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傳記之時艱勢危
前面提到:南唐滁州大敗,揚州失守,淮南已是十分危急了。偏偏這時,吳越國接受了後周調遣,同時出兵攻向常州,造成了對金陵根本之地的巨大威脅,這真是「屋漏又遭連陰雨,船破更遇頂頭風」了,這怎叫中主不急?
吳越國統兵主將是丞相吳程,手下兩員大將是衢州刺史鮑脩讓,中直都指揮使羅晟。吳程是文人,並不知兵,卻又驕奢貪吝,這次引兵出征,一路敲詐百姓,勒索地方官府,所得財物盡數吞了,半點也不分給鮑、羅二將,早恨得二人牙痒痒的,是以上下不和。這一日到了南唐境內。這時南唐精兵多數已調到淮南作戰,加以原來與吳越早訂有互不侵犯和約,所以毫無戒備,被吳越兵連破數關,長驅直入,一舉攻破常州外廊,連常州團練使趙仁澤也被羅晟部屬生擒活捉去了。吳程一面揮兵進攻常州內城,一面縱兵在常州城外大掠,姦淫燒殺劫奪無所不為,四鄉為墟。常州城內兵將又誰沒幾家親戚朋友在城外住的?目睹敵兵兇殘,無不義憤填膺。城中百姓為了顧全身家性命,更是全力協助駐軍防守,供糧、運石、守夜、巡邏,甚至執刀槍上城助戰,所以儘管吳越兵日夜攻打,也打不進去,更何況羅、鮑兩將也不十分賣力,這一圍攻便成僵局。
當時南唐宣潤大都督乃是中主長子燕王弘冀,他才二十五歲,未習軍旅之事。他的治所在潤州(即今日江蘇鎮江市),東南離常州不過一百七十餘里,走得快些,兩天也就到了。而且中間一坦平陽,無險可守。潤州兵馬不過六七千人,羸弱居多,又無宿將輔佐。潤州若是失守,金陵可就危殆了。因此樞密使李徵古向中主奏道:「燕王年輕,不識兵戎,豈可令獨處危城,肩此重負?為今之計,宜急召燕王回京,改派神衛統軍朱匡業替之守潤州,以策萬全。」中主聽得常州危急,早已暗暗為兒子擔心,聽了李徵古的話,便立即派中使星夜趕至潤州,諭令弘冀即刻回金陵。
弘冀接旨後,心中激憤,瞋目對中使道:「我是皇上長子,一聞敵警,拔足先逃,這豈不辜負皇上多年的教導、期望?又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和社稷了?更有何面目對諸百姓和潤州將士?這豈是大丈夫所當為的么?你回去稟奏皇上,只說我已決定:潤州在,弘冀在;潤州亡,弘冀亡;誓不離城一步,決與眾將士共生死。」一席話說得眾將士熱血沸騰,熱淚盈眶,齊聲稟道:「大王放心,有我等在,決不使潤州有一分閃失。」部將趙鋒越眾而出,大聲道:「大王之言是也!大王乃眾心之所恃,一旦獨自退歸,所部必亂矣。大王平素推衣衣我,推食食我,存恤愛護,萬眾歸心,怕什麼吳越賊寇了?不回去,不回去。」那中使見弘冀固執不肯奉旨,眾將士同聲擁護,知道無法勸得弘冀回朝,為難道:「大王不回去,教微臣如何復旨呢?」弘冀揮手道:「你且下去,我自有表奏。」
弘冀退入書房,握筆良久,書奏道:「……多壘之秋,義無就逸,乞效用以死報國。惟潤州兵弱,不足以守境驅寇,亟盼速遣強援。」云云。書奏已畢,心想自己不習兵旅,怎得有個人來輔佐自己才行,驀地想起一個人來……
那還是他初出閣的時候(王子年長,出宮就職,謂之「出閣」),有一天和韓熙載閑話,說到滿朝文武竟沒一個帥才,十分感嘆。韓熙載笑道:「那也未必,人自不識而已!」弘冀道:「是誰?」熙載道:「殿上聽說過柴克宏這個人么?」弘冀道:「柴克宏?他是什麼人?」熙載嘆道:「難怪殿下不知,英雄屈在下僚,誰又是識才的人了?」弘冀道:「這人現在哪裡?」熙載道:「殿下渴欲一見么?明日便隨我去一訪如何?」弘冀喜道:「好啊!」次日,輕車簡從,隨了韓熙載去訪柴克宏。
兩人曲曲折折走過許多街道。來到水西門旁一個小巷中,只見一周圍牆中一個大院子,院子後面只四五間房。柴克宏自來開門,迎客入廳,韓熙載道:「克宏,你識得燕王么?」克宏看了弘冀一眼,下拜道:「大王怎的屈尊到寒舍來?」弘冀哈哈笑道:「難道只許劉玄德三顧茅廬,不許我來拜望豪傑么?」扶起柴克宏,仔細打量,只見他疏眉朗目,卻是一臉儒雅之氣,毫無武人英悍之色,木訥寡言,不亢不卑,心下喜歡。再看廳內,桌上列三色蔬菜,竟無肉食,原來柴克宏正擬進午餐呢!弘冀笑道:「餓了,餓了,主人肯留餐么?」柴克宏一笑,也不再添菜,便布下碗筷,三人吃了起來,弘冀吃得十分香甜,餐間微叩以時事,柴克宏說話不多,卻句句切中時弊,弘冀心中欽佩,從此便與柴克宏訂下莫逆之交,弘冀許以重用,克宏許以獻身報國。
此時潤州危急,弘冀心想:「只有此人來,或可挽救危局。」因在表中力薦:「柴克宏才堪大用,乞命其率眾來援。」另寫了一封私函給柴克宏道:「今潤州危在旦夕,非君不足以卻敵,弟日夜企盼來援,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次日將書奏交付中使去了。即日部署諸將為戰守之備。潤州內外,便是一片戰時緊張氣象了。
中主接獲弘冀奏書,很為兒子英雄氣概感動,亦覺此時征還弘冀,未免太過自私示怯,乃允弘冀所請,集大臣議道:「弘冀表薦柴克宏往援,克宏不知堪勝任否?」李徵古道:「柴克宏現任龍武都虞候,平素喜博弈飲酒,雖典宿衛,平日卻不言兵事,恐非將帥之才也,今援潤州是何等重任?豈可憑燕王一言,便輕用這未經大陣之酒徒乎?然柴克宏久未遷官,又無甚過失,可稍稍提升他用,以慰燕王表薦之意。帶兵赴援,還得另委宿將為是。」中主聽他說得有理,即升柴克宏為撫州刺史,不再考慮讓他赴援的事了。
這日,柴克宏與賓朋喝了一日酒,喝得醉醺醺的,方與他們吆五喝六,賭得興濃,忽見從者呈上燕王信來。披覽之下,知是弘冀記得當日諾言,邀約自己去潤州卻敵呢!眾賓客見他喜上眉頭,齊問緣由。柴克宏大聲道:「潤州危急,燕王召我赴難去呢!」眾賓客齊問:「將軍去是不去?」柴克宏軒眉一聲長嘯,高聲吟道:「……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土恩。季布無二諾,侯羸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唐·魏徵詩)眾賓朋轟然喝彩,紛紛舉杯向前示敬。柴克宏酒到便干,一杯也不推卻,約摸喝了一二十杯,豪氣迸發,拔出劍來,躍入庭中舞將起來。初時還可看清一招一式,都覺端凝狠辣,劍法謹嚴,舞到後來,竟是只見冷電閃爍,星丸跳蕩,一團劍氣滾來滾去,忽聽「當」的一聲大響,一劍劈在一塊巨石上,火花四射,石屑紛飛,那劍頓時斷為兩截。柴克宏收勢端立,凝視斷劍,慨然設誓道:「不逐強寇,便如此劍。」眾人又是轟然一聲大彩,都覺熱血沸騰,熱淚滿眶。恰在此時,門人稟道:「聖旨到!」則是升任他為撫州刺史。
這撫州正在江西,地方富饒,遠離前線。刺史乃一州之長,位高權得,這是謀也謀不到的高位、肥缺。柴克宏久典宿衛,多年未曾遷官,窮得叮噹響,忽然得此美任,實出意外,應該高興才是。可是正如他剛才所吟的:「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略一尋思,頓時明白:定是燕王推薦,皇上不信任自己有卻敵用武之能,然又不想拂了燕王保薦之意,是以這才升了自己官的。當下接了旨,謝了恩,卻不動聲色,辭了眾賓客,徑入後堂拜見老母,把燕王之函及陞官聖旨都呈給老母看了。
柴老夫人此時已六十歲了,她一生隨著丈夫柴再用出入兵間,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多識艱難。她膝下卻只有柴克宏一個兒子,自然愛之逾恆。平日瞧著克宏擊劍、讀書及行事作為,深知此子酷肖乃父,因此對他飲酒、博弈、廣交賓朋從不干涉。克宏生性豪俠,雖僅靠著有限幾個俸祿過日子,卻好施捨濟貧,因此家用常甚拮据,食無兼味,柴老夫人卻對兒子行徑極為贊同,甘於貧困生活。此刻見了孩兒拿了燕王書函及聖旨來與自己商量,早知兒子心意。於是,也不正面表態,卻反問道:「孩兒,你想,若是你爸爸處此境地,當作如何選擇?」克宏想也不想,大聲道:「爸爸定然銳意赴敵,不要高官厚祿!」柴太夫人道:「是了!然則為娘的心意你豈不知?又何必稟我而行?這樣吧,你自己去辭官請纓;娘亦當表薦你。」當下,柴母向唐中主上表。略云:「知子之審,莫若母也。克宏恤卒愛眾,銳意進取,沉毅剛決,廣有謀略,頗有父風,堪為將也。臣妾保其必可卻敵。苟或敗事。臣妾份甘拏戮。」—— 看官:戰國時,趙王用趙括為將。趙括之母卻深知趙括不是將才,親自去見趙王,請求不用趙括。否則自己有言在先,不受連坐之刑。歷史學家一致認為趙母可謂深知其子矣!譽為良母。豈知千載之後,又有柴克宏母親,竟敢用生命來擔保兒子必能勝任救國重任。她的賢惠和英俠之氣、愛國赤忱,卻是遠遠勝過趙括之母了。(雖然在審知其子這一點上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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