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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前輩我懺悔

「拒絕和七十年代生的人交朋友」是個能扯起千頭萬緒、攪動思想潛流的話題,各類人群和諸多學科都能從討論中見仁見智。最該關注這一討論的應是四十年代和五十年代前期出生的人(以下姑且稱「四五式」或「前輩」)。作為「頂頭長輩」、教育者和成長環境的製造者,這些「社會中堅」對「七十年代出生的人」(以下簡稱「七十年代人」或「後輩」),有直接責任與深遠影響。研究後輩繞不開前輩,欲知某代人心理與行為特質,須探究其「遺傳」及「變異」。這種研討可能成為幾代人審視自我、超越自我的共同機會,其前提是有足夠的勇氣正視事實。前些年,我曾用教育統計與測量的方法,研究過八百多名「七十年代人」的智力與人格,並試圖對不同年齡段的人作量化比較。由於前代人數據空缺、「誠實度」得分很低,無法設定客觀性標準等不了了之。但其間也對自己這一代人的「無與倫比」有所體會,認識到前輩們教育、溝通後代的「資源」和「資格」,除了教訓與懺悔沒多少有分量的東西。

我是1954年出生的「機關子弟」。我同時代的人活得很不輕鬆。大多數人的前期狀況是:「記事就挨餓,上學遇停課,戀愛算流氓,插隊是工作。」可見生存權、發展權、受教育權與愛的權利等基本人權都曾發生嚴重問題。被迫害、遭牽連的農家子弟則更加倒霉。對這些人來說,那個時代的烙印即他們遍體的傷痕,如仍能「身心健康」可謂生命之奇蹟。儘管如此,我仍認為應該懺悔,否則,我們不僅是可悲的,也是可恥的。

在「四五式」活力鼎盛的歲月里,發生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史無前例」,以其作標誌評價一代人的歷史地位很容易。千年相承的祖宗家底被毀敗、糟踐,作為民族文化、精神載體的地面歷史遺存與文物慘遭掃蕩,僅這一項萬劫不復、傾力莫救的損失,足使前輩人以「挖祖墳的敗家子」的角色而為後世所詬病。億萬同胞滿懷豪情地互虐相殘,我們民族的道德底線被扯得粉碎並拋入萬丈深淵,為後人埋下了無窮禍根。後輩們必然會認真剖析這一龐大的「自虐狂」和「虐待狂」群體,引其為世界文明史、社會發展史上的反面教員。在世界科技革命浪潮迭進的背景下,對知識分子的敵視和「腦體倒掛」,對教育的破壞和大規模焚書,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些獨一無二的愚蠢,「拉大了與先進的差距」、「誤了幾代人」,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當然也是前輩們天大的責任。由於短見、貪婪和由此而來的機制缺陷,環境污染與生態惡化危及生存延續之本、文明發展之源,又一個「史無前例」的責任也難以推卸。還有須人人防騙防賴的信用環境,還有蓋世無雙的造假大軍……比起這些,眼下的腐敗只能是叨陪末座的罪孽。去日苦多,異族侵略者虎去狼來啖肉飲血,中國人「自作孽」也造成了最痛苦的創傷。不必展望,無須藉助「大歷史」的眼光,我知道前輩人難逃後人的追問和責難。想到後輩們會計算前人欠賬,若不懺悔連親情和憐憫都不配得到了。

「四五式」耗費紙張是「史無前例」的,和他們思想、文化的量與質對比製造了一個笑話。看不到巨人和經典之作使他們在科學、思想、文化方面基本上有自知之明。「四五」式中有英雄,也有英雄群體,但英雄沒能挽救自己一代整體的失落,英雄的成因與遭遇留下了一代人慚愧的記憶。於萬般無奈中改弦易轍,努力恢復一些「史有前例」算是貢獻,但對此不應誇大成「英明神勇」。那只是說明人們還沒蠢到「死不悔改」的地步,絕境中的動物本能還能逼人皈依樸素的真理。經濟增長是前輩賴以自重自豪的籌碼,然而這尚需後人估透「黃黑灰產值」和「豆腐渣產值」。綜合生態、資源、文化、道德指標評價,歷史的天平未必發生有利於前輩的傾斜。經驗早已證明有許多東西比經濟總量更重要。起碼,我們應知道經濟的基礎、質量與結構比經濟總量更重要。

「七十年代人」的前輩很善於對比,其標準與方法向來靈活多變,總之比來比去最終必須使自己的虛榮心和成就感得到滿足。為自己設定一個庸俗標準,再給自己戴頂高帽子,是許多人的拿手好戲,於是偽崇高、偽智慧如滄海橫流。重複千萬次的謊言雖然不能成為真理,而千萬次的重複卻能使謊言成為習慣。在許多人看來,一兩次蠢血沸騰可能是愚蠢,而無數次蠢血沸騰卻象徵了「理想」與「革命」、「浪漫」與「青春」。那些愛嘮叨「青春無悔」和「流金歲月」的人,多遵循這樣的邏輯。「四五式」已習慣於把畸形當健康,視反常為正常,看自己自然凈是偉大和完美。而其主流意識所承認的用來評價後輩的許多標準,原本就是自私和荒謬的。無論如何,總免不了叮嚀要「學習」、「發揚」什麼,前輩對後代總是「恨鐵不成鋼」。不過,說這是「鋼渣」對鐵的企盼更合適。

有人指責後輩「失落了理想與信仰」。前輩(在正式場合)用自己絕不信奉的東西去教育人,再用「真我」的示範否定其教育,連「真誠」都談不上,還配給人家講什麼理想、信仰嗎?其實後輩早就看穿了師長們的虛偽與做作,他們演示接受大人的教育,只為哄長輩們不傷心罷了。他們無法失落原本沒有的東西,也不會在成熟期揀起幼稚時就厭倦了的遊戲。表面看後輩中理想主義者似乎少了些,可人家一不像前輩們那樣無論偶像怎麼換來換去都一貫高宣佛號;二不似前輩們那樣無恥地奮力干預他人的精神世界。據說,「理想的破滅」使前輩集合了成熟、深邃、堅定等大宗優點,以此推論,後輩即便是「失落」、「破滅」幾回,該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吧。

前輩以為後輩「自我中心」不得了。這在過去是該死的罪過,如今則必定讓人「冷漠」且「心胸狹小」,還造成可怕的「多元化」。根據前輩經驗,只要把人活生生混封在悶罐里發酵到「無我」,即可讓人「胸懷世界」,陶醉在「解放三分之二」的春秋大夢裡。時至今日,曾把愛心壓縮到極限、把仇恨擴張到極限的前輩,仍堅信自己有過「博大的胸懷火熱的心」。成熟的前輩居然還不明白一個常識:連「自我」都不能確認,連自己拿自己都不當東西的人,是決不會確認他人權利、關切社會和諧與他人幸福的。

後輩「不能吃苦」是一種很普遍的看法。的確,無論如今「不怕苦」的教育怎樣加強,前輩之苦是難以複製出來讓人體驗的,那苦只有前輩才配吃得起。前輩為啥能吃苦呢?一是沒法子,二是成了對痛苦麻木不仁並且以苦為樂的傻子。要是這麼簡單的原因不明白,吃苦是白吃,算活該。「文革」串聯時,我不滿十二周歲,曾一天行軍一百三十華里。我這個最小的「紅衛兵」,武鬥中與青壯漢子並駕齊驅,對饑寒危困似乎沒有感覺,聽悲號哀鳴全然無動於衷。之所以「勇敢堅強」到沒心沒肺,主要是優良的「教育環境」使我有早熟的「覺悟」,更能被「神聖」所鼓舞。好不容易我才明白了「人活著是為了追求幸福」,而覺醒是由體會到自身痛苦並推想他人感受才開始。在懺悔中咀嚼恥辱和痛苦,使我擺脫了「文盲加流氓」的命運。在我看來,後輩對痛苦敏感總體說來是進步,這樣他們就會認真地對待減少苦難的體制、文化、技術、事務,從而避免像前輩那樣無奈、那樣糊塗地亂吃苦、吃大苦。

幾代人的優缺點不可能「劃時代」分開來,對任何一代都不能一概而論,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想必讀者不會認為我對前輩所有人均一概否定,對後輩則一概肯定。為自身和他人而懺悔,不僅是責任,也是權利,沒有懺悔和自由懺悔權的社會肯定是可怕的社會。靜下心來想想,這些年前輩的進步多來自對自己的否定與修正,後輩的優點多出自對前輩的懷疑與「叛逆」,而前人後人的思考與進步是互動相促的。我懺悔並「弘揚」懺悔精神,還因為我們一代尚有掌握自己命運、影響歷史進程的希望,若在有生之年「知恥近勇」,奮發作為,或許後輩不好說我們是「缺德少才、假冒偽劣」的一代。

雖然早已清醒,我卻從無孤獨、畏縮之感。聽摩羅、余傑等青年思想者的吶喊,我知道懺悔者有眾多青年知音。從我離休有年、來日無多的父親那裡,我知道懺悔者也有上一代的同道:父親一生沒害過人,讓他痛心疾首、死不甘心的是「當了一輩子『假人』」。他得知癌細胞已擴散後,正抓緊寫他最後一本書,書名就叫《「假人」臨終的真話》。

【來源:《書屋》2002年第1期 文/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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