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踢踢 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
2016年7月19日,傅踢踢在自己的公眾號上發布了一篇文章《我是傅踢踢,餘生請多指教》,聲明自己從《文匯報》辭職,往後的日子裡,要一心一意實現他平凡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在這個激越的言必稱夢想的年代裡,安心做個碼字的手藝人。」
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之後,傅踢踢便順其自然地走上了一條成為「媒體人」的道路:進入《文匯報》工作。此前在新華社和《解放日報》實習的時候,他在一線做經濟新聞,積累了很多經驗和資源,同樣的工作模式對他來說自然如魚得水。
只不過現實橫生枝節,傅踢踢最先迎來的是8個月的夜班輪崗,對他來說「像8年一樣漫長」,每天的常規工作,就是進稿庫、選稿件、做標題、配圖片,偶爾做做採訪和約稿。
通常在凌晨兩三點下班,坐著接送班車,每天都能看見「凌晨四點的上海」,車子沿著外環線繞上海一圈,穿靜安,到普陀,轉嘉定,再回浦東,他的心也一點點沉下來,消磨著上班的勁頭。
日子在程式化工作的不斷重複里變得有點苦悶,於是傅踢踢扎回寫作里。伴隨著同名公眾號在2014年1月正式上線,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也在那時初現端倪。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的公眾號保持每周三至四篇文章的發布頻率,主題涉及情感解讀、流行文化、時事評論等。在3年時間裡,「傅踢踢」吸引了數量超過40萬的粉絲群體,多篇文章實現超過10萬次的閱讀量。2014年末,傅踢踢出版了作品集《談到世界充滿愛》,一共印了3000冊,他坐在書堆里,在每本書的扉頁上給讀者寫專屬寄語,每本都是獨一無二的。
報社的工作需要傅踢踢每天都保持高強度的「輸出」,而在新聞評論之外,關於寫作,他還有更大的野心,在不斷嘗試深度寫作的同時,他越發覺得自己原先的積累快要消耗殆盡。為了不在寫作上陷入「自我重複」的困局,他決定辭職,把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用來成系統地大量「輸入」。
提起大學時代,傅踢踢印象很深的是有段時間他痴迷偵探小說,每天就把小桌子架在床上讀得如痴如醉,連吃飯都在床上解決,最後基本讀遍了學校圖書館裡的所有這類型的小說。時隔多年,他再一次進入那個純粹的、心無旁騖的文字世界。不同的是,除了保持對閱讀的熱忱,未來伴隨他的或許還會有對靈感枯竭的焦慮、時刻自我懷疑,以及實現嚴格自我管理的困難。
這也是「寫作者」必然背負的使命。
移動互聯網時代,自媒體平台的蓬勃發展在展示平台和物質回報的層面,都為熱愛寫作的個體提供了更廣闊的成長空間,傅踢踢的寫作經歷或許能夠為新時代的寫作者群體描繪出一條有跡可循的路徑。
在動畫片《馴龍高手》里,維京少年希卡普遇見了一隻受傷的龍,給它取了一個名字叫「Toothless」,中國的觀眾因此稱這條表情豐富,一舉一動都很「萌」的龍為「沒牙仔」。傅踢踢說自己英語不好,一直誤以為沒牙仔的名字是「Teethless」,後來他開始寫文章發表,按諧音給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踢踢」。
在動畫片里,沒牙仔長大後會成為一隻夜煞,夜煞是龍族中最厲害的品種,它們聰明又危險,力量強大。它們生來就是這個世界的王者,與生俱來的能力卻因為被隱藏在幼年時期萌動可愛的外表下而鮮少被人察覺。
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承擔壓力做出選擇,迎面走向那個面目模糊的未來,傅踢踢始終像那隻萌萌的沒牙仔一樣,寫作就是他專註的飛行,有時候歪頭咧嘴笑一笑,用純凈無害的眼神,好奇並溫柔地注視這個世界。
三明治:辭職是為了專職寫作嗎?
傅踢踢:很多人說我辭職是為了內容創業,其實我是把自己變成了自由職業者。
我們現在提到放棄這個詞,會把它看得很重,好像是多麼了不起的事。我倒覺得,放棄這件事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嚴重,經濟學中有個「機會成本」的概念,你所做出的每一個選擇其實都是一次放棄。
在《文匯報》工作的時候,我每天的產出量很大,加上主業之外的寫作,最多的時候每天要寫一萬字,少的時候也至少要寫三五千字,在高強度的輸出下,我覺得自己原先的積累快要消耗殆盡了,那個時候就有了一個想法,安排一段時間專門給自己系統地大量「輸入」。當我越深入地去寫一個領域的內容,就越覺得在這一領域持續系統積累的重要性,但我一直沒有時間去做這件事,尤其是工作了之後,時間就被壓碎了,人變得很被動。
這兩年我一直在想,以後應該怎麼走,說老實話,寫到現在已經開始覺得有點吃緊了,寫文章沒有從前那麼駕輕就熟,重複使用同樣辭彙的頻率也在變高,現在如果讓我再為兩年前寫過的電影做影評,我也寫不出什麼新的東西來。
當寫作陷入自我重複,這就是一個警告,我需要給自己的職業方向和人生方向重新做調整,讓寫作的路走得更長遠些。
我選擇放棄體制內的安定和平順,只是為了獲得一個相對自由、不受限制的寫作空間。我選擇放棄全職經營公眾號,是為了把寫作從閱讀量的壓力和商業因素的桎梏中解放出來。
我在寫辭職的那篇文章中也提到過:「辭職並非跳槽,而是安心做一個自由撰稿人。是微信公眾號的風靡,幫我把計劃提前了。」
三明治:從現實的角度來看,大部分寫作者在物質上不會收穫太多的回報,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
傅踢踢:之前看到有人說,在今天這樣的時代,他不會選擇以寫作為生,寫作這件事沒法讓他過上有尊嚴的、體面的生活。
這兩年情況已經有了些改變,「公眾號」時代對寫作者來說,在「養活自己」這件事上 比過去容易了許多。「養活自己的能力」不僅僅指的是賺錢的能力,更多的是人的慾望和能力的匹配度,它是一個相關變數,而非簡單粗暴的數字指標,而能力是否足夠到填滿慾望,則因人而異了。
利用公眾號賺到了第一桶金,我選擇去投資賺錢,解決自己的溫飽問題,然後專註於寫作。今後公眾號對我來說,還是一份工作,我需要用運營公眾號的能力,去填補自己對物質的消耗,積累一定的財富,再選擇心儀的寫作方式。
三明治:你曾說過「專職寫作這件事,20歲、30歲跟40歲開始是完全不同的」,能否具體說說是怎樣的不同?
傅踢踢:剛辭職的時候,我經常在家裡「葛優癱」一整天,因為突然所有的時間都歸自己管了,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有時候我三四天都寫不了一篇文章,通常翻本小說,或者看兩部電影,一天就過去了。我還經常自我欺騙,說這是為了積累素材,看看別人是怎麼表達的。
朋友們聽說我辭職,紛紛約我見面,飯局攢了30多個,到現在都沒吃完。
我之前說過,專職寫作這件事,20歲、30歲跟40歲開始是完全不同的。很多人的理解是不同年齡的心態閱歷和表達能力不同,其實我想說的是生理層面的不同。
對於寫作者來說,存在一個時間窗口。20歲的時候,寫東西都是很快的,很多東西看一眼基本上就能記住。可是30歲的時候再去寫同樣的東西,如果沒有系統的訓練方法,沒有出色的記憶能力,光素材積累這一項就很難做到。40歲的時候,當你想用一年的時間創作出一部長篇小說,就會發現,自己的身體和精力已經不足以支撐了。
寫作者要面對的誘惑也多,如果不合理地規劃時間,放縱自己,就會對寫作造成傷害,很多人就是這樣蹉跎掉了自己創作的黃金年齡。
這也就是為什麼很多寫作的人都在鍛煉身體,很有名的一位可能就是村上春樹。
後來我像高中的時候做暑假計劃一樣,把需要外出的活動都安排在同一天,然後把自己一天的時間劃分成幾個板塊,8點鐘起床,吃完早飯後開始工作,下午去游泳。
除了需要自律,在不斷跟自己拉鋸的過程中認識自己的局限,並且努力守住那個邊界,寫作本身是一個「做減法」的過程。
我在20歲的時候,什麼題材的文章都寫——樂評、影評、時政評論、美食評論——寫著寫著就發現自己的表達越來越有限,也越來越浮於表面,我明白自己不可能在所有的領域都寫得很精深,所以我慢慢地開始放棄掉一些東西。
寫作到了最後一定是往更深、更細的方向去,我接下來主要想寫的題材是流行音樂,並且會專註在這一領域。
三明治:寫作這麼多年,你遇到過瓶頸嗎?怎麼度過的?
傅踢踢:寫作本身也會經常使人產生自我懷疑,經常會想,我寫的東西到底有沒有意義?為什麼這篇文章很準確地傳達了我的心境,卻收不到讀者的回應?又或者我是不是又到了瓶頸期?是不是江郎才盡了?
其實所有焦慮的產生,都建立在你是真正地愛著自己在做的這件事,你是真的想要做下去的基礎上。
周星馳成名之後,有人問他:「你為什麼能夠堅持到今天?」
他想了很久之後,回答:「為什麼堅持,想一想當初。」
公眾號一下子火了以後,會把很多人推到一個原先設想不到的狀態里,有些人成名之後,會頭頭是道地講,自己當初是怎麼設計這個公眾號的,後來是怎麼一步步地做到現在這個樣子的。
這些其實都是後來他們給自己建立的一套話術,大多數人都是一步步探索、試錯,出發點無比簡單,就是喜歡。
所以只要一想到寫作是我要堅持做一輩子的事,就覺得沒什麼好焦慮的了,無論如何我都會一直寫下去。
三明治:讀你的文字,感覺你一直是一個感情細膩的人,你從小就是這樣嗎?寫情感專欄是不是也需要有天賦?
傅踢踢:這大概說的是一種對細節的感知和把握的能力,我會在意一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對創作和生活帶來的改變,這些看上去不算什麼大事,但我覺得它對於寫作者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我2015年8月結婚,結婚讓我以一種不同的身份和狀態寫作。對寫作者來說,生活狀態的影響還是挺大的。白天的時候,我一般都是一個人在寫,到了晚上就總會有一個人陪著我,跟我交流寫作。
我太太正在做的廣告行業跟寫作領域也有一些交集,我會兼職在她那裡做一些簡單的事情。不同領域的碰撞也讓我開始思考,寫作和創意應該怎樣結合,又有怎樣的差別。
今年我熱衷於做菜,有時候也會在家自己做飯吃,周末有空閑,就給太太做飯吃。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寫字的話,也許就會做一個廚師。
做菜之所以吸引我,因為它也是一個創造的工作,過程中一個很微妙的細節,就會改變事物整體呈現的樣貌。
一模一樣的菜式,早兩分鐘放鹽或者晚兩分鐘放鹽,菜的味道就會不一樣。這個感覺很像是寫作的時候字斟句酌,兩個詞的含義近乎相同,我們卻要在文字微妙的意味與意境之差上糾結半天。
李宗盛離婚後住在北京,專心彈他的吉他,偶爾幫女兒做做飯,他寫了首歌叫《因為單身的緣故》,裡面有句詞是「我為王在自己的國度」,講的就是他給女兒做飯,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開一瓶紅酒,跟那些殘羹剩飯周旋。
我每天做菜的時候,從窗口向下望,俯瞰城市的車水馬龍,偶爾也會覺得自己在這個創作的國度里當了王。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與創作相關,而它就綴在我們的生活里,不去做就永遠感知不到。
這種細節的東西對我的衝擊還挺大的,我現在越來越感覺,回頭看看,會發現人生中很多重要的時間節點,都是當時被你忽略的一些平淡時刻,你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無比常規的選擇,但也許最終整整影響你一生的就是這些東西,而不是年輕時候信誓旦旦的那些口號,比如「高考改變命運」。
我愈發感受到生命里這些微妙偶然的時刻,竟然會改變人生境遇。這很有趣。
有時間去發現並且深思生活中的一些細節,是我這一年發生的比較重要的變化,尤其是自己一個人待在家裡的時候,會強化這種感知能力。走進外面的世界,就會無暇顧及這些細微的感受,而獨處的時候,生活中不易察覺的細節才會放大。
三明治:「傅踢踢」這個公眾號上呈現的內容,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有沒有規劃?
傅踢踢:前段時間我把公眾號的簡介從「一個脫離了高級趣味的人」改成了「不裝,不撕,不端著。有趣,有愛,有溫度」。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也寫過一些挺刻薄、挺毒舌的東西,那時候我有著極其旺盛的表達欲,喜歡錶達觀點,用以彰顯自己思想的獨特性,落在紙面上大多都成了情緒宣洩和無意義的吐槽,做的都是一些「破壞」的事情,也許沒有什麼惡意,但對身處其中的人,對現實本身不會有太多正面的幫助,現在我更想做一些「建設的事情」。
現在我希望能把「有趣」變成更高級、更深刻一點的「有趣」,表達自己不是那麼重要,寫作的視角和方式已經表現出寫作者的態度,我不想再著急地告訴別人「我認為……」,我希望文字本身可以代替我發出這樣的聲音。
在公眾號的閱讀環境里,大多數人不是看文章,而是看「內容」,「內容」有點像我們說的「帖子」。這類閱讀不是嚴肅的對文字的審美,讀者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就好像過去人們在火車站買《知音》《故事會》,現在的網路就是一個喧嘩嘈雜的火車站,一部分人閉目塞聽,一心一意地尋找《知音》和《故事會》。
寫了三年,我最大的感觸是,用戶或者讀者是沒有義務去了解作者在想什麼的,很多微信運營者會這樣要求用戶:我要做廣告了,你們要理解我,你們不能總是罵我,因為我也要生活。
曾經我也有相同的想法,但現在不會了,如果做廣告這件事情是我不得不做的妥協,那麼我會通過其他方式去補償我的讀者。
現在我不急於去表達什麼,不急於去證明什麼,也不苛求讀者必須接受什麼,如果要用一篇文章去改變一個人,會讓我覺得有壓力。
我只在這裡講講我自己,講講我願意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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