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覽堂說詩——賀知章《回鄉偶書》徐南鐵主編 粵海述評第271期
【主編者言】中國古詩詞是中華文明的一大瑰寶。古詩詞的品讀欣賞作為文化的傳遞,也作為人生一大樂事,一代代國人關於社會、人生的感悟以及審美觀念,深受其浸潤影響。古典文學教授顧農先生應邀在本微信雜誌開闢《玄覽堂說詩》專欄,引領讀者走近古詩詞名篇。
作者:顧農
揚州大學教授,196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從孔融到陶淵明:漢末三國兩晉文學史論衡》《文選論叢》《與魯迅有關》《四望亭文史隨筆》等。
寫過詩的人未必就是詩人;有那麼幾首詩——哪怕只有一首,被大家記住了的人,才是詩人。唐朝人賀知章至少有一首詩被人們記住了,這就是他的《回鄉偶書》二首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此詩千古傳誦。一個人鄉音難改特別是難以盡改,古今是一樣的;離鄉太久的人往往卻把他鄉認故鄉,真正的故鄉倒反而生疏了,古今也並無不同:這些情形都容易令讀者共鳴。這種感慨讀者心中也有而筆下尚無,賀老先生卻早已用一個小鏡頭就把它說清楚,而且說得很有味道了,難怪一讀就喜歡;於是家喻戶曉。
不過我很懷疑老詩人是否完全「鄉音無改」。賀知章在長安當官達半個世紀之久,又以善談笑著稱,他的紹興口音應當不至於絲毫無改,否則許多人都聽不懂,還當什麼「國子四門博士」「太子賓客」!改得不徹底,仍帶鄉音,那是難免的,回鄉之後鄉音急劇復辟並自稱「鄉音無改」,亦在情理之中。一位告老還鄉的耆宿雖自以為「鄉音無改」而已經不大有人認識他,是很令人感慨的事情,這首詩的感興就從這裡出來。
古代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普通話,但事實恐怕也會有一種以首都口音為基礎的官話,不然許多事情就不好辦。西晉的首都在洛陽,洛陽口音的地位也就最高,朗讀文章非用這種口音不可,史稱「洛下書生詠」;當時吳地方言地位比較低,吳人到首都去當官,紛紛學習洛陽話,有時不免出些洋相,葛洪在《抱朴子·譏惑篇》里生動地記敘過這方面的情形。後來晉室南遷,政治中心移到新都建康(今江蘇南京),於是中原口音大踏步進入江淮地區,形成所謂「北人避胡多在南,南人至今能晉語」(張籍《永嘉行》)的局面,通用的官話仍以北方方言為基礎。以後的宋、齊、梁、陳諸朝亦復如此,今天南京、鎮江一帶的口音與吳方言不同,歷史根源當在於此。
唐代的方言狀況如何難以確知,估計最為流行通用的應當也是以首都口音為基礎的北方話。南方人在首都講話當然要從眾,但不容易徹底改過來,年紀越大越不容易改得好。這種情況,到今天也還是一樣,在北京講江淮官話一類帶方言色彩普通話的人相當不少。至於本來是北方人,卻去模仿什麼廣東口音或港、台口音,那是另有用心,不能拿基本的道理來看待的了。
賀知章《回鄉偶書》其二的知名度比較低一點,但也很值得一讀: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這裡涉及他家鄉紹興的鏡湖,不如前一首那樣帶有普遍性,也許是它傳誦不那麼廣的原因;「缺乏含蓄和機趣」(沈祖棻先生語,見《唐人七絕詩淺釋》)則是更深層的一個原因。不過我們只有讀了這第二首才能真正懂得那第一首。賀知章三十多歲離開老家,到八十多歲才衣錦還鄉,但對一個八十衰翁來說,富貴榮華已經沒有多少意義。他在外面摸爬滾打了半個多世紀,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潮漲潮落,見到過多少人海風波,而故鄉的人事變遷當然也會非常之大,令人感慨系之,與此相對照的則是門前的鏡湖之波,它沒有什麼變化。拿自然界的不變來反襯社會人事的易變,歷來是詩人們常用的手法,人們也讀得多了,所以這「不改舊時波」的鏡湖雖然很令作者感嘆,卻不大容易留給讀者太深的印象,比不上「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那種生動活潑意味深長的小品畫面。
在第一首里,「兒童」(相當於現在之所謂「小青年」)雖笑,詩人恐怕是笑不起來的,他必然深感自己的衰老;老年人記得最清楚的是「舊時」的種種,而那時還沒有這些「兒童」。這兩首詩中其實有著很深的遲暮之感,第二首尤甚。反觀第一首,這種衰颯和感嘆隱藏於紙背,前台卻洋溢著笑聲,這樣形成的張力給予讀者很大一塊思考玩味的餘地,因此更富有詩意,也更加耐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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