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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士人君子的立身之本?

何為士人君子的立身之本?

雖然《禮記·大學》提出:「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但修身的重點人群應該是士階層和有官位的士大夫。所以孔子、孟子、荀子講修身的三達德的時候,總是和君子聯繫起來。古代的君子,開始是以位稱,後來主要以德稱。有德無位的知識人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是所謂士。修身所要達致的「智仁勇」三達德,也主要是對士的修養的要求。其中尤其是「知恥」一項,更是士之為士的必不可少的第一德品。

所以當子貢問孔子,怎樣的修為才算得上不辜負「士」的稱號,孔子回答說:「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論語·子路》)這等於是孔子為「士」下了一個定義。「使於四方,不辱君命」雲者,當是針對子貢善言辭,有使者之所長,故以士行之立身之本告知。何謂士行的立身之本,即「行己有恥」是也。皇侃義疏引何晏《集解》云:「答士行也。言自行己身,恆有可恥之事,故不為也。」明指是士行。孔安國注曰:「有恥,有所不為也。」亦稱得義。朱熹《四書集注》的解釋是:「此其志有所不為,而其材足以有為者也。子貢能言,故以此事告知。蓋為使之難,不獨貴於能言而已。」 應是持平中正之論。而關中大儒李二曲所寫的《反身錄》,則有更為明確的解析,他寫道:「士人有廉恥,斯天下有風俗。風俗之所以日趨日下,其原起於士人之寡廉鮮恥。有恥則砥德礪行,顧惜名節,一切非禮非義之事,自羞而不為,惟恐有浼乎生平。若恥心一失,放僻邪侈,何所不至?居鄉而鄉行有玷,居官而官常有虧,名節不足,人所羞齒,雖有他長,亦何足贖?論士於今日,勿先言才,且先言守,蓋有恥方有守也。論學於今日,不專在窮深極微,高談性命,只要全其差惡之良,不失此一點恥心耳。不失此恥心,斯心為真心,人為真人,學為真學,道德經濟咸本於心,一真自無所不真,猶水有源木有根。恥心若失,則心非真心,心一不真,則人為假人,學為假學,道德經濟不本於心,一假自無所不假,猶水無源木無根。」可謂痛乎言之也,可又是並非誇張的平情之論。

由此可知,「行己有恥」是士行的核心內容。何謂士?孟子說:「無恆產而有恆心者,惟士為能。」(《孟子·梁惠王上》)「恆心」者何?是為道也、仁義也。故王子墊問士是幹什麼的,孟子回答說:「尚志。」又問何為志?孟子說:「仁義而已矣。」(《孟子·盡心上》孔子概括人生的基本目標,為「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論語·述而》),亦是斯義。孔子又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論語·里仁》)則是直接提出,士的追求目標必須與知恥聯繫在一起。而《大戴禮記》的「曾子制言篇」,把這一層意思講述得尤其明晰,其中寫道:「故君子不貴興道之士,而貴有恥之士也;若由富貴興道者與?貧賤,吾恐其或失也;若由貧賤興道者與?富貴,吾恐其贏驕也。夫有恥之士,富而不以道則恥之,貧而不以道則恥之。」士的職分是「志於道」,無此便不能為士矣。因此「興道」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比興道更重要的是「有恥」;有恥,則無論貧富,其志都不會有所更易。「曾子制言」第五十五亦云:「是以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仁之見逐,智之見殺,固不難;詘身而為不仁,宛言而為不智,則君子弗為也。君子雖言不受,必忠,曰道;雖行不受,必忠,曰仁;雖諫不受,必忠,曰智。天下無道,循道而行,衡塗而僨,手足不揜,四支不被,此則非士之罪也,有士者之羞也。」這是對士行要求的分情節的具體化,要義在直道而行,不曲學阿世。「宛言而取富」,「屈行而取位」,均為君子所不為。至於當政者無道,使得氣節之士不得發揮,那不是士本身的責任,而是當政者的恥辱。

《大戴禮記》哀公問五義篇,對何者為士也給出了深切的界定。假定的對話者是哀公與孔子。哀公問:「何如則可謂士矣?」孔子回答說:「所謂士者,雖不能盡道術,必有所由焉;雖不能盡善盡美,必有所處焉。是故知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知;行不務多,而務審其所由;言不務多,而務審其所謂;知既知之,行既由之,言既順之,若夫性命肌膚之不可易也,富貴不足以益,貧賤不足以損。若此,則可謂士矣。」藉以出自孔子之口的這段大議論,主要是講士之為士的必須具備的修養,包括各方面的知識修養和特操氣節的歷練。就知識修養來說,不僅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而就行為而言,必須是有來歷的不得已而為之。而且必須言行合一,矢志不移。無論是富貴還是貧賤,都不改變初衷。則這些要求不僅是士行而且是士節了。此正如《禮記·雜記》所強調的「君子有五恥」:一是「居其位,無其言,君子恥之」;二是「有其言,無其行,君子恥之」;三是「既得之而又失之,君子恥之」;四是「地有餘而民不足,君子恥之」;五是「眾寡均而倍焉,君子恥之」。《禮記·祭統》則提出了另外的「三恥」,包括自己的先祖並無美德善譽,而猶稱之,或者有善譽但卻不知情,以及知而不能傳,都是為君子所恥的事情。

士的知恥和不知恥,還體現在一些視聽言動的細目上。譬如孔子講的:「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論語·公冶長》)這也是極為重要的不恥事例。花言巧語,華而不實,這在孔子認為是很可恥的事情。而本來對某人心有怨懟,卻裝作若如無其事的樣子,故作友好之態,這也是令孔子所看不起的。此類事例,都恥在一個「偽」字上。還有言語夸誕,好說大話,而在行動上卻不能兌現,這樣的作風也為孔子所深恥。《論語·憲問》引孔子的話說:「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就是指此。一個人本沒有那麼大的功德偉業,卻誇張於世而不知羞愧,孟子稱這種情況屬於「聲聞過情,君子恥之」(《孟子·離婁下》)。另外,孔子說,年幼的時候不能努力學習,年齡大了又不能給人以教益,也是可恥的。還有一種情況是,一個人離開故鄉以後,仕途順利,官做得越來越大,但在遇到家鄉人的時候,卻不能講點舊時的趣事,地位高了而轉臉忘舊,在孔子看來也屬於可鄙之事。《禮記·表記》引用的一段孔子的話,同樣關乎知恥的非常重要的一些細目。孔子說道:

是故聖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勸勉愧恥,以行其言。禮以節之,信以結之,容貌以文之,衣服以移之,朋友以極之,欲民之有一也。《小雅》曰:「不愧於人,不畏於天。」是故君子服其服,則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則文以君子之辭;遂其辭,則實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恥服其服而無其容,恥有其容而無其辭,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恥有其德而無其行。是故君子衰絰則有哀色,端冕則有敬色,甲胃則有不可辱之色。《詩》云:「惟鵜在梁,不濡其翼,彼記之子,不稱其服。」

這段話涉及到了容貌和服飾,意謂對士君子而言,穿衣服是為了使容貌的氣質更加凸顯;但容貌服飾是士君子的打扮還不夠,還需要說出話來也是士君子應該說的話:不僅此也,光是言辭合乎士君子的身份仍然不夠,更重要的是要有「君子之德」。如果達不到士君子必須有的這些要求,那就是服其服而無其容,有其容而無其辭,有其辭而無其德,有其德而無其行,件件都是可恥之事。孔子還說,士君子之所作為,關鍵是不要辜負了士君子的稱號,因此寧可謙卑低調,而絕不要自大其事,因為「名之浮於行」是極為可恥的。

職是之故,士君子的知恥,即孔子所申明的士行的「行己有恥」,是士之為士的頭等大事。如同孟子所說:「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孟子·盡心上》)也就是明末清初的大儒顧炎武在《與友人論學書》中所總結的:「所謂聖人之道者如之何?曰『博學於文』,曰『行己有恥』。自一身以至於天下國家,皆學之事也;自子臣弟友以至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也。恥之於人大矣!不恥惡衣惡食,而恥匹夫匹婦之不被其澤,故曰:『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嗚呼!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非好古而多聞,則為空虛之學。以無本之人,而講空虛之學,吾見其日從事於聖人而去之彌遠也。」請看顧寧人所言:「士而不先言恥,則為無本之人。」則知恥是士人的立身之本,應無疑義矣。而關乎知恥之細目,往聖前賢固然言之諄諄,顧氏此處則以「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皆有恥之事」括之,應是取其大者,然亦以綱帶目,無所遺焉。士人的有恥,就是體現在諸如出入、往來、辭受、取與之間。其中「出入」一項尤其重要。所謂「出」,就是出而出仕,所謂「入」,就是辭而不受官職,寧可終老鄉曲。

關於此點,夫子之教至為詳明。《論語·泰伯》:「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當遇到政治賢明的好社會,一個士人卻在那裡無所事事,過著貧窮的下層生活,這種情況應該感到愧恥。反之,處身一個正義見棄,是非顛倒的污濁社會,你卻官運亨通,既富且貴,同樣是可恥的。或者換一個說法,「邦有道」,你在那裡食俸祿,「邦無道」,照樣在那裡食俸祿(《論語·憲問》);任憑世道遷移,我自享榮華富貴如故,或如俗所謂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這在孔子看來,毫無疑問就是一個十足的「恥」字。此誠如朱熹所說:「『谷』之一字,要人玩味。谷有食祿之義。言有道無道,只會食祿,略無建明,豈不可深恥。」 特別當歷史上發生政權鼎革、朝代易姓之際,士人的出入抉擇更是一場嚴峻的的考驗。由晉入宋的陶淵明,是其顯例。因其曾祖陶侃嘗為晉世宰輔,所以時值由晉入於劉宋的陶淵明,不肯出仕,並在所作詩文中繼續使用晉氏年號。陳寅恪對此點堅執不移,他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一文中寫道:

淵明政治上之主張,沈約宋書淵明傳所謂「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異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肯仕。」最為可信。與嵇康之為曹魏國姻,因而反抗司馬氏者,正復相同。此嵇、陶符同之點實與所主張之自然說互為因果,蓋研究當時士大夫之言行出處者,必以詳知其家世之姻族連繫及宗教信仰二事為先決條件,此為洽史者之常識,無待贅論也。近日梁啟超氏於其所撰陶淵明之文藝及其品格一文中謂:「其實淵明只是看不過當日仕途混濁,不屑與那些熱官為伍,倒不在乎劉裕的王業隆與不隆。」「若說所爭在甚麼姓司馬的,未免把他看小了。」及「宋以後批評陶詩的人最恭維他恥事二姓,這種論調我們是最不贊成的。」斯則任公先生取己身之思想經歷,以解釋古人之志尚行動,故按諸淵明所生之時代,所出之家世,所遺傳之舊教,所發明之新說,皆所難通,自不足據之以疑沈休文之實錄也。

何為士人君子的立身之本?

陳寅恪

寅恪先生對陶淵明「恥事二姓」說的堅執,可以見出他本人對士人的「行己有恥」具有怎樣的忠誠態度。而對梁任公的的質疑,則立即予以駁難,甚至提出,這是梁以自己經驗過的事實來例同古人了。所以文中用了「古人之志尚行動」一語,純然是為了申明知識分子「行己有恥」的重要。

職是之故,陳寅老晚年在《贈蔣秉南序》中致慨良深。一則曰:「默念平生固未嘗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二則曰:「歐陽永叔少學韓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記,作義兒馮道諸傳,貶斥勢利,尊崇氣節,遂一匡五代之澆漓,返之淳正。」三則曰:「孰謂空文於治道學術無裨益耶?」然則,寅老相信,只要不是曲學阿世之文,出自「行己有恥」之人的文字,終歸會有益於世道人心。

寫到這裡,驀然想到,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當1897年湖南新政肇始之時,他在南學會第一次演講,就是以「立志自知恥始」為題。他說:「顧為學必先立志,天下事有有志而不成,未有無志而能成者。志何以立?必先有恥。孟子曰:『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就一身論,恥為小人,則必志在君子;恥為庸人,則必志在聖賢豪傑。就天下國家論,恥其君不如堯、舜、湯、文,其國不如唐、虞、商、周,則必志在禹、皋、伊、旦。『知恥近乎勇』,即立志之謂。」然後,他聯繫當時的國內外以及湘省的實際情形,繼而說道:「坐視四鄰交侵,浸以削弱,應付皆窮,屢至喪師辱國,以天下數萬里之大、四萬萬之眾,不得與歐洲諸國比,豈非吾輩之大恥乎?雖然,當恥我不如人,不當嫉人勝我。今湘人見遊歷洋人,則群起噪逐之,拋擲瓦石毆辱之,甚欲戕其人而火其居。不思我政教不如彼,人材不如彼,富強不如彼,令行禁止不如彼,不能與彼爭勝於疆場之間,而欺一二旅人於堂室之內,變故既起,徒以上貽君父之憂,下為地方之禍,不更可恥之甚哉。」最後的結語更其意味深長,道是:「抑更有說者,學之一字,乃四民公共之事,所以開民智也。大小、邪正,視其所志,學成而用之亦然。故同此一智,在君子,則為德慧術智;在小人,則為機械變詐。公私義利之間而已。諺云:『兵、賊同一刀。』為賊、為兵,非刀之咎也。為君子、為小人,非學之咎也。故運用在乎心,實存乎志,立志自知恥始,為學在正志始。」時任湖南巡撫的陳寶箴,這次演講的目的他說是為了造就「真為知恥有志之士」。

筆者研究義寧之學有年,深知其代代相承,實在於聖學之「行己有恥」一語。這在陳寶箴如此,在寅老的父尊陳三立如此,在寅老本人如此。即在其曾祖父陳琢如,亦復如是。早年陳寶箴有《說學》一文,係為官河北時在「致用精舍」的講義稿。他在此文中著重提示:「大要吃緊在一「恥」字。」「恥則奮,奮則憂,有終身之憂,即有終身之恥。」並進入析論說:「今我輩讀古人書,但能知恥,便有懦立頑廉之意,精神自然煥發,志氣自然凝定,故曰:『知恥近乎勇。』好學力行,皆賴此始,為人德之門。先輩有言:『不讓今人,便是無量;甘讓古人,便是無志。』量之不宏,志之不卓也,舍恥其奚以乎?堂堂七尺之軀,其孰甘自居無恥矣!古今來,往往有才氣卓犖之人,少年失學,或不免跌蕩自喜、放軼不羈,一旦獲親有道,幡然悔悟,折節向學,卒能卓然自立,超出乎錚錚佼佼之上。蓋由秉氣充強,故愧悔之萌,若不可復立人世,其為恥者大,故其致力者猛也。」所強調的還是立志和知恥。特別知恥心的確立,在陳寶箴看來,是讀書人奮發猛進的思想源泉。

呵呵!寅老之學,家學所承,自是淵源有自呵。猶憶二十七年前的1990年,一次在北大召開陳寅恪誕辰百周年座談會,宋史專家鄧廣銘先生的發言甚獲我心,他說寅老的思想學術,可以用「博學於文,行己有恥」八個字予以概括。大哉,鄧老之妙語,義寧之學的精髓可以說盡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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