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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怪談,自古以來就是操縱時間幻術的高手

時間,異界與怪談

文·潮涯君

各位新年好。

去年年末的中國電影市場是久違了的神仙打架。《芳華》造勢已久,《COCO》先聲奪人,等到《妖貓傳》上映的時候,前面兩部已經盛名在外,估計陳凱歌自己都沒法說服自己它能成為年末口碑最好的片子了。

然而這三部風格迥異的片子有其共通點——時間。《芳華》是馮小剛那代人忘卻不了的青春歲月。可惜他是如此著迷於刻畫女兵們綳直的小腿和平坦的小腹,以至於後半段摧毀這些「芳華」的戰爭與時代顯得有些不得勁。所有人都會老,而看他鏡頭下的那群人的老去,除了得到「華年易逝」這種一般論的感慨之外,好像也沒別的了,甚至還隱隱有一絲「活該」的幸災樂禍。馮小剛自我感動了,而真正的士兵,不論男女,卻永遠不會自我感動。

《COCO》裡面有兩個世界,卻共用一重時間——一個夜晚。小男孩為了得到先祖的祝福與亡靈漫遊冥界——這要是放在中國古典小說里,寫個百八十卷沒有問題,結尾必是小男孩在冥界度過十幾年後大徹大悟回到人間,人間不過一炷香燃盡罷了。所以我看一群骷髏頭也遵循著人世間的時間,急匆匆往來奔命,有一點新鮮感。直到最後他拿著吉他給太奶奶唱Rememberme,老年痴呆的太奶奶COCO想起了爸爸,我才恍然大悟——這片子原來一直都有兩重時間,一個是自然界的時間,它是流動的,人來人去,生老病死;一個是COCO們腦海中的時間,永遠靜止在所愛之人在身邊的那一刻。而正是因為有後者的存在,冥界以及人類關於冥界的一切想像才得以存續。

而《妖貓傳》,在我看來,它告訴了大家東方幻想故事應該如何呈現——要亦真亦幻,要大氣磅礴,最重要的,是要會把玩時間。

《妖貓傳》里,年老的丹龍打扮成賣藝的,給吃瓜群眾來了一段現場種瓜得瓜的表演,瓜子播下去,近一年的生長過程濃縮至幾秒,瞬間就青蔓蔓延,開花結果;而後給空海塞了一個瓜,瓜變魚頭,魚頭又變成殘瓜,這就算是點化了,然而——「痴兒竟尚未悟!」。白居易和空海追查至陳雲樵家,亭台樓閣一瞬間就成了殘垣斷壁。這玩的都是搜神記、聊齋裡面的經典橋段。

之後兩人找到阿倍仲麻呂的日記,一段往日的盛唐歲月緩緩敘來。白居易和空海通過日記看破了貴妃之死的真相。但這裡如果設計成發現了一枚寶盒,念了句咒語穿越回了玄宗時代,就俗氣了。敘述上一層套一層,「從前有座山,山裡有個廟,廟裡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也是志怪小說的常用手段,一人轉述另一人,另一人轉述第三人的故事,到最後你已經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你這麼個故事,故事又發生在哪朝哪代。這是作者在故意繞你玩,讓故事虛虛實實,那故事中的異界也真真假假。

現在影視劇常用時間循環和穿越,是洋人概念,雖然新奇,但總是得跟多重宇宙平行世界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科學概念掛鉤——明明是奇幻故事,卻要加點現代科學的佐料,不免有些不徹底。中國怪談,自古以來就是操縱時間幻術的高手,「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下一盤棋動輒幾百上千年過去,而且不加一點解釋,這種「能悟則悟,不能悟就不要打擾貧道神仙」的氣度很讓人欣賞。

《妖貓傳》是基於日本作家夢枕貘的《沙門空海》改編的作品。原作中,也有這麼一段種瓜的情節。這段情節來自於《搜神記》「徐光種瓜」的故事,咱們看多了不足為奇,夢枕貘卻是很喜歡,將它加入到自己的創作中。「徐光種瓜」還有一個比較有名的變種,是《聊齋志異》中的《種梨》。《種梨》在我們看來也是不起眼的短篇,卻是最早一批被翻譯介紹到西方世界的聊齋故事。1848年,美國傳教士 Samuel Wells Williams在其漢學著作《中國總論》中介紹了《聊齋志異》,並選取了兩篇翻譯成英文,一篇是《罵鴨》,另一篇就是《種梨》。這說明,對於這位洋人漢學家而言,《罵鴨》的幽默和《種梨》的時間幻術,正足以代表中國奇幻故事。

然而《聊齋志異》是中國古典怪奇小說的集大成,也是末路。《水經注》里的樵夫尚能沉默著看仙人對弈,看完了還不忘本職,要去拿自己的斧頭回家;到了聊齋里,那些個被蒲松齡附體的窮書生們已經盼星星盼月亮地求仙女狐妖來解救自己了,不管是狐狸洞還是水晶宮,只要能脫離這凡塵俗世。故《聊齋志異》故事雖巧,比起《搜神記》《廣異記》,但總是透著股饑渴,失之古拙,可以說是最沒有仙氣的修仙文了;看懂了《聊齋志異》,如同看懂了自己同樣平庸的人生,沒有心滿意足,只有心涼。

妖異作為一個另外一個世界,遵循與人世迥異的時間流動和邏輯規則而存在,不以現世時局而改變——中國文人們相信這種好事頂多相信到晚唐。「何時共剪西窗燭,再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跳到未來回溯現在,這種構思便能看出那些時間模糊的志怪小說的影子,故而讀來還有森森鬼氣。只是到了宋,大家的詩詞就開始裝模作樣了。

陶淵明所創造的那個著名的異界,桃花源,同樣有時間裝置。避秦時禍亂的一村子人,過了五六百年居然既沒有擴大人口,也沒有生成新一代文明,還維持著初來之時的樣子。桃花源的時間是靜止的。那些村人自認是秦朝人,維持秦朝制式,那麼不管外面如何天翻地覆,這裡的時間就如同埋在地底下的秦簡,一筆一划都不會動了。也正因為這不會動的時間,桃花源才得以成為一個讓人神往的異界。到了唐憲宗時期,文人舒元輿寫過一篇《錄桃花源畫記》,晚唐時大家想到的桃花源已經不是機緣巧合便能撞進的異世界,而是道士所藏的一副仙氣渺渺的畫了。看畫入幻境,畫盡而人醒,「若身形卻落塵土中,視向所張壁上,又疑有頑石化出,塞斷道路」,再入不得。這寫的不再是桃花源的靜止,而是仙界的失落。

《妖貓傳》中被人稱道的盛唐氣象,在晚唐文人舒元輿的《長安雪下望月記》也成了如同太虛幻境。《妖貓傳》誠不我欺的地方就是,唐玄宗對於唐代文人來說的確是一個特別的君主;只是楊玉環並不是大唐文明的代表,唐玄宗才是。

另一位在古典文學中具有同等地位的是漢武帝,因他與西王母的傳說,其宮殿常被作為仙宮來描繪。晚唐時期的舒元輿,正與當時所有文人墨客一樣,對自己未能出生在玄宗時代而深感遺憾。舒元輿在雪夜中登高遠望的長安城,也不是他所處的現實中的長安,而是被月色籠罩的不沾煙火氣的帝都,是有唐玄宗的仙界。「東原接去,與藍若儷巒,群瓊含光。北朝天宮,宮中有崇闕洪觀,如甃圭迭璐,出空橫虛」,看久了不免被拉入幻覺,「眾骸躍舉,若生羽翎,與神仙人游雲天汗漫之上」,一瞬間忘了自己身處何地,所為何求,「不知足猶蹋寺地,身猶求世名」——但既然寫出了這句話,說明自己心裡還是明白不能蕩滌俗塵。後舒元輿自己也被捲入南北司(翰林學士與宦官)之爭,為宦官一派所殺。

可以說,一直到唐玄宗時期,異界還是異界,撞見不撞見,它都在那裡,如同桃花源一般,被人深信。倘若唐玄宗真的搞了個極樂之宴,那麼人說宴會裡有白鶴少年能化人形,能飛升天台宮闕,誰都不會懷疑。然而正是從「後唐玄宗時代」開始,異界被懷疑,被失落,於是如何調整異世界與現實世界的隔閡,成了寫志怪小說的文人們的一大煩惱。他們甚至不敢以第三人稱敘述志怪故事,怕被人說是杜撰;更不敢以第一人稱,說自己見著了鬼怪。怎樣把握這個虛虛實實的度,只有更為巧妙地操弄時間和敘述方式。

把多重敘事玩到極致的就是牛僧孺——「牛李黨爭」里那個「牛」。他寫的《玄怪錄》中有一篇故事,《張佐》。開頭就是「開元中,前進士張佐,常為叔父言」,乍看,故事時間是唐玄宗時期,主人公是張佐,張佐對我的叔父說了個故事。接下來張佐說自己年輕時候郊遊,碰到了一個騎著青驢的老頭,老頭如何仙風道骨神秘莫測。老頭說,「請以身所異者語子」,意思是我來跟你——年輕時候的張佐,講個故事。於是又進入老頭的故事。

老頭年輕時候碰到了一個占卜的人,占卜奇准,便向占者問不老不死的法門。占卜者說,我來跟你講講我前生的故事吧:一個叫薛君胄的修道人士,某日自覺雙耳轟鳴,從耳朵中鑽出兩名童子,請他去仙界。怎麼去?從童子的耳朵里鑽進去。君胄化為蟻人大小,鑽過耳洞,果然別有洞天,有皇帝居其上。君胄被封了大夫,生活了幾個月。忽然有一天萌生思想之意,就吟了幾句詩。童子生氣了,說以為你性情沖寂,才把你帶到我們國家,結果你還是想念凡塵俗世,那你走。接下來被異世界逐出的描寫畫面感極強——君胄「如陷落地,仰視,乃自童子耳中落,已在舊去處。隨視童子,亦不復見」。

想像你剛剛還在山頭吟了幾句詩,突然天崩地裂,你落下,落下,仰頭一看,一個黑黢黢的大耳洞在你頭頂。再一晃神,你已經回到自家書桌前,那大耳洞連同那引走你的童子,都不見了。君胄自覺時間只過去了幾個月,去問鄰居,鄰居卻說他失蹤已經七八年了。——大家數一數套了幾重?那麼牛僧孺真正想寫的故事是哪一個?現如今,陳凱歌在妖貓里,真正想說的是哪個故事?

雖不喜人常說的那句「最懂中國文化的還是日本人」,我也不得不用兩位日本人的話作結。

大正至昭和時期的日本作家佐藤春夫自稱是「最後一個中國趣味者」,他在1928年8月1日的《文章俱樂部》雜誌中,略舉了幾個中國故事的常見主題,包括風流的試子,艷情場面,強逼少女賣淫的老婦,堅守貞操的少女,年輕人的道德,戰爭,為科舉而苦讀的少年,在荒廢之地遇到幽靈和大團圓結局。

且不說他列舉的這些主題是否足夠全面和精鍊,最後他的結論倒是很有幾分道理,他說,「小說在中國不是寫實的藝術而是樣式的藝術。即是,必須饒有興趣地去看它能形成一種如何有趣的模樣才行。也就是一種表現主義。將幾個老一套的東西集合在一處,從中只要能誕生出新的趣味,讀者就會滿足。」從這個角度看,不管最後《妖貓傳》能否在陳凱歌導演經歷中算上一筆成績,就單從把玩時間和敘述這兩點來看,比起《畫皮》《捉妖記》之類,正是整個兒體現了志怪小說中傳統式樣之美的作品,故而也是一部可以大方推薦給外國友人和下一代的作品。他們可以看不懂裡面的陰謀詭計和導演諷喻時事的野心,單純地欣賞一下中國幻想故事該有的式樣之美也足夠了。對,式樣之美,就像顏、王的書法,就像你姥姥剪的窗花,你知道他要寫什麼,她要剪福字還是胖小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如何運筆走勢,她如何精雕細琢。

另一位是明治時期的日本自然主義作家國木田獨步。他雖然處在明治維新後法律政治制度乃至生活習慣都照搬西洋的時代,卻驚嘆於東洋幻想文學是擁有可以對抗西洋的強大力量的文學形式,並極力跟人推薦中國怪談。他重病之際,在《病床錄》中如此寫道,「中國怪談,其思想之奇,破天荒之處是我國人所不能及」,「怪談是將一個民族空想心發揮至最極的文學,也是將該民族的滑稽心發揮至最極的文學。能夠暢談鬼神怪異的民族,是多多少少總能保持著一些從容的民族。」

而從容,正是那些能一眼萬年的故事。

潮涯君,現居日本

大阪大學博士在讀

文學解讀,跨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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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林客BLINK》 2018年1月 第24期

「時間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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