賊經 | 《道德經》以來最賊的經
原標題：賊經 | 《道德經》以來最賊的經
賊
zěi
陝西方言，相當於Fuck you
配合豎中指的手勢使用，表意更明確
常用來表達憤怒或不滿
Ai Weiwei：Beijing
賊經
徐淳剛 | 著
「不僭不賊，鮮不為則。」
——《詩·大雅·抑》
「賊你媽！」
——放學路上一個被欺負的小孩
賊（zěi），動詞，上聲，意思相當於英文中的Fuck you，Motherfucker，常用來表達憤怒或不滿。有時也用於言語粗魯的長輩對晚輩的玩笑式讚美，或同輩之間的嬉鬧調侃。如：「賊，就你能行！」類似長輩笑著說：「我賊，這娃有出息。」或者用來表達驚訝、高興、懊悔、惋惜，甚至憐憫、痛苦、絕望，神一般的境地……可以說，這個詞能夠用來表達人類的一切情感，大到齊家治國平天下，小到放學路上娃打架。從這個簡單的詞就能看出，陝西方言有多精深，多博大。
中華文明的歷史有多悠久，陝西方言的歷史就有多悠久。自偉大的西周建都豐鎬（大約3000年前，遺址在今西安市長安區馬王鎮、斗門鎮一帶的灃河兩岸，是中華民族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座城市），陝西關中方言就成為雅言、國語，作為官方通用語言，類似今天的普通話。秦漢時期的異族大通婚、人口大遷徙、民族大融合，使陝西方言影響全國各地，唐代達到鼎盛，登峰造極，就連生在陝西的唐太宗、長在陝西的唐玄宗都會說陝西方言。當時那些崇唐媚華的老外，外國使者、留學生、文人商賈要來中國，首先必須學習陝西方言這門世界第一的語言，他們要學的頭一句，是連鄉下不識字的老漢都會說的：「吃咧么？」「吃咧！」非常洋氣，就像今天知道幾個英文單詞的年輕人說：「Understand？」「Ok！」
「吃咧么？」「吃咧！」這是最簡單、最初級的陝西方言，而賊（zěi）最複雜、最高級，類似英語八級，八級都不夠比，簡直就像《尤利西斯》、《金瓶梅》。這些不朽的經典都是文人創作，表面繁複，賊（zěi）卻歷經數千年的歷史沉澱，一代又一代人的活學活用，以小博大，一字撥千斤，更加龐雜，深不可測。也許，有人會用幾百萬字寫一本比磚頭還厚的《陝西方言大詞典》，但這只是小兒科，賊（zěi）比城牆還厚，單這一個字，它的歷史，它的不計其數的功能、意義和用法，就可以寫一部燒起來讓整個西安都烏煙瘴氣的巨著。尤其是，賊（zěi）表達憤怒或感嘆的方式如此獨特，少了一些粗俗，多了一些暗示，少了些許直白，多了些許含蓄，賊（zěi）而不賊（zéi) ，賊（zéi)而不賊（zěi），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讓外國學者抓耳撓腮，不知從何下手，大多數外省人或西方人根本發不好賊（zěi）這個降調的上聲音，更搞不清賊（zěi）的確切涵義，只能草率地把賊（zěi）和日、操或Fuck劃等號。
即使過了數千年，賊（zěi）這個詞3000多萬陝西人今天還在使用，這證明它的價值指向和情感含義損失極少，始終未變。多少亭台樓閣、文史典籍、稀世珍寶在歷代的戰火中被毀，多少王侯將相、俠義之士、黎民百姓在戰亂中喪生，唯有賊（zěi）這樣的詞語大難不死，從古至今始終傲然挺立於舌尖上。公元前221年，秦始皇通過暴力滅了六國，六國人不敢再反抗，害怕殺頭，表面上裝模作樣學寫小篆，學說官方語言陝西方言，但心裡特別不服，暗暗咬牙切齒：「賊！」公元2017年，300多萬販夫走卒一夜之間不得不捲鋪蓋離開首都，消息一出，舉國震怒，河南人說：「日！」山東人說：「操！」廣東人說：「屌！」閩南人說：「靠！」只有陝西人文雅，仰天長嘆：「賊！」
賊（zěi）在今天的普通話中只讀二聲，更多做名詞用，可能是因為社會太亂，盜賊橫行，尤其一到年關偷雞摸狗，撬門翻窗，弄得人心惶惶，這在「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唐根本不可能發生。而在周秦漢唐，賊（zěi）首先是做動詞用。這是一個會意字，右戈左貝，刀毀貝，持刀搶錢（因為古人以龜貝為貨幣），所以賊（zěi）的原意是傷害，損害，敗壞，相當於英文中的Kill，Harm，或Hurt。《說文》 ：「賊，敗也。」《荀子·修身》：「害良為賊。」 《詩·大雅·抑》 ：「不僭不賊，鮮不為則。」《莊子·秋水》 ：「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左傳·文公十八年》：「」毀則為賊。」《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 ：「下廣漢廷尉獄，又坐賊殺不辜。」這才是賊（zěi）的本義，雖然在字典中做動詞也是和名詞一樣讀二聲，上聲僅保留在關中父老口口相傳的方言秘笈中。現在陝西人罵人或開玩笑說賊（zěi），不但有古文中傷害、敗壞、禍害的含義，更因其民間性的廣泛使用而有了日、操、屌、靠等性侮辱的意思。不過，與這些髒字相比，（zěi）還是較為含蓄：男人偷吃，女人偷漢子，破壞家庭，是為賊（zéi) ，故曰賊（zěi），民間流傳的千古名句是：「賊你媽，賊你爸，賊你嫂子愛要娃！」
賊（zěi）就是這樣一個大俗大雅、大雅大俗的詞，無論帝王將相、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會使用。它被載入典籍，也能低賤到塵土裡。只要肯屈服於統治階級的字典和普通話，把倔強的上聲變成軟綿綿的陽平，賊（zěi）就成了賊（zéi) ，成了名詞、形容詞，就可以像老鼠下兒子一樣組很多很多詞：賊窩，賊娃，賊心不死，賊紅，賊黑，賊有面子，賊精神……我們常說賣國賊、愛國賊，其實還有治國賊，《道德經》第六十五章云：「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機巧太多，機關算盡，總是適得其反，國家無福，當然是賊。反正，任何一個詞似乎都可以和讀二聲的賊組在一起，來者不拒，這也太會請客吃飯拉關係，跟誰都有一腿，太不懂獨立和自由。而作為動詞、嘆詞，賊（zěi）在陝西方言中很少組詞，除了和「哇塞」同義的「我賊」（「哇塞」、「我賊」、「我日」、「我操」，同義同結構主謂省略賓語片語。相比而言，陝西方言「我賊」最為含蓄。「哇塞」原是閩南方言，「哇」即我，「塞」是性行為動詞，合起來表驚訝感嘆，和「我日」、「我操」一樣粗俗，只不過因「哇塞」最早興起於台灣和沿海發達開放地區，所以更流行，好像更文明。一個乖巧時尚的女孩在說「哇塞」的時候其實就是在說「我操」，只是她沒文化，不知道……），以及不雅的「賊你媽」、「賊你爸」、「賊你哥」、「賊你妹」、「賊賊賊」等鸚鵡學舌般的套用和疊用，賊（zěi）常常煢煢孑立，獨來獨往，彷彿一個身世不明的孤兒，彷彿一位倚天屠龍的大俠，也因此有了不可預知的、神秘的、天啟般的涵義：「賊——」
可以說，賊（zěi）是陝西方言中一個很普通的詞，但意義非凡，如同《易經》之「易」，《道德經》之「道」。「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正是這樣最卑微的詞語，蘊含著最為深刻的哲理，見證著最可怕的歷史。賊（zěi），說低了是日常語言、平常生活，說高了關乎「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關乎「中國夢」。復興什麼？當然是中華文明永不磨滅的精神與精髓，而賊（zěi）是雅言中的雅言，憤怒中的感嘆，馬爾庫塞式的否定，但比馬爾庫塞更有群眾性。八百里秦川塵土飛揚，三千萬老陝齊吼秦腔。要復興，就要敢於對所有的民賊國賊大聲說賊（zěi），對所有的內賊外賊大聲說賊（zěi），故常無賊（zěi）以觀其妙，常有賊（zěi）以觀其徼 。那什麼是「夢」？夕陽西下，日隕林間……不對，這可能不是讖語，不是說這個國家日暮窮途，日薄西山，而是強調周公解夢，習公託夢，強調我們古老文明的象形文字會意語言，日都落了，所以不要再粗俗地說「日」，要說賊（zěi）。賊（zěi）是損害、毀壞，同時又用來表達正義、憤慨，這正是最偉大的辯證法，天道地德，禍福相依，陰陽變化。刀毀貝，不只是持刀搶錢、人心不古、物慾橫流，龜貝除了做貨幣，更是伏羲、文王這些偉大先賢占卜用的神器。龜貝被砸，天下大亂，乾坤震巽坎離艮兌激蕩混亂，類似六十多年數典忘祖，暴力馬列，大躍進，人民公社，大鍋飯，三年餓死三千萬，十年文革，紅衛兵打砸搶，挖祖墳，燒教堂，文物古迹被消滅光，工廠停工，教育荒蕪，就業無望，情急之下茅坑裡喊一嗓上山下鄉，改革開放，打開國門，解開褲帶，解放思想，知識青年返城，壓抑之後的精神啟蒙與狂想，八三嚴打，八九鎮壓，能關就關，能殺就殺，商品熱潮，經濟大浪，知識分子下海入江，紅色資本瘋狂擴張，三個代表，科學發展，教育、醫療、住房、養老四座大山，電視含情脈脈，廣場唱紅歌，一切赤裸裸商品化，反腐倡廉，權力鬥爭，驚人的腐敗何須歌功又頌德，強拆強改，巧取豪奪，通過鎚子和鐮刀的理想明目張胆地打砸搶、奔小康，言論出版少有自由，一切都是市場，通過慾望改造慾望，望長城內外，高樓大廈，央視褲衩，鋼筋水泥，處處繁華，垃圾成山，河流盡染，山鄉巨變，再無故鄉，傳統文化淪為地攤貨、狗皮膏藥，歷史被封進絕密檔案，現實已被刪除無法查看，賣國賊、愛國賊、治國賊、黨賊民賊肆虐猖獗，道德敗壞，數千年中華文明不到百年喪失殆盡，傳統文化之深邃神秘人性神性詩意棲居蕩然無存……如此怎能不仰天長嘯，長歌當哭：「賊——！」所以賊（zěi）是對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種精神防衛，要想國泰民安，國富民強，天下無賊（zéi) ，天下無賊（zěi），就不能盲目信仰市場與強權，暴力馬列不除，中華難逃劫難。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要時刻反思歷史，反省自己，無為而無不為，無賊（zěi）而無不賊（zěi）。
因此，要重新認識千百年來最樸素、最深邃、最偉大的情感哲學和道德智慧，譬如賊（zěi)。雖然賊（zěi)既表憤怒又表嘆息，既是玩笑又是哲理，意義複雜，沒有十年八年土生土長的親身體驗根本不可能領會，沒有遺世獨立、嫉惡如仇的品性更不可能會。但我們可以先好打基礎，學好陝西方言這門最古老的語言，循序漸進，由淺入深，觸類旁通，舉一反三，最終學會賊（zěi)，學會批評和讚美。像賊（zěi）這樣言簡意賅、充滿情感、寓意深遠的陝西方言，在我們3000年歷史的古漢語中多不勝數，俯拾即是。《詩經·陳風·月出》開頭一句「月出皎兮，美人嫽兮」，嫽就是美，Good，Nice，Beauty，連逛大雁塔、兵馬俑的老外知道了這個詞以後，都不好意思再說乳臭未乾、只有1500年歷史的英語，大呼：「嫽得很！嫽扎咧！」又如《史記》中的「沛公為之謀亂」，謀亂，心煩、心亂的意思，國家混亂，領導謀亂，家庭不和，夫妻謀亂，學業繁重，娃們謀亂，掙錢比吃屎難，13億人都謀亂。還有杜牧《阿房宮賦》中的「六國畢，四海一」，畢，畢了，完了的意思，一個國家大勢已去，說畢了，一個個貪官倒了，也說畢了。謀亂，畢，用這兩個詞造一個句子，會非常古雅，例如：「心謀亂得很，這個社會亂成慫了，畢了！」要是再加上賊（zěi ），三個詞珠聯璧合造一個句子，會更加莊重、高雅、簡潔、完美，不亞於《史記》、《金瓶梅》：「賊！謀亂。畢了！」
賊（zěi）是最有價值的陝西方言，以至可以成為一個驚人的哲學概念。它難登大雅之堂，屬於普羅大眾、底層民眾，卻具有「純粹理性批判」和「精神現象學」的反思意義，但比這些觀念更現實、更中國化，和《易經》一樣深入淺出，一樣偉大。易，不易也，賊（zěi），不賊（zěi）也，今天的否定是為了明天的肯定，今天的賊（zěi）是為了明天的不賊（zěi），賊（zěi）而不賊（zěi）是賊（zěi）也，非賊（zéi)也，聖賢也。可以想像，有賊（zěi）才有對強權暴政的反叛，朝代的更迭，歷史的巨變。賊（zěi）是滾動在我們舌頭上最火熱的動詞，比「否定」本身更屬於人民，人民不說「否定之否定」，只說賊（zěi），帝王將相也一樣。雖然周文王、周武王（生於岐山）都說賊（zěi），漢文帝、漢武帝（生於長安）都說賊（zěi），唐太宗（生於武功）、唐玄宗更是地地道道地都說賊（zěi ），但古人謙謙君子，動口不動手，還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說賊（zěi）的同時也亢奮地豎起中指。先輩一襲長衫，抱拳作揖，彬彬有禮，絕不會做這種齷齪下流的動作。據考證，豎中指是西方人的四大發明之一（祈禱、握手、勝利、豎中指）。早在古希臘時代，豎中指就已橫空出世，用來表示雞姦，或鄙視、恐嚇他人等。而最流行的說法很晚，比較文明，認為這一手勢出現在英法百年戰爭末期（1337—1453）。英國弓箭手驍勇善戰，讓法軍損失慘重，法軍發誓要在擊敗英軍後，將英軍弓箭手拉弓的中指砍掉。結果相反，法軍慘敗。在法軍撤退時，英軍弓箭手紛紛伸出右手中指，炫耀他們拉弓的中指還在，嘲笑法軍。這一侮辱性的手勢從此放之四海而皆準……鑒於我中華民族乃禮儀之邦，所以在說賊（zěi）的時候盡量不要豎中指。君子逗怒，流血五步，天下縞素，豎中指只是文化流氓、市井混混的軟弱小把戲，不值一提。但是，如果面對強權和暴力，是可忍孰不可忍，那豎豎也無妨，就跟小孩打架一樣，但是得小心，千萬別讓人真砍了手指。（俱胝和尚，凡有詰問，惟舉一指。後有童子，因外人問：和尚說何法要？童子亦豎起一指。胝聞，遂以刃斷其指，童子號哭而去。胝復召子，童子回首，胝卻豎其指，童子忽然領悟。——《曹山語錄》）
雅言之言，大家風度，擲地有聲，優雅從容。就像這個流傳千年的賊（zěi ），只有三個音素、一個音節，比世界通用的「Fu-ck-you」或國罵三字經「×-你-媽」整整少了四個音素、兩個音節，更簡潔，更有力。「Fuck」，「媽」，古今中外，發音都帶a，獅子大張口，顯露了人類無恥的慾望與報復的獸性；而賊（zěi ），半開口，氣沉丹田，怒而不鄙，鏗鏘有力，更顯文人義氣與英雄本色。張良刺秦，120斤的大鐵鎚砸過去，錘擊輦碎，可惜偵察不力，砸錯了，沒殺成秦王，良唯有嘆息：「賊！」荊軻刺秦，圖窮匕見，這個燕太子丹派來的衛國人，在握緊匕首刺向陝西人嬴政的那一刻一定破口大罵：「×你媽！」這三個字太長，足以致命，如果他高喝一聲：「賊！」節省下時間和精力，一刀猛刺過去，一定會殺了暴君，改寫歷史。
總之賊（zěi）有態度有溫度，有風度有高度，遠遠超越國罵三字經和全球Fuck you，朗朗上口，意義豐富，表達憤怒不帶髒字，更和諧、更文明。這非常符合社會主義的核心價值觀，建議黨和政府將賊（zěi）這一最偉大的詞語發揚光大，全國推行。誰要再敢說「Fuck you」或「×你媽」，就讓他喝茶、寫檢討、挨鞭子、坐牢，就給他打針、吃藥，收了他的硬碟，封了他的號，砸了他的窗，拆了他的房，給他上這些最痛最苦、最具中國特色的酷刑，要在北京就把他趕出北京。甚至申報吉尼斯，申報非遺，申報聯合國，舉辦世界最大學術研討會，聯合美國、英國、法國、德國、巴西、義大利、俄羅斯、印度、泰國、韓國、朝鮮、日本、埃及、南非、肯亞等近200個國家，全球推行。工人、農民、士兵，醫生、教師、作家，詩人、商人、律師，妓女、乞丐、流浪漢，所有的人都學賊（zěi），所有的人都說賊（zěi）。「賊——！」「賊——！」「賊——！」讓全世界人民聯合起來，讓賊（zěi）的呼聲響徹世界，讓人類的語言和精神變得更純粹、更生動、更自由、更文明。
公元2017年末至2018年初於西安
向權力說賊（zěi）
向暴力說賊（zěi）
願天下無賊（zéi）
願天下無賊（zěi）
徐淳剛 | 批評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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