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文//王松齡

最新 01-18

夏夜

王松齡

我出生在長葛市董村鎮竹園董村，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莊里，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如今，小時候的許多事情已經很模糊了，而發生在夏夜裡的一些場景卻永遠定格在了腦海里。

那是我10歲那年夏天的一天。臨近黃昏，熾熱的太陽收起烤了一天的火球，悄然向西山深處滑落。天邊的雲彩披上了一層橘紅色外衣，或聚攏，或飄散，不時演變著千奇百怪的圖案。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飄起了縷縷炊煙，一陣微風吹過，它便悠悠消失在夕陽的餘暉中。勞作了一天的人們開始收工回家，三三兩兩的人群背後，拖起了一道道長長的身影。樹上的知了識趣地把嘶聲裂肺的鼓噪轉為輕聲婉轉的吟唱，彷彿迎接著盛夏夜晚的到來。

我們這些小孩子是不知疲倦的。村口的曬場上，我和小夥伴們分成兩派，玩起了「叨鳩」（即鬥雞）遊戲。到了拚鬥最激烈的時候，雙方叫好聲、助威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常。一旁的小黃狗也被惹得撒起歡來，奔跑著汪汪叫個不停。突然，不知誰家孩子的母親在背後大聲呵斥：「瘋夠了沒？小心你爹拿鞋夯你，快回家喝湯！」頃刻間，炸雷一般的聲音讓我們四散而逃。

回到家，我三下五除二就填飽了肚子。喝罷湯，我不會乖乖上床睡覺，而是坐在院子里的葦席上，邊乘涼，邊纏著奶奶講故事。這個時候，栽種在牆角的幾株燒湯花（學名叫紫茉莉，在南方，也有叫洗澡花、夜嬌嬌的。）趁著夜色正爭先恐後地綻放起笑臉。於是，濃郁的花香便從那一朵一朵的小喇叭形的花瓣中瀰漫開來，給炎熱的夏夜平添了一絲溫馨涼爽的氣息。

「這是燒湯花，天一落黑它就開，要開上一夜哩，啥時候日頭出來了它才會敗。蚊子一聞見燒湯花的香氣就跑了，也不咬俺孫子了。」奶奶像是自言自語地對我說道。

「不聽不聽，這些我早都知道了，我要您講故事。」我偎在奶奶懷裡，開始撒起嬌來。

「這孩子」奶奶清清嗓子接著說道：「你看天上有一條很寬很寬的河，這邊住著牛郎，那邊住著織女······」

「這故事您都講幾百遍了，換個唄！」我趕緊打斷奶奶的話。躺在身邊的小貓咪似乎也不樂意了，沖奶奶「喵喵」叫了兩聲。

「換個也中，你得先給奶奶背首詩。」奶奶不緊不慢的說。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我得意地笑起來，因為這首詩我已不知給奶奶背過多少遍了。

奶奶知道我在敷衍她，但這一次卻鄭重其事的對我說：「是啊，不管你長大了走多遠，多有出息，都不要忘了這個家，不要忘了奶奶，不要忘了爹和娘。」說罷，奶奶把眼光移向那遙遠的夜空。

此時，綴滿星星的夜空中，彎彎的月牙就像鄰家害羞的小女孩兒，一會兒躲進雲彩後面，一會兒又露出笑臉。整個院落和村莊都沉浸在了夢幻般的月光中。

「要不，您給我講講您這小腳吧。」沉默片刻，我又開始央求起奶奶。因為我曾經一直很好奇奶奶這雙「小腳」，這次終於有機會問個明白了。

「哎！」奶奶嘆了一口氣說道：「我6歲那年，也是夏天的一個晚上，俺娘、俺嬸把我喊到屋裡，說是給我洗腳，等洗完腳，俺娘拿出兩根布條來，說要給我裹腳。我有些害怕，說啥不叫裹。」

「奶奶，那您不會跑？」我有些憤憤不平了。

「往哪兒跑？」奶奶苦笑了一聲「沒法兒啊！後來，俺娘摁住我，俺嬸使勁兒掰住我的腳趾頭，拿布條一層一層給裹了起來。她們怕我把布給扯掉，就用針給連了個嚴嚴實實。」

「疼嗎？」我輕輕撫摸著奶奶的小腳，傷感的問道。

「咋不疼？那一夜，我哭累了睡，睡醒了哭。俺娘坐在我床頭兒，陪著抹了一夜的淚。就這樣，前前後後過了半年，我才敢下地走路。」說到這裡，奶奶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您恨她們嗎？反正我恨！」奶奶的這段話，也讓我更加痛恨「萬惡的舊社會」了。

「起先我恨她們，後來就想開了。那時候，女人都裹小腳，這是祖上傳下的『規矩』，誰敢反抗啊！」奶奶無奈的笑了一聲，接著說：「俺娘說了，這小腳叫『三寸金蓮』，顯得女孩子特好看。要是誰家女孩子長著兩隻大腳，醜死了，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您要是沒有『三寸金蓮』，我爺爺是不是就不會要您啊？」我嘻笑著問奶奶。

「沒羞沒臊，小孩子家知道啥，凈瞎說。」奶奶嗔怪地拍了我屁股一下。我知道，奶奶不好意思了。

我忽然想起姑姑長著一雙大腳，就問奶奶：「那您咋不讓俺姑裹腳呢？」

「我讓你姑到親戚家躲了起來，等到解放軍來了，我讓她整天跟著『婦救會』的人跑，她才沒裹腳。」奶奶有些自豪了，她接著又壓低聲音說：「『婦救會』好啊，是專門讓婦女得解放哩！」

我似懂非懂的應了一聲。現在想來，奶奶是經歷了裹腳的痛楚，才不忍心讓自己的女兒再遭受這種身體和心理上的摧殘了。但在當時，奶奶擔著怎樣大的風險啊！

「扶奶奶起來，該進窩兒了。」奶奶擔心熬的太晚影響我早起上學，開始催促我回屋睡覺。時間真的不早了。小貓咪早已偷偷睡去，呼嚕呼嚕地念著經。河塘里傳來的幾聲蛙鳴，把夏夜襯托得愈加幽靜。

屋裡依然很熱。奶奶怕我睡不好覺，就習慣地拿起一把蒲扇給我扇風、驅蚊。習習涼風讓我眼皮變得又澀又酸，揉了幾揉後，再也打不起精神來，便沉沉進入甜蜜的夢鄉！

文章寫到這裡本來要結尾的，可總感覺還有一些話非得說出來不可，就只有再浪費些筆墨了。

時間到了1980年盛夏，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80高齡的奶奶因高血壓引起腦中風被緊急送到醫院搶救。在醫院裡掛了兩天的水，奶奶卻仍然昏迷不醒。主治醫生何法振和我父親有些交情，他悄悄對我父母說：「老太太的病很嚴重，就目前的醫療技術和手段不可能治癒。將來病人就是醒過來，肯定也得偏癱，要遭受癱瘓在床的病痛和煎熬。對於家人，不但要支付昂貴的醫療費，還要常年受連累。」我父母聽懂了何醫生話里的意思，但還是一再請求他盡最大努力救治。我也哭著求醫生不要放棄，我不想讓奶奶就這樣離開人世。

也許是家人的不離不棄感動了上蒼，第5天晚上，奶奶終於蘇醒過來。大概半個月後，奶奶離開醫院回家靜養。正如醫生預料的那樣，奶奶落下了偏癱後遺症，而這一躺就是整整13年。

奶奶病後第2年，端午節剛過，她突然鬧起了情緒，連著三頓都不吃東西。其實，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奶奶沒有感染過一次褥瘡，甚至也很少出現頭痛腦熱這些癥狀。在母親的一再追問下，奶奶道出了心裡話，說是整天躺在屋裡憋屈的慌，現在夏天到了，想要搬到屋外住，晚上好乘涼。多虧母親想的周到，辦法又多，她和父親商量後，就借錢買了鋼筋、車軲轆、棕墊等物件，到城裡給奶奶焊了一張能推著行走的活動床。這下子，奶奶高興壞了，臉上整日掛滿了笑容。

到了晚上，我會把奶奶推到院子里和她一起乘涼。一樣的燒湯花開，一樣的夜色迷人，不一樣的是我變成了講故事的角色。我把學校里發生的新鮮事講給奶奶聽，也給她講家鄉發生的點滴變化。聽到高興處，奶奶會笑的合不攏嘴，幾顆僅有的牙齒在月光的映照下發出閃亮的光彩。

後來，我考上了中專，打那以後，陪奶奶夏夜乘涼的時間便漸漸少了很多。再後來，我參加了工作，也許是忙吧，機會就更少了。

1993年夏季最後一月的最後一天夜裡，奶奶走完了她一生93年的旅程，安詳地離開了人世。從此，院子里的燒湯花香不再濃郁，而她的孫子也只有在夢裡和慈祥的奶奶相見了！

現在，每當我獨自一人漫步在夏夜的月光下，就會抬頭凝望那滿天星斗。我從來都不懷疑，天邊那顆最大、最亮的星星就是奶奶，永遠那麼疼愛的注視著我。

夜熱依然午熱同，開門小立月明中。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

這是宋代詩人楊萬里的《夏夜追涼》詩。在作者看來，迎面飄來的陣陣清涼不是風，而是大自然饋贈的靜謐涼意。我寫不來這麼絕妙的詩句，但與楊萬里不同的是，我感受到的夏夜涼意，是奶奶給與我的那份寧靜、那份祥和，還有那一縷柔柔的牽掛。

今年，我特意在自家陽台上的一個花盆裡栽種了一株燒湯花。到了做晚飯的時候，紫的、紅的、黃的燒湯花便怒放開來。而我每一次聞到燒湯花的香氣，心中湧起的一股暖流就會一下子沖開記憶的閘門，清晰地勾勒出一幅童年時和奶奶一起夏夜納涼的畫面。

今夜，星光燦爛，月色迷人。奶奶，我想您了！

作者簡介

王松齡，長葛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