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非子》:告發父親與臨陣脫逃
原文
楚之有直躬,其父竊羊,而謁之吏。令尹曰:「殺之!」以為直於君而曲於父,報而罪之。以是觀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以是觀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誅而楚奸不上聞,仲尼賞而魯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異也,而人主兼舉匹夫之行,而求致社稷之福,必不幾矣。(《韓非子·五蠹》)
注
①直躬:人名。《淮南子·氾論訓》記載此事,高誘註:「直躬,楚葉縣人,躬蓋名。」前人多以為此人以直聞名,所以人們便以「直」稱之。②謁(yè):稟告,告發。之:代詞,指代其父竊羊這件事。③令尹:楚國的相國稱令尹。④以為:認為。直:正直。按:直是指不偏私,求實認真。《荀子·修身》:「是謂是,非謂非,曰直。」《韓非子·解老》:「所謂直者,義必公正,心不偏黨也。」曲:理屈。這裡「曲於父」是說傷害了父子間的道理,對父親大逆不道。⑤報,判罪。罪:懲處。⑥以是:拿這件事。⑦暴:兇惡,暴戾。⑧魯人:魯國人。按:在《新序·義勇》、《韓詩外傳》卷十等漢代文獻中,均講到魯國勇士卞莊子因母親健在而三戰三北的故事。從:跟隨。⑨北:敗逃。《說文》:「北,乖也。」段玉裁註:「軍奔曰北,其引伸之義也,謂背而走也。」「北」指打了敗仗背敵逃跑。⑩仲尼:孔子字仲尼。其故:三戰三北之故。?莫:沒有誰。莫之養:莫養之,沒人奉養他。?舉:推薦,選用。上:使上,使升職。?背:背叛。?令尹:指楚國的令尹。誅:行誅,即殺掉直躬。奸:指邪惡違法之事。聞:使聽見,報告。?易:輕慢,不當回事。?異:不同。若是其異:其異若是,其不同就像這樣。?兼:同時,一併。按:「兼」指「舉匹夫之行」與「求致社稷之福」這兩件事同時去做。舉:取用,肯定。匹夫:指男性平民,也泛指民眾。行(xìng):品行,德行。匹夫之行:指百姓個人的德行。按:此處以君上與臣民之利而言,所以楚國令尹認為直躬不孝而行誅,也應屬於「匹夫之行」。?致:使到來,獲得。社稷(jì):土地神和穀神。古代用作國家的代稱。?幾(jì):通「冀」,希望。
譯文
楚國有一位叫直躬的人,他的父親偷了別人的羊,他去向官吏告發了這件事。楚國的令尹聽說此事,便說:「把這個人殺掉!」令尹認為,這人對君主正直,可對自己的父親大逆不道,因而判決他有罪,予以懲處。由此看來,對君主正直的臣子,卻是對父親凶暴的兒子。有一個魯國人跟隨君主去打仗,三次作戰,三次敗逃。孔子問他這樣做的原因,他回答說:「我上有年老的父親,我自己要是戰死了,就沒有人奉養他了。」孔子認為他很孝順,就向君主推薦,使他得到提拔。由此看來,對父親孝敬的兒子,卻是背叛君主的臣子。因此,楚國令尹誅殺那位報告父親偷羊的人,從此楚國人就不再向上報告奸惡違法的人和事;孔子獎勵了敗逃之人,從此魯國的民眾就把投降和敗逃不當回事了。君上和臣民的利益,其不同就像這樣啊。作為君主,同時肯定百姓個人的德行,又要追求獲得國家的利益,一定是沒有希望的。
讀後感
韓非對比著講了兩個故事,說明君主和臣民的利益截然對立。因此,他提醒君主,在尚未全面建立適合君主利益的主流價值體系之前,就必須高度警惕,仔細鑒別社會的各種評價標準,哪些是符合君主利益的?哪些是違背君主利益的?
直躬的故事在《論語》《莊子》《呂氏春秋》《淮南子》等秦漢典籍中都有記載。《論語·子路》里,孔子聽葉公講了直躬的事迹後,評論道:「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在孔子看來,並非父子相互告發方能顯示正直,父子相隱、為親者諱同樣是正直的表現。孔子的思想合乎事理人性。凡是提倡甚至強制親親相告發的時代和社會,無不充滿各種反人性反人倫的荒謬與暴虐。
莊子由「直躬證父」推導出誠信這樣一種社會價值觀念的虛無,並進一步認識到道德體系制約的相對性。《呂氏春秋·當務》講述了直躬的故事後,引用孔子的評論,認為直躬在本質上是犧牲父親來成就自己誠信的名聲。作者指出:「直躬之信,不若無信。」因為這屬於「信而不當理」。
韓非肯定君主的利益是至高無上的,整個國家的事務都應當圍繞君主的利益展開。因此,他自然堅決主張親親相告,而且贊成商鞅「設告坐之過」的措施,要在法律上規定,倘若不告發家人的違法行為,就要受到嚴厲的懲罰。
魯人卞莊子的故事,在漢代文獻中又加入了許多細節。三戰三北之後,卞莊子自然聲名掃地,「交遊非之,國君辱之」,而卞莊子則泰然自若,不以為意。母親去世後,魯國又有戰事,卞莊子自動請纓,臨戰時勇猛異常,三次沖入敵陣斬敵首而歸,作為曾經敗逃的補償。將軍頓起敬重和愛惜之意,要與他結為兄弟。卞莊子卻聲稱「節士不以辱生」,最後一次沖入敵陣,「殺七十人而死」。漢人刪掉了孔子推舉的情節,從而避免了韓非指斥的問題。由此便完整地樹立起一個忠孝兩全的光輝形象,供世人學習效仿。


TAG:讀古人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