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夜：一位我必須介紹給你們的作家

今天，我要為你們介紹一位作家。

對我來說寫書評更簡單一些，畢竟看完一本書總會有一些心得，書里的文字也能帶給我靈感。如果要用一整篇文章去介紹一位素味平生的人，我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義大利國寶級作家，普利莫.萊維。

1943年11月，他和朋友們成立了一隻十分業餘的反法西斯游擊隊，裝備極差，也沒受過什麼訓練。法西斯士兵在12月13日的凌晨就逮捕到了他們，當時，如果他承認自己是名游擊隊員，他就會被立刻槍斃，如果他承認自己是一名猶太人，他就會被送到義大利的一個猶太人拘留營。求生的本能讓萊維把自己的身份證照片吞了進去（「照片特別難吃」），然後選擇了後一種坦白自己是猶太人的方式活了下來。在位於義大利北部的拘留營度過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後，他和六百五十個猶太人一起，與1944年2月20日，被送往位於波蘭的奧斯維辛。

在悶罐火車裡，萊維得知目的地是奧斯維辛時，頗感欣慰地鬆了一口氣，儘管當時的奧斯維辛對他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的、毫無意義的名字，但，這好歹是地球上的某個地方，而不是被載往死亡。

我常常會想：如果列車在去往奧斯維辛的途中失事了，也許也不失為上帝仁慈的安排，這樣萊維就會更早得到解脫，而不用被接下來一年多煉獄般的集中營生活折磨得支離破碎，被玷污一切生而為人應有的幸福。不過一想到如果真是那樣的話，後來的人也就無從讀到萊維這樣冷靜克制的對集中營的剖析，又不禁殘忍地感恩萊維活著走了進去，又活著走了出來。

然而，集中營對他的撕扯是如此沉痛，他最終還是無法拼湊出完整的生活，他寫了多部堪稱經典集中營紀實的作品，後半生仍保守抑鬱症的困擾。最終， 1987年4月11日的早晨，他選擇在自己出生的那座都靈公寓自殺，躍入樓梯井，結束了帶著174517（萊維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代碼）烙印的後半生。

這些名字也許是他們思念的親人？也許是死去的獄友？

奧斯維辛磚牆上的字跡，應該是人類歷史上最為絕望的塗鴉了。

普里莫萊維被人熟知的身份是作為一名集中營倖存者的作家，同時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在被納粹逮捕之前，他是一名化學家，後一個身份所具有的特質讓他的寫作更為嚴謹，修辭更為精準，同時總能帶給讀者靈活的、全新的化學反應。

萊維喜歡用形容詞和副詞，但他和很多愛用形容詞和副詞來妄圖提高表現力的作家不同，那些作家用形容詞的方式彷彿是在抖虱子，抖落一地狼藉，毫無美感且令人不適，而萊維則像一名嚴謹的化學家拿捏試驗品的分量，把辭彙處理得熨帖得當，儘管讀者從未見過見到他筆下的人物和場景，通過他的形容也能立刻在腦海中勾勒出十分傳神的樣子：

例如，他形容至交好友阿爾貝托，是一個「昂首挺胸」走進集中營的義大利人，他「堅強又親切」，「暗地裡對他使出的利器也會刀鈍劍斷」。而在開往集中營的悶罐車上偶遇的艾米莉亞，是一個「富有好奇心，大膽、快樂又聰明的」三歲女孩，這個女孩被判定為屬於對德意志帝國毫無用處的人，一下車就被送往瓦斯毒氣室了。

對於集中營的日常，他的描寫也十分逼真，由於長期飢腸轆轆，連看到挖土機挖地的動作都能聯想到饕餮進食的場景，他們看著挖土機對著鬆軟的泥地「狠狠咬了一口」，然後在空中轉了半圈「吐出嘴裡的泥土」，這場面讓這幫可憐人著迷似的盯著，挖土機的抓鬥「每啃住一次土」，他們就「半張著嘴」，喉結隱約在疲軟的皮膚下一上一下地滑動。

他的書是活著的人對於集中營的見證，和一味強調自己所承受的苦難的「傷痕文學」、「控訴文學」不同，萊維對於集中營的描寫還有個十分獨特的角度：他能以一種獨立於任何一個民族或者宗教的視角去看待人們所遭受的苦難，因此他不光承認人性的善，也能承認人性與生俱來的惡，這讓他的作品有了健全、完整的品格。

很多從集中營活著走出來的人不願講述那段歷史，活下來的過程彷彿煉獄逃生，每個倖存者都有著因為求生而讓靈魂備受拷問的經歷，再度回憶是一種痛苦。而萊維用他的驚人記憶力和講故事的能力，讓我們彷彿親歷現場，了解到為什麼從集中營活下來的人會覺得自己是「可恥的」——這也正是集中營里不同故事所共有的一種驚人的可悲的必然性（這一點很重要，以後我會講）。

儘管萊維在書寫時時刻保持著降了不止八度的冷靜和剋制，但沒有人不會注意到平靜講述下的情節，殘忍、怪誕、壓抑、沉重、荒謬，種種形容詞好像都難以形容閱讀時所受到的震撼，因為讀者未曾經歷，難以想像。

萊維書寫著自己的遭遇，卻讓讀者感受到放大至整個人類所能承受的苦難和極限。他的書絕不能算是輕鬆，但絕對是一生中要讀一本的好書。

讀這種書的時候，你會想到很多很多，曾想過的，未曾想過的。個別段落會讓你想笑，笑過之後會品咂到苦澀；大多數段落會讓你忍不住合上書慟哭，哭過之後也許會更加理解這個世界的荒謬——而這一點，正是普利莫萊維留給我最寶貴的禮物。

他的作品，以後我會介紹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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