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穆旦,和他的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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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遠征軍中校穆旦
了解歷史,有什麼用?
了解歷史無益於工作賺錢,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用處。
抗戰不過僅過八十年,這段鍛造、啟蒙中國現代人文精神的歷史,為人所知,卻遠不如後宮歷史裡,真真假假的羋月、楚喬、甄嬛、竇漪房。
歷史熱衷她們,歷史在淡漠他們——比如淞滬會戰、南口會戰死去的無名的戰士,比如為八年戰火為戰爭、逃亡、飢餓遇難的無名的平民。
橫店影視劇以抗戰為背景的神劇,有很多文化人從業,有海量的觀眾叫好。難道,標準化歷史試卷和橫店影視劇,就是抗戰給現在留下什麼人文遺產?
穆旦,一位以靈氣和良心寫詩的詩人。
為此,一些詩人朋友們對他膜拜有加。讀過他的詩嗎?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
這是一首為中國遠征軍由野人山撤退的詩歌。
第一次讀到這首詩,我還在讀大學。瞬間,飽含淚水。
當時,我已經讀過一些中國遠征軍的傳記了,知道他們境遇很慘,但絕想不到那種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頭顱已然開滿野花的蒼茫。
那時,我也寫詩。被穆旦的詩作震撼,我開始渴望寫一些關於抗戰的東西。
抗戰——無益於工作賺錢的歷史,蜿蜒而來。站在今天,我似乎再也無法直視開滿野花的頭顱。
抗爭八年,廣袤、遼闊的土地上,何處不曾漫山遍野的野花。
然而,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在不經意的點滴間,抗戰史終究像是一位由野人山爬涉過來的戰士。
歷史蒼茫,望去的莽莽山巒,無邊無際,野花燦爛開放,一如往昔。
那些馳騁橫店抗戰神劇里的編導、演員,以及那些按照課本,戰戰兢兢為試卷畫圈的歷史教師們,他們是否能夠理解,曾經,民族的頭顱那些明艷、怒放的野花?
為了理解抗戰,我盡量去接觸騾馬化、機械化戰爭的知識,盡量去閱讀更多的資料、文檔和回憶錄。
看得多了,再看淞滬會戰,南口會戰,字裡行間,不僅鮮血淋漓,更有一種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頭顱已然開滿野花的感悟。
戰爭,是殘酷的。
抗戰是戰爭中極端殘酷的戰爭。
在飛機、氣球、間諜、斥候引導下,日軍往往以10V1,甚至10V0等懸殊差距的轟炸機、重炮、戰車等遠程火力,向中國瘋狂侵略。
為此,中國前後300多個缺槍少糧的步兵師有死無歸地奔赴戰場。
千萬的頭顱,開滿鮮花。由此,陽光燦爛的歌唱,居然如此芬芳。
太原會戰、徐州會戰、武漢會戰、長沙會戰、豫中會戰、西峽口會戰……
硝煙散卻,山河壯麗。那些為國戰死的亡靈,至今依然在明朗的天空中飄蕩。
大地,處處正在熱火朝天地拆遷、建設。人們早已慢慢習慣了在靜好的歲月里,漸漸淡漠著往事。
穆旦是詩人,也曾經是戰士。
人們容易知道查良鏞的《天龍八部》,《笑傲江湖》。卻不一定知道查良錚的詩歌,以及詩歌負載的民族的純真、戰鬥和沉思。
……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榦而滋生。
穆旦在西南聯大。帥氣帥才,今天那個偶像可以攀比。
查良錚就是穆旦。
抗戰爆發,在清華大學就讀的穆旦由北京而長沙,又從長沙而昆明遷徙。
1937年秋冬,學校、文物、教師、學生、學者、工人、農民、家眷匯成洪流,艱苦爬涉,向西南大後方轉移。
實際上,這次中國近現代史最為偉大的大遷徙、大移民,同樣也是少見記載,遠不如一個娛樂明星的移民、遷移的八卦,容易被人接受。
抗戰爆發後的這次大遷徙,和多年前的永嘉南渡類似。承載著中國精英守護華夏文明的決心。
這次大遷徙,不僅在戰亂中保護了華夏文明的火種,客觀上,也為苦撐待變的八年抗戰,奠定了持久作戰,最後勝利的人文基礎、工業基礎。
當年,我祖父去廣西桂林藏匿國民政府軍資。我的祖母便獨自攜帶尚是幼兒的家父、二叔,如此這般,隨抗戰大遷徙潮流,來到了重慶南泉。
天幸一路平安,才至於有我此刻在書房寫字,與朋友隔空茶敘。
一路艱辛,家父曾經娓娓而談。有意無心之間,我也就慢慢成年——每每在重慶朝天門向東憑眺,大江東去,我總會情不自禁追憶屬於父輩、祖輩的不容易的舊時光。
西遷,沿途,很多人遇難。
他們不是戰士,但是,他們在向大西南遷徙的路上,同樣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前進,頭顱已然開滿野花。
那時的國人,是如何的精神面貌。
我看過一位優秀的歷史教師講述抗戰大遷徙的視頻。他在說到清華大學西遷時,抒發了精英無處不皆精英的感慨。
據他風趣解釋,大學的夫子學生,除卻搬遷了教學設備、器材,甚至農學系的豬羊雞鴨等,也驅趕上路。
數千里轉移,夫子與學生,與豬羊雞鴨等,雖然流離顛沛、餐風露宿,然而,大家同樣生龍活虎。
視頻里,年輕的人們的笑聲,如是一片燦爛的陽光。
穆旦西遷,便是在跟隨聞一多、曾昭掄等北平清華師生組成的「湘黔滇步行團」里。
徒步3000里,師生和豬羊雞鴨到達昆明,中國近現代史最為著名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就此成立。
在課本和互聯網上,西南聯大同樣也是少見人介紹。
這所由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在戰亂中聯合組建的大學,成為中國近代文化與傳統文明在抗戰年時期的最為珍貴的火種。
歸國前的穆旦夫婦。
抗戰到戰後,甚至延續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幾乎所有中國文化、科學界的大家、學者,均與西南聯大有關。
穆旦亦然。
1940年,年僅22歲的穆旦自聯大外文系畢業,留校任教。
當時西南聯大教師們群英薈萃,比如陳寅恪,吳有訓,梁思成,金岳霖,馮友蘭,沈從文,聞一多,錢鍾書,吳宓,朱自清,費孝通,華羅庚,朱光潛,林徽因,吳晗等等。
與歷史對比,現在大學裡的教授、專家,或者頻繁見諸報端的「潛規則」醜聞,更讓人為之喟嘆。
就此而言,有的歷史確實被遺棄在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對於波瀾壯闊的民族復興的奮爭,如是過眼煙雲。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更沒有人去注意:留下了英靈化入樹榦而滋生。
1942年,24歲的穆旦和更多的青年知識分子一樣,投筆從戎參加了中國遠征軍。
穆旦在杜聿明的第5軍司令部,擔任中校翻譯官,隨軍進入緬甸與日軍作戰。
同年5月至9月,作戰失敗。中國遠征軍主力開始滇緬大撤退。
穆旦中校就此經歷了震驚中外的野人山行軍。
數萬中國青年軍人在遮天蔽日的熱帶雨林,穿山越嶺,在疾病、迷路、飢餓、瘴魘等襲擾下,死傷累累。
野人山,經歷與目睹,成為穆旦中校再成為詩人穆旦的內心淤積的苦難。
穆旦極少向人提及野人山。穆旦向他的老師吳宓稍有透露。吳宓聽了,在日記記述:驚心動魄,可歌可泣。
抗戰勝利後,穆旦由內心淤積的民族苦難,書寫了關聯滇緬作戰主題的著名的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這首中國近現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歌,沒有選入教材。
人們知道艾青和臧克家,以及他們的名篇。但是,知道穆旦的,讀過《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的,真的不多。
後來,穆旦去了美國。
再後來,為熱情洋溢的信件邀請,穆旦夫婦回到中國。
寫到這裡,再寫,我的手指尖觸碰鍵盤,窸窸窣窣間,磷火閃爍。
夜已經深了。我在茫然中,偶爾看到微信好友發來的信息。她是抗日名將吳紹周的侄女。信息是一位老兵給她的懷念長官的書信。
雖然一武一文看似甚遠,叱吒風雲於抗日戰場的青年將領吳紹周,和同樣年輕的穆旦,後半生的命運卻非常類似。
他們在後來,夫婦被人為分隔,過得都很苦寒。
最後,他們都在苦寒中,黯然著無聲無息離開我們。
他們的身軀離開了世界,但是頭顱,依然開滿了野花。
這是穆旦最後的全家福。穆旦夫婦眼神蘊藏的憂鬱與孩子們的純真的快樂,形成強烈的對比。
總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寫。偶爾孤獨於夜之書房,冥想之後,也會感到徒勞、惆悵。
現在,對抗戰史的了解、認知,較文革以前,人們多了一份理性和反思。
很多同齡人,年輕人在關愛抗戰老兵的公益中,執著呼籲,奔勞。很多媒體人、自媒體人也在致力抗戰史的研究、傳播。
然而,橫店影視抗戰神劇在黃金時段,鋪天蓋地席捲態勢,終於不見稍緩。
穆旦去世前,留下了最後的悲聲,如是白描:
如今,突然面對著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
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了解歷史,有什麼用呢?不過是為走向明天,去尋找我們曾經走來的路罷了。
我是平淡的常人。書寫與回顧抗戰,實則,不過是一種普通的生活。
那麼多在苦寒中,黯然著無聲無息離開我們的,頭顱,依然開滿了野花的抗日歷史的經歷者,無論有名,無名,都該為我們今天報以真誠的負疚,去祭奠。
為民族與家國而逝去的人們,是不朽的。
祭奠和懷念他們,不僅是普通的生活,同樣也應該是民族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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