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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討論《無問西東》時,關於西南聯大,我們可以討論些什麼?

封面新聞記者 張路延

《無問西東》的導演,想必把名家散文、小說看得很熟,某些鏡頭划過時,文學愛好者看了,總忍不住會心一笑。

比如王力宏的冰糖蓮子,日本飛機在上空炸著,他神色自若,拿著漱口缸煮蓮子喝,似乎還有幾顆紅棗、枸杞,難免不讓人想起汪曾祺的《跑警報》:

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能發生交集的,當然不只是冰糖蓮子。無論是一連片的茅草屋頂、抱著恐龍化石跑警報、「山羊鬍子」教授念民離散而相失兮……都能從故紙堆里,找出相關的對應,每一幕流動的人像,就是一個線索,觀影后深挖,都是寶藏。

電影有四個章節,心醉的唯有第二章節,講述西南聯大的部分,因此也只做了些與之有關的考據。

茅草屋、林徽因和五易其稿

汪曾祺是西南聯大的學生,寫過不少回憶文章,連《昆明的雨》都有,說雨季相當長,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電影里,也是同樣的雨多,教授一邊講課,一邊雨沖漏了屋頂,淋濕了他的藍色長衫。

在一些回憶文章里,也有不漏雨的鐵皮屋頂,一下雨,鐵皮屋頂就響了。有次,金岳霖上課,正好下大雨,他嗓門大不過屋頂上的雨聲,說,咱們停課賞雨吧。也有一說是陳岱孫,在黑板上一筆一筆描出4個尺長大字——「停課賞雨」,兩人的特點都是沒結婚。

楊振寧也有對西南聯大的記憶:下雨的時候,叮噹之聲不停。地面是泥土壓成,幾年之後,滿是泥垢;窗戶沒有玻璃,風吹時必須用東西把紙張壓住,否則就會被吹掉。

這樣的房屋,顯然違背了設計者的初衷,然而也是不得已為之,設計者至今都很有名氣,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

抗日戰爭來臨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南渡(參照馮友蘭《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碑文》 說法),先是在長沙辦學,但當地連遭日機轟炸,1938年2月,又分三路西遷昆明。1938年4月,改稱西南聯大。梁思成、林徽因都是建築專家,接受了為西南聯大設計校舍的任務。

當時,三個學校校長,分別是清華大學梅貽琦、北京大學蔣夢麟和南開大學張伯苓,西南聯大成立後,由三校校長輪任常務委員會主席,後因蔣夢麟、張伯苓均在重慶任職,只有梅貽琦長期留於昆明,故沒有實施輪任制度,真正管理聯大的人只有梅貽琦。

在眾多回憶文章里,梅貽琦都是老好人的形象,卻唯獨給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個釘子。據稱,兩人辛苦了一個月,把一流的校舍方案放在梅貽琦面前,梅貽琦卻搖頭否定:學校沒錢實施這樣的方案。

夫妻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修改手稿,梅貽琦還是一再否定,改到第五稿時,高樓變矮樓、矮樓變平房、磚牆變土牆了,梅貽琦還是沒通過。據說梁思成很生氣,把圖紙一摔,你到底要什麼樣的校舍?

梅貽琦說,除了圖書資料室做磚瓦建築,部分教室用鐵皮做頂,其餘統統做茅草屋。梁思成仍然生氣,農民都會建茅草屋,還需要找我這個建築專家?梅貽琦忙勸住他:國難當頭,茅草建大學是不得已而為之啊……

事實上,從1938年7月,西南聯大選定昆明西北城外三分寺的120餘畝土地作為校舍是,初步預算暫定為20萬元,但隨著戰事擴大,撥款經費被砍掉六成,剩下的經費,還很難到位,茅草屋確實也是不得已。

後來,梁思成、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曾回憶兩人當初改設計稿的情形,說幾乎每改一稿,林徽因都要落一次淚。

跑警報、冰糖蓮子和聰明女人的信

跑警報本是件性命攸關的事,但西南聯大的師生,偏偏都要裝得不在乎,比如電影里王力宏扮演的沈光耀,還能煮一盅冰糖蓮子來。

鹿橋在小說《未央歌》里,也寫出這份得意——外文系的學生說「警報是對學習第二外國語最有利的,我非在躲警報躺在山上樹下時記不熟法文里不規則動詞的變化」。

林徽因也是如此,在費正清夫婦寫信里,她一方面吐槽「我恨不得有一支龐大的秘書隊伍,用她們打字機的猛烈敲擊聲去蓋過刺耳的空襲警報」,一方面又說「每次空襲過後,我們總會像專家一樣略作評論,這個炸彈很一般嘛」。

汪曾祺則專門寫了一篇《跑警報》,還特意解釋了這個跑字,說是:也有叫「逃警報」或「躲警報」的,都不如「跑警報」準確。「躲」,太消極;「逃」又太狼狽。唯有這個「跑」字於緊張中透出從容,最有風度,也最能表達豐富生動的內容。

這種風度,有點像吳嶺瀾聽泰戈爾訪華演講時,王國維、梁啟超、徐志摩等等,「那些人站在那裡,自信而篤定,那種從容讓我十分羨慕」。

不止冰糖蓮子,汪曾祺還貢獻了不少八卦,比如金岳霖的情書:

有一位研究印度哲學的金先生,每次跑警報總要提了一隻很小的手提箱。箱子里不是什麼別的東西,是一個女朋友寫給他的信——情書。他把這些情書視如性命,有時也會拿出一兩封來給別人看。沒有什麼不能看的,因為沒有卿卿我我的肉麻的話,只是一個聰明女人對生活的感受,文字很俏皮,充滿了英國式的機智,是一些很漂亮的essay,字也很秀氣。

我看過這個女人的照片,人長得就像她寫的那些信(這就讓人浮想聯翩了)。

在其他回憶里,金岳霖不止抱著情書,有時還要抱著他的鬥雞跑警報,他養了一隻很大的鬥雞,能把脖子伸上來,和他一個飯桌吃飯。他把雞養在沈從文家,警報一響,就去沈家抱他的鬥雞。

也有人寫沈從文跑警報的八卦,不一定屬實,主角是劉文典,他看不起人,說:聯大只有三個教授,陳寅恪先生一個,馮友蘭先生一個,唐蘭先生算半個,我算半個。

有一次,空襲警報響起,劉文典也跟著跑,突然想起陳演恪身體弱,視力有問題,行動不便,趕緊帶了幾個學生,攙扶陳寅恪往城外跑。學生要扶他,他不讓,大聲喊: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

不料迎面碰上了沈從文,正好擦肩而過,他就生了氣,吐槽:陳寅恪跑警報是為了保存國粹,我劉某人跑是為了莊子,你沈從文是為了誰跑?

山羊鬍子、定勝糕和聯大教授

《無問西東》的末尾,是一組組老照片,那些照片上的人,正是那個時代的明星,一張張看下去,會讓人忍不住落下淚來。

比如那個只有下巴上有鬍子的,所謂「山羊鬍子」,是聞一多。去雲南時,一部分師生組成步行團,聞一多參加步行,萬里長征,他把鬍子留了起來,聲言:抗戰不勝,誓不剃鬚。

西南聯大時,聞一多開過三門課:楚辭、唐詩、古代神話。他在電影教授學生的,正是楚辭,《九章》里的句子「皇天之不純命兮 何百勝之震愆。 民離散而相失兮, 方仲春而東遷」,意為上天不善待地下生靈,為什麼要用戰爭來懲罰人們的罪過,百姓分離散開彼此失去聯繫,正在仲春播種季卻不得不向東遷移。也是很應景了。

抱著恐龍跑警報的,應該是袁復禮,他是有名的地質學專家,發現過二齒器和袁氏龍等72具各類爬行動物化石。

西遷昆明時,同行教師有聞一多、袁復禮等11位,他當時已45歲,是這支隊伍中的長者之一。他和學生們一起,每天步行30多公里,這次步行有68天,行程1663公里,步行了68天。他為此感嘆: 「年近五十(歲),步行三千(里)。」

袁復禮是地質學的專家,長途步行中,常手持地質錘,腰系羅盤,不時敲打著岩石露頭,有時還在小本上記錄和畫圖。每天能畫出一條路線地質圖。一路上,他帶著學生採集標本、化石,一路觀察記錄,路過貴州侗鄉時,還參觀了一個汞礦,了解礦工們如何用土法煉出硃砂。沿途中,他還拍攝了不少照片,聞一多、李繼侗、黃子堅等老師都在合影上,只沒有他,因為都是他拍的。

被誇為形象貼合人物的,是祖峰扮演的梅貽琦。

馮友蘭回憶梅貽琦時,說:清華建校以來,有個問題,一直是教授們不斷爭論的焦點,那就是大學該培養怎樣的人才。如何教育學生,培養什麼人才,大家各持己見,彼此各不相讓。梅貽琦則始終認為:大學教育之重,在於人格。如果一個學生沒有完善的人格,那麼走上社會也不會對社會有利。在他看來,教師除了傳授知識,也要樹立德行楷模: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

關於梅貽琦,倒也說得出有趣的八卦,是他夫人賣點心。

西南聯大時期,不少教授家裡都清苦,比如朱自清家孩子多,他天冷了只有披蓑衣。梅貽琦雖然是校長,家裡五個子女都在讀書,也是艱苦。夫人韓詠華沒有工作,為了給他減輕負擔,就和趙瑞雲、袁復禮、潘光旦的夫人合作,做了一種上海式的米粉碗糕賣,米糕表面,還用紅糖漿寫上「定勝糕」的名字,取抗戰一定勝利的意頭。

下著雨,還和學生一起奔跑在操場的,是馬約翰,如今清華大學體育館旁,還有他一座大理石石像。

何炳棣說,即便是冬天,馬約翰也要學生和他一樣,只穿背心褲衩,一起做體操、打球。學生回憶他上課,一直用英文強調:You young boys,Should exercise,exercise!有次,他騎自行車時,一位年輕人騎車超過了他,還譏笑他。他拚命追上了,卻得了感冒,還不幸轉成了肺炎,後來才治好了。

汪曾祺說他面色紅潤,連光禿禿的頭頂也紅潤,腦後一圈雪白的鬈髮。學生列隊,他要求學生必須站直:「Boys!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他年輕時就有點駝背,始終沒有 straight 起來。

沈光耀、飛虎隊和八百學子上戰場

王力宏扮演的沈光耀,雖然用了冰糖蓮子鄭同學一點特色,原型卻不是他,他的原型,是沈崇誨。

沈光耀家裡的匾額,有三代五將的榮耀,沈崇誨也是精英世家,父親沈家彝是著名大法官,曾是上海特別市高等法院院長。他17歲就考進了清華大學土木工程系,「九一八」後,投筆從戎,考取了航校轟炸科,畢業後留校任教官。

淞滬會戰中,他奉命隨第二大隊轟炸日軍第三艦隊,正好碰到對方登陸,進行了轟炸,日軍傷亡慘重,旗開得勝。再次奉命轟炸時,所駕2904號飛機發生故障,脫離戰鬥隊形,敵艦造價遠遠高於他們的飛機,和后座的陳錫純商量後,他們決定犧牲自己,用飛機撞毀敵艦。

沈崇誨雖然為原型,但他並沒有讀過西南聯大,事實上,西南聯大投筆從戎的學生不少,有800之說,也有1100之說。

在朱洪海記錄的王伯惠(曾以西南聯大土木工程系大四學生身份參軍)口述文章里,有這樣的說法:

我們是西南聯大1944屆的畢業生,當時國民政府徵調從軍,這一屆的大學畢業生全部被徵調2年從軍當翻譯,大學三年級以下、中學的不徵調。西南聯大咱們這一屆從軍的有1100人。當時在昆明成立譯員訓練班,重慶也有,主要目的是培訓翻譯,在部隊就叫譯員。

西南聯大就在院內立了個石碑,把所有從軍同學的名字都刻到碑上,碑上有八百多人的名字,後來就有八百學子上戰場這麼一個說法。

正如他的口述,當時美軍前來,需要不少翻譯人才。 1943年11月,梅貽琦就做過動員講話,因為缺乏翻譯人才,數百名美軍不能發揮作用,「國家急切需要著你們,希望同學們能踴躍參加通譯工作」,他的一對兒女梅祖彥、梅祖彤也報名參軍。

特別的是,林徽因和飛行員們也有交集,在梁從誡的回憶里,他們逃往昆明時,林徽因在湘西患上急性肺炎,得到了一群空軍學員的幫助,彼此成了朋友。蕭乾回憶,在西南聯大時期,梁家周末聚會時,「徽因就像往時談論文學作品那樣,充滿激情地談論著空軍英雄們的事迹」。

看過白先勇《一把青》的人都知道,空軍是很容易犧牲的,家屬往往容易守寡,嫁了這一個,死了,嫁另一個,可能也死了。

林徽因的空軍弟弟們,也一個個為國捐軀了,他們後方沒有親屬,留的聯繫地址都是梁思成、林徽因家。於是,梁家一次又一次收到部隊寄來的陣亡通知書,以及他們的日記本、鋼筆、照片、喜愛的西洋唱片和留聲機等私人遺物。每一次接到遺物,林徽因都捧著它們,泣不成聲,心「炸成了窟窿」。

林徽因的弟弟林恆,也進入空軍學校,他也在空戰中犧牲了,林徽因病中寫下《哭三弟恆》,哀悼所有當空軍的弟弟們: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雖然如此,她懂其中的意義,卻依然為這些年輕的生命傷痛: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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