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視野下的《史記》
第一講講完,發現自己把《春秋》里的細節都忘光了,比如哀公九年與哀公十三年的兩次詐戰,講的時候沒有立馬彈出腦袋。這半年變動太多,把本行都丟了,真是得不償失。這次趁著閱讀《史記》,看看能否撿一點回來。文字稿就放這一講,當成是一個邀請吧。以後不再放了
————————
《春秋》視野下的《史記》(一)
《史記》(原名《太史公書》)不是現代學科意義的「史書」。《漢書·藝文志》將之列入《春秋》類,它原本是擬經的作品。在《太史公自序》中,我們也可以看到,太史公非常隆重地介紹了《春秋》,表明自己仿作《春秋》的心跡。然而,本來是「擬經」的作品,卻在誕生之初,就飽受不像經典的批評。揚子云認為太史公「多知為雜」,而「惟聖人為不雜」(《法言·問神》);班孟堅指責太史公「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漢書·司馬遷傳》)」。《史記》後來的飛黃騰達,並不能使這些批評聲音自動消失。一則,批評者本身也是大賢人,他們的聲音理應得到重視;再則,文章千古事,既然要為萬世開太平,那就要經得起萬世的考驗,一兩千年的歲月,在歷史面前不過是曇花一現。
一旦敞開了這個話題,我們也許就能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傳《春秋》者,莫著名過於董仲舒,但太史公與董子的關係是頗為微妙的。太史公在《自序》中的確提到過董子(「余聞董生曰」云云),但就僅限於這一次了。在敘述其父司馬談的學問譜系,也就是子長本人的「家學」時,他說到「太史公學天官於唐都,受《易》於楊何,習道論於黃子」,沒有提到任何與《春秋》有關的事情。隨後在回答壺遂質問時,他又說「余聞之先人曰『《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這表明司馬談又是學過《春秋》的(從《自序》的行文習慣看,「先人」不大可能指董子)。那麼,不將《春秋》列入其父的學問譜系,與太史公本人對《春秋》的推崇,就有了一種張力。是太史公本人的思想另有發展,與父親的思想已經有了區別了嗎?
如果說父親學《春秋》未得其真,而自己隨董子洞入門奧,理應將董子抬高,隆重書寫。可是,《史記》並沒有為董子單獨立傳,「治《春秋》不如董仲舒」的公孫弘反而在《平津侯主父列傳》佔得半壁江山,加上《儒林列傳》中的記載,公孫弘已是兩度現身。這樣的處理方式,甚至不如班孟堅對董子來的尊敬,《漢書》為董子單獨立傳,而將公孫弘併入《公孫弘卜式兒寬傳》的三人合傳之中。當然,我們可以說,可能董子為人低調,給弟子下了不準宣傳自己的死命令,所以太史公不敢大寫特寫。但這樣的理由並未完全打消我們的疑慮,因為除了表面上的忽略,還有深層思想的衝突。在此舉一例足矣:泓之戰,《春秋》公羊傳對宋襄公致以崇高的敬意,認為「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但《史記》對泓之戰的記載、評價完全站在了《左氏》的一邊,宋襄公在太史公眼中完全是一個笨蛋。這種衝突不能以任何理由抹去,因為《公羊傳》對泓之戰的解釋與《春秋》僖公二十二年全年的經文都能合拍,與《公羊傳》在他處的氣息也完全合拍,當然,跟董子《春秋繁露》的氣息也完全能夠密合,違反《公羊傳》對泓之戰的解釋,幾乎等同於跟《春秋》及《公羊傳》公開唱反調。
謹慎起見,我們有必要重審這一樁歷史大案。這樁大案的主審官是《春秋》、公羊先師及董子,控方揚子云、班孟堅,辯方太史公。因為有孔子等一干先師坐鎮,我們只需要讓有情者「盡其辭」,是非自然能分明。首先,我們來聽太史公的《自序》。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起首是太史公對自己家世的追述。「昔在顓頊」,一直追到神話時代。孔子對文明史的敘述,從堯舜開始,《易傳》雖提及伏羲等傳說人物,但那畢竟是傳,不是經,況且其語氣多有猜測。《孔子家語》記宰我問五帝之事,孔子的態度同《五經》的斷代原則一致,都是「多聞闕疑,慎言其餘」(《論語·為政》),不怎麼願意講沒有把握的事(《家語·五帝德》:「禹湯文武周公,不可勝以觀也,而上世黃帝之問,將謂先生難言之故乎」)。但宰我天生喜歡獵奇,在他的一再追問下,孔子勉強給他講了五帝的故事,最後還不忘叮囑一句:「予,大者如天,小者如言,民悅至矣。予也非其人也」,警告宰予不要自比五帝。宰我當面表示謙虛,背後卻將老師不想公諸於眾的話語告訴了子貢,子貢後來又傳回給孔子。結果孔子撂下了狠話,說「吾欲以言辭取人也,則於宰我改之矣」。宰我聽到老師這個反應,「懼,弗敢見焉」。
現在太史公一上來就直接實寫孔子不願明言的顓頊帝,這個類似於宰我的氣質可以給我們提示,假如要將太史公劃入孔門四科,最適合的可能是言語科(《論語·先進》:「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佐證有二,一是太史公對子貢的態度。在《仲尼弟子列傳》中,子貢所佔的篇幅大大超過同門的師兄弟;在《貨殖列傳》中,太史公感嘆「千金之子,不死於市」,大有為當年「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報任安書》)」感到遺憾,同時亦發自內心地表示出對財富的渴望,而子貢在《貨殖列傳》中恰好榮登財富榜榜眼的位置。第二個佐證是學問的類型問題。太史公最引以自豪的學問乃是天官學,亦即術數占候,而子貢以知聞名,「億則屢中」靠的可能是天文模型(參財富榜榜首范蠡、計然的致富經:「知斗則修備,時用則知物」,這裡的「斗」是北斗)。
太史公甘願受「不雅馴」的指責,目的是為了引出自己最為光榮的祖宗:重黎。顓頊帝「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後,使復典之,至於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世序天地」,讓滿滿的自豪感躍然紙上。《史記索隱》考證說,太史公其實是地官黎的後人,這裡拉上天官重,似乎有增光的嫌疑。但事遠難辨,重與黎到底是什麼關係,其實已經很難搞清楚,我們在此只需要感受到太史公強烈的家族自豪感便足矣。這種「慎終追遠」的品質本來是好的,只要不過度。《禮記·經解》對這種追溯精神有所節制:「《書》之失,誣」,「疏通知遠而不誣,則深於《書》者也」。而揚子云《法言》特意立了一篇《重黎》,結尾處提到的恰好是「太史史遷」,似乎是專門針對太史公而發。其首章為:「或問:『南正重司天,北正黎司地,今何僚也?』曰:『近羲近和。』『孰重?孰黎?』曰:『羲近重,和近黎。』」將傳說人物化為堯舜時代的羲、和,減輕巫史的氣質。次章為「或問『黃帝終始』。曰:『托也。昔者姒氏治水土,而巫步多禹;扁鵲,盧人也,而醫多盧。夫欲讎偽者必假真。禹乎?盧乎?終始乎?』」將「託名」黃帝的實質也點破,完全跟從孔子,斷自堯舜。
「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後也」。從傳說時代一直到周,只點出一個真實可靠人物,可見其在太史公心目中的位置。「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不知什麼原因,天官的職位丟了,但從此獲得「司馬」一氏的稱謂。「司馬氏世典周史」,儘管職位變動,學問還是傳承下來了,史官能觀天測地,在《左氏》隨處可見。「世典周史」同上文的「世序天地」一樣,盡情顯示自己的家族自豪感。這個引起官職變動的關鍵人物,《詩經·大雅·常武》曾一帶而過。因為是獨一無二的記載,即便是一帶而過,也彌足珍貴,值得我們好好品味。
常武
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整我六師,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國。
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陳行。戒我師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不留不處,三事就緒。
赫赫業業,有嚴天子。王舒保作,匪紹匪游。徐方繹騷,震驚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驚。
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厥虎臣,闞如虓虎。鋪敦淮濆,仍執醜虜。截彼淮浦,王師之所。
王旅嘽嘽,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徐國。
王猶允塞,徐方既來。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來庭。徐方不回,王曰還歸。
詩名「常武」,表示這篇詩描寫的是征戰之事。「赫赫明明,王命卿士」,周宣王任命卿士。「南仲大祖,大師皇父」,在太祖也就是在宗廟裡爵封南仲,而皇父為太師。「整我六師,以脩我戎。既敬既戒,惠此南國」,肅整軍隊,準備南征。「王謂尹氏,命程伯休父,左右陳行」,宣王讓尹氏下達命令給程伯休父,左右排列好戰陣。尹氏是高官,《春秋》隱公三年所卒之尹氏,是主持天子喪禮、接待諸侯之權臣。程伯休父受命掌管兵馬,即《自序》中所云「失其守而為司馬氏」。一般人眼中的天官是文職,文職如何能帶兵打仗?這個問題其實是偽命題,在《律書》中,太史公大談音律在軍事上的應用,且律歷自古並提,觀測天文曆法所得之術數,應用在軍事上,就成了權謀。這裡面蘊藏著重大的轉折,官職的變動只是表象,背後是司馬家族所守之學問與戰功發生了緊密聯繫,如同今天的科技成果有了「轉化率」的追求,此事對司馬家家風的改變,不可小覷。
「戒我師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點出將要討伐的南國是淮水邊的徐國。「不留不處,三事就緒」,孔疏認為,這是預告徐國國民,軍隊不會久留此地,三農之事仍可按時準備。「赫赫業業,有嚴天子。王舒保作,匪紹匪游」,王師嚴而有序,走得不慢,但也不亂。「徐方繹騷,震驚徐方。如雷如霆,徐方震驚」,整個徐國都震驚了。「王奮厥武,如震如怒。進厥虎臣,闞如虓虎」,開始交戰,極力描寫王師的威猛。「鋪敦淮濆,仍執醜虜。截彼淮浦,王師之所」,布兵將敵軍逼到淮水岸邊,然後盡情追截俘虜。這裡,利用地形來出奇制勝的意思已有體現,其中或有程伯休父的術數運用。
「王旅嘽嘽,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徐國」。此章極力描寫王師的變幻莫測,戰國時兵家詭詐之風,已肇端於此。當然,此發端極微,不影響詩篇列入《大雅》的資格。然而防微杜漸,方是明哲所為。所以詩篇最後一章,給全詩加上最為關鍵的一道保險杠。「王猶允塞,徐方既來」,猶,鄭箋訓為「尚」。允,信也。王尚誠信充塞於心,所以徐方來朝。「徐方既同,天子之功。四方既平,徐方來庭。徐方不回,王曰還歸」,回,邪曲也,不回即是直。最後一章強調,真正能讓徐國信服的,還不是詭詐的兵法,而是宣王心中的誠信、正直。《韓詩外傳》卷六以三章之隆,發揮了此章的誠信之義,其中最為值得品味的是「趙簡子薨而未葬章」:
昔者趙簡子薨而未葬,中牟畔之,既葬五日,襄子興師而攻之,圍未匝,而城自壞者十丈。襄子擊金而退之。軍吏諫曰:「君誅中牟之罪而城自壞,是天助之也,君曷為而退之?」襄子曰:「吾聞之於叔向曰:『君子不乘人於利,不厄人於險。』使修其城,然後攻之。」中牟聞其義而請降,曰:「善哉!襄子之謂也。」詩曰:「王猷允塞,徐方既來。」
襄子之所為,一如宋襄公之所為。由詩經古義,亦可證《公羊傳》乃孔子真傳。孔子自身就有此「呆」氣,此獃氣其實是「王氣」。《論語·憲問》載,子擊磬於衛,有荷蕢而過孔氏之門者,曰:「有心哉,擊磬乎!」既而曰:「鄙哉,硜硜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則厲,淺則揭。」子曰:「果哉!末之難矣。」孔子感嘆末世人心不古,而《常武》其實是西周最後的掙扎,詭詐之風已肇端,全賴最後一章磐石般的誠信壓陣。《常武》過後,是怨刺直發的《瞻卬》《召旻》,讓人感嘆世風日下之餘,亦對《常武》的用兵之法保持高度警覺。《法言·問道》:
狙詐之家曰:「狙詐之計,不戰而屈人兵,堯舜也。」
曰:「不戰而屈人兵,堯舜也;沾項漸襟,堯舜乎?衒玉而賈石者,其狙詐乎?」
或問:「狙詐與亡孰愈?」
曰:「亡愈。」
或曰:「子將六師,則誰使?」
曰:「御得其道,則天下狙詐咸作使。御失其道,則天下狙詐咸作敵。故有天下者,審其御而已矣!」
或問:「威震諸侯,須於徵與?狙詐之力也,如其亡?」
曰:「威震諸侯,須於狙詐,可也;未若威震諸侯而不須狙詐也。」
或曰:「無狙詐,將何以征乎?」
曰:「縱不得不征,不有《司馬法》乎?何必狙詐乎!」
這種從孔子那裡繼承而來的「一根筋」精神,常被人誤認為是智商低下,但我們不要忘了,揚子云也是術數大家,《太玄》是五行象數的淵藪。因此,孔子、子云並非要軍事家「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論語·陽貨》)」,而是「知而不用」,你要跟我玩狡詐,我看得一清二楚,但我不會墮落到跟你玩狡詐的水平。這是公羊評宋襄公「有君而無臣」的關鍵所在,國君一心守禮,並無任何過錯,錯在無賢臣輔助,戰前不能練兵,臨陣不能防範,反而勸國君降低道德,乘人之危,有如此臣子,不敗在此時,也會敗於將來,即便打贏了此仗,也失去扭轉整個時代風氣的機會。聖人悲憫而不偏私,知道風氣一旦墮落,戰爭將越發慘烈,屆時天下死傷之眾,又豈是一場詐戰取得的成果所能彌補。
「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周惠王、周襄王之間,王室發生了好幾場動亂,司馬氏離開了王畿,到了晉國。此時完全進入五霸時代,晉國僭越王室,成為實際的權力擁有者。隨會奔秦發生在晉襄公死後。趙盾當時派隨會前往秦國迎接晉襄公之弟公子雍繼位,但隊伍出發後,趙盾又改變主意,擁立晉襄公之子公子夷皋,發兵阻攔護送公子雍的隊伍。隨會於是只能逃往秦國,而同行的司馬氏也就入了少梁,也就是秦地。這又是一重大轉折,司馬氏從王畿(中央)到晉(地方),再從晉到秦,一步步走向夷狄。隨會後來經過魏回到了晉,也就是重返諸夏,而司馬氏再也沒有回來,這次遷居會進一步加劇好戰之風對司馬家族的影響。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後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於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阬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於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於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巿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
去周適晉之後,司馬氏便分成了三支。在衛的一支最微,雖然有人曾相中山,但太史公連他的名都不提。在趙的一支,主要以武功傳世,先有蒯聵,後有其玄孫卬。司馬卬先是受封於項羽,後來又投降劉邦,投降之後還繼續從軍伐楚,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相比之下,魯國就多「一根筋」的人了,項羽死後,「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原因是楚懷王曾經封項羽為魯公,魯國人要為之死節義。在秦的一支是太史公的本支,先有與張儀論辯然後伐蜀的司馬錯,後有其孫司馬靳。這位司馬靳其實沒幹什麼好事,跟著白起坑殺趙國四十萬長平軍,接著就跟著白起一起被賜死,連葬都葬在同一個地方。到此為止,太史公的好戰之氣已經浮上紙面,不知其先程伯休父讀後會作何種感想。因為《韓詩外傳》還有一處引用到《常武》的卒章,那裡說的事情跟司馬靳所乾的恰好相反:「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不為也」。
從程伯休父投身戰場,到司馬靳為虎作倀,坑殺四十萬俘虜,這個家族積累的殺氣一點點報到太史公身上。表面上看,太史公禍起於仗義直言,仔細分析下來,其實沒有那麼簡單。太史公自述「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報任安書》)」,「素非相善」可能是實情,但「趣舍異路」就未必了。太史公在《報任安書》中如此描述李陵:「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這個描述可能並未將太史公對李陵的欣賞和盤托出。還有最為關鍵的一點:李陵善戰。這個優點與太史公的精神氣質深深契合,可謂「一俊遮百丑」,令他失去了作為史家應有的持平公正。按《漢書》後來的記載,讓李陵以少擊眾,並非漢武帝的原意,漢武帝原本是派李陵去給李廣利運送輜重的,李陵自動請纓,「願以少擊眾,步兵五千人涉單于庭」,漢武被其大言打動,才准許他出兵匈奴的。「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論語·里仁》)」,「五千人涉單于庭」,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此口出狂言,本來就非君子所為。再者,既然狂言已出,理應以人頭擔保,日後如遇到危險,絕不能責怪朝廷不發救兵。最後,「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制(《禮記·曲禮》)」,戰敗身死,乃良將之本分,李陵非但不死,日後竟與匈奴一道還擊漢軍(《漢書·匈奴傳》:「匈奴使大將與李陵將三萬餘騎追漢軍」),還厚顏無恥地勸降守節不變的蘇武,此等人品,要稱其仁義,難以哉。
順著李陵的譜系往上追,事情會看得更清楚。李陵為李廣之孫,李廣生前曾犯下司馬靳一樣的大過,「誘降者八百餘人,詐而同日殺之」,此事被相士王朔直接判為李廣不得封侯的原因(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除此大不仁之外,李廣還有公報私仇的一面。李廣早年就曾被生擒,跟李陵一樣沒有自殺,而是藉機逃跑了。回漢朝後,李廣被判死刑,但用錢贖回性命,做了庶人。這時,霸陵尉在自己醉酒的情況下,按規定禁止李廣夜間通過霸陵亭。李廣懷恨在心。後來匈奴壓境,漢武帝不得已啟用李廣,李廣請求派霸陵尉一同前往,一到軍營便殺了他。然後,李廣趁著自己此時無可替代,上書自陳謝罪。武帝給他寫了一封安撫信,寫得時候想必牙齒都要咬碎了(參《論語·憲問》:「臧武仲以防求為後於魯,雖曰不要君,吾不信也。」)。「知臣莫若君(《管子·大匡》)」,別的人看不出來就算了,武帝難道看不出李廣其實沒有什麼忠心,只是一架求名的殺人機器而已?這架殺人機器,到了老年的時候,仍一心想著功名,不願意服從上級的安排(參《論語·子路》:「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其作風真是早已為李陵立下了壞榜樣。
到了李陵重複其祖不死位的故事時,太史公不可能不知道李廣之前的作風,亦不可能不知道將軍死位的規定。在這種情況下,他冒險為李陵辯護,只能說李陵與他的精神氣質實在太過合拍,惺惺相惜之情妨礙了他的判斷。李陵後面的表現證明太史公的判斷完全失誤。退一步講,即便不失誤,李陵真是等待機會回報漢朝,太史公的做法亦不見得就合乎經義。《春秋》成公二年,齊頃公被俘,其車右逄丑父長得跟他很像,兩人交換了位置,頃公借著打水的機會就跑了,留下逄丑父代他去死。然而逄丑父殺其身以生其君,君子猶謂之不知權,以為「國滅,君死之,正也」,逄丑父如知大義,當對齊頃公說:「君慢侮而怒諸侯,是失禮大矣;今被大辱而弗能死,是無恥也;而復重罪,請俱死,無辱宗廟,無羞社稷。(《春秋繁露·竹林》)」國君尚且如此,何況區區一騎都尉李陵。
「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大概為司馬靳的命運警醒,司馬昌就不再從軍了,改為主鐵官。古時鹽鐵為經濟命脈,主鐵官大概是個肥差。這裡也透露出太史公的價值判斷,他對求富一事從來不遮掩。由此我們可以再想一個問題,太史公好戰,這種品質跟政事科的子路能否扯上關係?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子路尚勇,但子路是宋襄公、襄子類型的,一根筋,直來直去,不搞陰謀偷襲。但太史公的兵法是權謀型的,所以主要還是與子貢接近,是子貢的學問在軍事上的應用。
「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巿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接下來就近了。無澤是太公,喜是爺爺,談是父親。這條線一捋清楚,司馬家族的三個特點也就清楚了:第一,家族榮譽感極強;第二,以天官為第一使命;第三,從天官降為司馬時,吸收了大量的兵氣。


TAG:全球大搜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