尤其是從法國傳來的文學、文化和藝術的新思潮逐漸跨越海峽襲來,侵蝕著英國中產階級身上原有的沉穩。

這一時期,在英國文壇上大放異彩的「時髦文學」的狂熱之風,在一位出挑的作家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他就是奧斯卡·王爾德。王爾德的藝術生涯是異常精彩的。作為名人,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在自我造勢上能出其右。但是,盛名之下王爾德的最終歸宿也向世人昭示著:作為作家,在生活方式及行為上太過於背離常倫,行差踏錯,是會給自己帶來危險的。提及王爾德,時髦、頹廢、墮落這樣的辭彙便會躍然於公眾的腦海中。王爾德行為越軌,但這一切都發生在他聲名鵲起之後。

客觀地說,王爾德的文學成就並非名垂青史,令人仰止。但值得讚賞的是,他仍有一部未受爭議的作品,那就是戲劇《認真的重要性》。此外,他還出版過一本哥特式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這部小說在其誕生的時代感動了大批讀者,在今日卻因其蘊含的同性戀潛台詞而顯得十分有趣。這部小說在情節上讓人想起了浮士德博士與魔鬼梅菲斯特簽訂的「靈魂契約」(Faustian Pact)。因為主人公道林·格雷同樣與自己的肖像畫達成了協議,使自己金色的韶華永駐,而深藏於閣樓中的那幅畫像的容顏在不斷衰老和凋零。其他的作家在駕馭這一主題的技法上顯得比王爾德純熟,但卻沒能比王爾德更能煽動讀者的情緒。

生於愛爾蘭都柏林,成長於一個教化良好的家庭,王爾德的父親是一位卓著的外科醫生,而他的母親本身就是位作家。就社會階層來看,王爾德的家庭屬於「英裔愛爾蘭」統治階層,即清教徒殖民者階級。在愛爾蘭都柏林聖三一學院讀完古典研究後,他繼而在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接受教育。也正是在那裡,王爾德深受唯美主義運動(對美的狂熱)領袖沃爾特·佩特的影響。佩特對門生們的教誨是,他們都應「永遠熾熱地燃燒自我,升起寶石般的烈焰」。在這些學子中,沒人能綻放出如王爾德一般忘我絢爛的焰火。佩特關於「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教誨在王爾德之後的一句妙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我想指出的僅是一條普世真理,那就是藝術對生活的模仿遠不及生活對藝術的模仿多。」

在王爾德心中,即便是宗教也只能位列藝術之後。他放言:「我將主耶穌基督列在詩人之中。」他的言辭絲毫不顧及拘謹的基督徒們的想法。在別處,王爾德還發表過更具煽動性的言論:「最終被揭露出的真相是謊言,即講述不真實卻美輪美奐的事物,這才是藝術應該到達的彼岸。」將律師們聽聞此言的感受置於腦後。在這些大膽狂放的言論中,王爾德的思想逐漸趨近於一種後期被稱為「現象學」的哲學思想。其名雖聽來深奧,但其實卻相對簡單。以現象學的觀點來看,我們正是通過藝術的形式,將周遭無形世界有形化,並理解它。在王爾德看似浮誇的表現形式中,有一顆馬修·阿諾德(王爾德最景仰的詩人)所說的莊嚴性的內核。他是行為乖張的花花公子,卻絕非腦中無物的愚人。

王爾德離開牛津時,讀寫能力極強,且文化底蘊深厚。可他卻派頭十足地不拿自己的學識當回事。王爾德投身倫敦文學界,當他身處巴黎或者紐約時,也會成為當地引人趨之若鶩的人物。人們紛紛試圖一睹王爾德的真容,若是有幸聽到他最新的妙語警句(比如,王爾德立於尼尼亞加拉大瀑布上時所說的:「真是對水源的巨大浪費。」),便更好了。

除開這一切不說,王爾德還將自己置於公眾的眼皮底下,鋪天蓋地都是關於他的謠言、報道和照片。在當時,他的形象幾乎與維多利亞女王一樣家喻戶曉。王爾德扣眼中點綴的顏色詭異的綠色康乃馨、陽剛不足而陰柔有餘的天鵝絨夾克衫、飄逸的頭髮,諸如此類的裝扮均被他稱作新希臘主義。他和佩特崇尚的是古代雅典的精神和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王爾德是那耳喀索斯和「千金之子」(紈絝子弟)的化身。而且,隨著年歲消逝,他逐漸成了千金之子的保護者。

《道林·格雷的畫像》出版後的幾年,王爾德王爾德迎來了自己創作生涯的巔峰時期。當時,他筆耕不輟,正在為倫敦戲劇界貢獻戲劇作品。於是,戲劇成了王爾德思想智慧機鋒的最佳載體。在他的作品中,公認的代表作是《認真的重要性》。正如標題所暗含的狡黠意味,這齣戲劇是對維多利亞時期道德正統的辛辣諷刺。劇中滑稽情節的設置技藝高超,而且幾乎每一場的台詞中都有令人眼花繚亂的語言換用現象:

「我衷心希望您過的不是一種雙重生活。一方面故作邪惡,另一方面卻總行好事。如若如此,就真叫虛偽了。」

眼看著自己的戲劇在倫敦赫馬基特劇院上演時座無虛席,王爾德卻和路西法一樣從天堂墮落。他被自己年輕愛人阿爾弗雷德·道格拉斯的父親指控為一個「雞姦者」。王爾德並不接受指控,並且指控道格拉斯的父親誹謗。結果,王爾德輸了官司,隨即便被指控「妨礙公共教化」。他被證明有罪,且被判入獄服了兩年苦役。這兩年,他不再是奧斯卡·王爾德,而是犯人C.3.3號。刑滿釋放後,王爾德寫下了《瑞丁監獄之歌》(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1898)。詩中再難見王爾德原來時髦的文風。這首詩以陰鬱的基調結尾,滿是對背叛自己的愛人的激烈控訴:

人皆親手摧毀所愛之物,

他們所拿的武器卻不相同,

有人用驚鴻一瞥,

有人舌燦蓮花。

懦夫以親吻殺人,

勇士則揮劍斃命。

獄中,王爾德為自己的生命寫了一封道歉信,題為「自深深處」,意為由心底發出的聲音。這部作品的一個版本於1905年出版。然而其完整版則被認為在某些細節上有誹謗性,所以直到20世紀60年代才得以出版面世。

刑滿釋放之後,王爾德避走法國,而他在公眾面前鮮少曝光的妻兒卻並未同行。王爾德於1900年去世,時值維多利亞時代接近衰敗的時期。這是個他終生都在冒犯以及嘲弄的時代。彌留之際,王爾德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是件罕有的事,因為大多數人只是來這個世上走了一遭。」儘管肉身逝去,奧斯卡·王爾德的名字卻留在了文學歷史上。他將自己的一生過成了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並且留下了一些確實值得後世一讀的作品。2012年,人們向政府請願,在王爾德死後寬恕他的罪行,可時值我執筆撰寫本書時,這封請願信仍未獲得政府的回應。或許,王爾德理應得到這樣的結局。

文風時髦的風氣在法國被查爾斯·波德萊爾上升為一種宣言,且在其作品集《現代生活的畫家》中的一篇散文中有所提及。對波德萊爾而言,時髦的文風堪比「一種宗教」,也就是「唯美主義」,是存在於所有事物中的藝術美感。同樣,波德萊爾也會將耶穌基督看作一位詩人。對於時髦文風的這一定義,已經儼然超越了文字外在的矯飾之美和作者時尚衣著的簡單層面:

和許多頭腦簡單人士的想法正好相反,浮華矯飾甚至與對優雅服飾和物質的過分喜愛根本沾不上邊。對於最善於耍弄時髦的作者來說,那些浮誇的外在物質僅僅是其貴族般優越思想的體現。

波德萊爾同樣洞察到,在時髦的作者看似高貴的頭腦中,還隱藏著一個悲傷的內核:

矯飾的文風猶如落日;還似沉星,它何其壯美,卻又凜冽陰鬱。

之所以陰鬱,是因為頹廢之花總在事物凋零時盛開,帶著腐朽的特殊香氣。我們身處一個朽壞的時代,可即便在腐爛之物中,我們仍能發現美;同樣,詩歌藝術也可以在腐敗的土壤中萌芽。這種對頹廢的狂熱崇拜也被許多法國作家所吸納。然而,正如波德萊爾的經歷一樣,選擇追求頹廢之美意味著以生命犯險:由於種种放縱行為而導致的英年早逝,被政府起訴以及被貧困所困擾。波德萊爾說,放縱是唯一的出路,即便這條路通向的是自我毀滅:「喝醉吧!這樣就不用做時間的奴隸,備受役使和折磨,喝醉吧,酒杯別放!任你為美酒,為美詩,或為美德。」

在波德萊爾看來,詩人的姿態(或者說是「默認姿態」)應是「厭倦」。其英文中的同義詞「無聊」都無法將其中的精髓之意表達出來。波德萊爾在另一處解釋說,詩人應是浪子(flaneur),這個詞同樣難以簡單地在英文中找到對應的翻譯。我們可以把它理解成,詩人應閑庭信步於街邊,看街上川流不息的人潮。波德萊爾將「浪子」更形象地描述成一個「充滿激情的旁觀者」:

人群是他賴以生存的必需品,就如空氣之於鳥兒,水之於魚類。他的熱情和宣言就如人群這一肉身的一部分。

這一時期,有一位美國詩人十分契合波德萊爾對於現代詩人的定義,他就是沃爾特·惠特曼。他有一首詩名為《我漫步在曼哈頓街頭,沉思》,其中大都會的名字亦可換成巴黎,屬於波德萊爾的城市。惠特曼寫道,在他「漫步」時,他思忖了「時間、空間和現實」。諸如此類偉大而抽象之物的意義,可以在喧囂的城市街道這個大旋渦中尋得。惠特曼和波德萊爾互不相識,亦未曾拜讀過對方的作品。但是,他們很顯然是同一場文學運動中的同盟者。這一場運動要將文學的勢頭勢頭從19世紀轉至20世紀,轉向百花齊放的現代主義。

惠特曼將自己的詩作稱為「自我之歌」(songs of myself)。這一標題很好地呼應了王爾德的信念:他的一生就是他最完美的藝術作品。將這一理念追求到藝術極致的是馬塞爾·普魯斯特。在他自傳式的巨著《追憶似水年華》開篇,普魯斯特即闡述了這樣的思想:生活應該向前進行,而對於生活的理解則應是在回顧中完成的;同時,在我們生活的某些時間點,你所能看到的表象遠不及潛藏在表象之後的實質精彩。普魯斯特花費了15年時間,才創作了這部長達7卷的小說。小說以描寫一塊瑪德蓮蛋糕的味道開篇:「冬日的一天」,敘述者(很顯然就是普魯斯特本人)開始娓娓娓娓道來,

見我很冷,母親給我拿來了些茶,而通常我是不怎麼喝茶的。一開始,我拒絕了,可之後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我又改變了主意。她又給了我一塊扁平而蓬鬆的小蛋糕,叫作「小瑪德蓮」。這些蛋糕的紋路看起來像是在扇貝殼的凹槽中塑過型一樣。今天天色陰鬱,而且看起來明天也不會是個好天氣。於是,我心情壓抑,機械地將一匙茶送到了唇邊。我在這杯茶中泡了一小塊蛋糕。當溫熱的茶水混合著蛋糕碎屑觸到我的上齶時,我感到一陣顫抖,於是停止了吞咽,努力感受著這正發生在我身上的奇異的事情。

在主人公身上發生的奇怪的事情,正是由茶水混合著瑪德蓮的味道所帶給他的對於自己一生的回憶。現在重要的,是將這些事都寫下。

普魯斯特的這部小說是記述一生的著作。在這一生中,並未發生任何驚天動地的事情(正如上文中所描述的)。然而,普魯斯特在「他自己的一生」中創造出的藝術成就,卻是世界文學史上的不朽紀念碑之一。普魯斯特和王爾德彼此知曉,且在王爾德流放法國時,普魯斯特曾經超出己能地善待這位來自英國的同儕。若王爾德在出獄後有足夠的年月來繼續他作為「奧斯卡·王爾德」的風采,而非犯人C.3.3號的羞恥,那麼他也能創作出如《追憶似水年華》的作品(而且能夠延長《自深深處》的篇幅)。頹廢運動就這麼來了又走了,身後留下的既有一地的落花,也有滿目的瘡痍。

選自《耶魯文學小歷史》約翰·薩瑟蘭 著

王君 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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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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