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溫哥華會議之於中國,主觀不善但客觀有利
原標題:王鵬:溫哥華會議之於中國,主觀不善但客觀有利
摘要:溫哥華會議儘管主觀上未必對中國有善意,但客觀上卻有利於中國,因其不僅有效強化國際社會的(海上)制裁力度,且無需中國支付進一步開罪朝鮮的成本;遏制朝韓綏靖的可能趨勢;更因此片面強化美朝敵意,從而變相緩和了中朝關係,故反過來,在事實上提升了朝核陰影下中國的相對安全。
據報道,由美國、加拿大共同召集舉辦的「朝鮮半島安全穩定外長會議」於當地時間星期一開始在溫哥華舉行。美加邀請了17個曾於上世紀50年代朝鮮戰爭期間在「聯合國軍」旗幟下跟隨美國向半島出兵的那些國家。
該會議對朝核問題意味著什麼?對中國意味著什麼?中國的缺席究竟是禍是福?本文試做淺析。
中國缺席是明智之舉
有媒體以《中國缺席討論如何對朝鮮施壓的加拿大會議》(Chinaabsence looms over Canada meeting on how to pressure North Korea)為標題。這在筆者個人看來,是典型的「沒事兒挑事兒」。
事實上,在會前,中美等國的外交人員已經有過密切的交流,並達成默契,美方不予邀請,中國也不派員參加。原因很簡單,第一,中國對於制裁朝鮮的態度是明確且一以貫之的,就是堅決執行聯合國安理會的相關決議,但反對任何額外的單邊制裁。
第二,中國如果參會,將會非常尷尬。首先,中國——昔日派遣志願軍的國家,如今參加美、加等當年「聯合國軍」召開的會議,去商討如何制裁朝鮮……這本身難道不意味著對歷史、對幾十萬志願軍將士的背叛么?此舉勢必又在國內「左」「右」派間引發波瀾。筆者此刻都能想像出來,屆時一些媒體的標題八成又將改成《志願軍的後代來加討論如何對朝鮮施壓》或《毛主義的繼承者:制裁朝鮮的『聯合國軍』新成員》,再配上當年志願軍、毛澤東以及中朝當前抵牾的大幅插圖,反諷之意躍然紙上,離間之勢一氣呵成。
其次,當中國應邀「單刀赴會」後,又能有何作為呢?這分明是1國之「個人」對抗16國之「組織」。可能出現三種情景,恐將無一對華有利。
情景一:假定中國在會上力排萬難,使盡洪荒之力使會議無果而終,那麼「並不是真心落實聯合國決議」的帽子自然就會被扣到中國頭上。而對此,朝鮮會感激、領情嗎?參照上次中俄在聯合國大會上抵制美國卻被朝鮮反頂回去「我國擁有核武的權利是任何國家不可剝奪的」之案例,這次領情的可能性也不會太大。
情景二:如果中國努力制止決議、共識的形成,但失敗了,那顯然將更加顏面盡失。
情景三:如果中國並沒有努力制止決議,甚至主動參與共識、簽署條款,那麼朝鮮對中國必然怨怒更甚。
綜上所述,我們清楚地看到,只要中國參會,不管如何表現、抉擇,都是受損。所以說,中國外交部在這件事情上的處理是非常明智而理性的——提前和美國等相關方打好招呼,低調處理,既捍衛了中國國家利益,又不至於過多地開罪美國或朝鮮任何一方。
遺憾的是,一些中國國內媒體和評論人竟然不明就裡,不知道這則標題短短几個單詞之下所暗藏的話語陷阱,居然跟著起鬨,過度解讀「美國未邀」、「中國缺席」,實在令人遺憾。
溫哥華會議,對中國有利還是不利?
下面進一步探討:溫哥華「朝鮮半島安全穩定外長會議」本身對中國是有利還是不利。筆者的看法是,從主辦方主觀意圖上看,該會議未必對中國持有善意;但從客觀效果上看,卻有利於中國。理由如下。
首先,遏制朝鮮核企圖,是中國本國的既定國策,而非外力壓迫所致。且不說一個桀驁不馴卻又在卧榻之側的強硬政權在掌握日漸成熟、先進的核武器後是否會對中國構成潛在威脅;單是頻繁的核試驗,就已經對中國東北、環渤海地區的生態環境和人民生活構成現實危害。所以我們才看到,近年來,中國愈加積極地參與國際社會的對朝制裁。這並非僅僅因為美國的「勸說」或者國際社會的壓力,而是有中國自身安全的內生需要。
可是話又說回來,中國也有中國的難言之隱。中國是朝鮮三個陸上鄰國之一且共享最長邊界,朝鮮核設施又大量部署在中朝邊境。該地緣因素使得中國在「朝鮮半島生亂生戰」一事上的脆弱性僅次於首都經濟圈和三分之一人口暴露在朝鮮導彈和火炮射程之內的韓國。上述擔憂是中國堅持「不戰不亂」立場的主要原因之一。
然而,中國堅持「不戰不亂」立場,在客觀上就對朝鮮起到了一種保護作用。只是朝鮮認為中國持有該立場並非主觀上為朝鮮著想,而只是為了本國的安全利益,所以在以「搭便車」的形式免費享受到中國並非自願地提供的「保護傘」的同時,也從不對中國表示感激或尊重,甚至享受這種「我就喜歡你看不慣我,還要和我一起建設偉大主體思想擁核大國的樣子」。
不僅如此,有關冷戰時期的中蘇、中越關係的歷史記憶也在警示當下的中國決策者:中蘇分裂後,中國在八十年代與美國結成的非正式同盟加速了蘇聯的解體;越南在倒向蘇聯後,也在南方給中國製造麻煩。中國顯然不願看到朝鮮變成第二個越南,或者讓自己變成第二個蘇聯。然而近年來,隨著中國加緊落實聯合國有關制裁決議,朝鮮對中國的不滿明顯與日俱增。對此,不少有識之士都發出警告,希望中國慎重對待美國等國的壓力,不要因他們的挑唆而貿然強化對朝制裁,以免引火燒身。這種擔憂是中國始終在制裁朝鮮時有所顧忌和保留的主要原因之一。
如上所述,中國進一步加強對朝制裁將冒巨大風險,故需慎重;可是反過來問:中國此刻是否應該走回頭路,主動減少甚至放棄對朝制裁呢?顯然也不行。若如此,朝鮮不但不會領情,反而更加看扁了中國——畢竟,在他們的意識形態中,軟弱、反覆、沒有定見的國家是不值得尊重的。中國此刻放鬆對朝制裁,只能強化其野心、吊高其胃口,使其更加有恃無恐地對中國提出更多無理要求;若不能滿足,則以更強硬相對。
可是,為了不使中朝關係發生斷崖式崩盤,中國畢竟還是需要修復、或者至少穩定中朝關係——這似乎仍為中國之剛需。儘管中國和國際社會仍然將「無核化」作為在半島問題上的最終目標,但正如中國外交部副部長、中國政府朝鮮半島事務特別代表孔鉉佑在1月15日接受鳳凰衛視採訪時所坦言的:「半島問題非常複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要化解半島的冷戰堅冰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各方在這個過程當中需要保持耐心,不能急於求成」——這意味著,在真正實現「半島無核化」之前,中國等所有相關國家都必須學會如何和一個實際擁核的朝鮮打交道。
在上述前提下,中國要想以不向平壤屈服、維繫大國尊嚴的方式修復或者至少穩住兩國關係,不使其進一步斷崖式下跌,那麼可行的辦法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一方面維持現行對朝政策不變,即,既不因任何國家的外部壓力而增加對朝制裁,也不要在朝方服軟、讓步之前主動去求和;同時另一方面,樂見(甚至主動創造條件去促成)朝鮮與美國、日本等其他相關國家關係的惡化。
這個原理在於,我們常說的「關係」/「國際關係」,本質上是一個相對的(relative)、關係性的(relational)概念,而非絕對(absolute)。這個原理意味著,如果中國有能力惡化朝鮮和其他所有國家的關係,使它們都遠遠險惡於中朝關係,那麼這就等於實質上用有尊嚴的方式(而非低三下四懇求朝方)提升、修復了中朝關係。當年胤禛訓斥年羹堯時說:「不要東頭一片雲,西頭一片雲!什麼八爺、九爺、十爺、十四爺?記住,你頭頂上永遠只有一片雲,那就是我。」講的就是這個道理。當朝鮮知道自己指望不上其他任何國家時,對中國的態度就自然趨於緩和。
退一步講,如果無法達到上述程度,那麼,只要中國能牢牢確保朝鮮同美、日等關鍵國家的雙邊關係始終遠遠險惡於中朝關係,那也是好事——至少能夠確保朝鮮的第一、第二、第三敵人都不是中國。這意味著,即便朝鮮裝備了可用於實戰的核彈,其瞄準目標也是其他國家、城市,而非中國。由此,中國有可能獲得「相對安全」。
至於「絕對安全」,即徹底消除朝鮮的核武器,現在看來該戰略選項已經不再現實,而屬於願望思維(wishful thinking)。筆者贊同著名核戰略專家朱峰教授的判斷:「權力體制的特殊性使得『擁核自保』和『擁核自重』成為朝鮮維持政權的唯一法寶。」(朱,2017:64-65) 類似地,筆者也多次強調,核武器在朝鮮承載著捍衛國家安全、政權安全、家族安全和最高領導人生存與權威的四重使命。所以,要想對朝鮮「去核」,除了武力別無他法;而勸說、制裁、封鎖等手段,根本無法實現「去核」;它們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實現「限核」、「凍核」已屬萬幸。
然而,從技術和軍事的角度講,國際社會對朝鮮以軍事打擊手段實現「去核」的窗口期已經過去。最佳時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柯林頓政府時期,其次是2006年朝鮮第一次成功核爆前後。現在朝核羽翼已豐。國際社會要以武力對其去核,即便能夠成功,也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必然要付出無比慘重、乃至不可承受的代價——而且,這個代價,絕大部分要由中韓兩國來承擔。正是這種可怕的前景使得韓國始終對朝鮮有所忌憚,甚至不惜以冬奧會來「綏靖」之。「綏靖」固然不是好事,但站在韓國的立場上,似乎也別無他法。中國有類似的顧慮,似也在情理之中。
由此進一步推導,如果沒有辦法對朝去核,即徹底實現半島的無核化,那麼剩餘的現實選擇就是考慮以何種條件、接受一個怎樣的有核的朝鮮。對中國而言,有核朝鮮能夠存在且被接受的最低底線就是,它的核武器不能瞄準中國。
此前,朝鮮最高領導人多次發出聲明,聲稱其核導彈永遠只對準一個目標——美帝國主義,而非其他任何鄰國。這項聲明可信度有多高?筆者無從判斷。但筆者所能確信的是,當年越南「反水」之前,也同樣信誓旦旦保證,從「同志加兄弟」的中國手裡所獲得的武器和糧食,只會用來趕走「美帝國主義」,實現民族統一。但結果呢?《芳華》已逝。
可見,如何增強朝鮮該聲明的可信度,或曰「如何在徹底實現無核化之前(如果真的能實現無核化?),確保朝鮮的核武器不瞄準中國」,是北京在現階段思考半島政策的基本紅線。而如正如上文所分析,在中朝間互信難以重建、敵意一時無法消弭的給定條件下,朝美、朝日、朝鮮與西方國家的關係惡化,是能夠「變相修補」中朝關係的。明確上述原理後,再看看朝中社對溫哥華會議的最新評述,筆者也就暫時放心了。
總結全文,筆者的核心觀點有二。首先,因為中國參加溫哥華會議將非常尷尬,不僅無益於朝核問題的解決,還將有損中國外交利益和國際威望,故而中國外交部提前溝通、稍事批判、低調缺席、規避風險的做法是非常策略、得當的。其次,儘管溫哥華會議主觀意圖上未必利於中國,但實際客觀效果卻較為有利:一是強化了美國及其盟友的對朝制裁力度(如海上檢查等),進一步擠壓朝鮮本已有限的資源,或有助於迫使朝鮮「凍核」(『去核』很難,暫且不提),這符合中國安全利益;二是在中國缺席的情況下單方面強化了美國及其盟友與朝鮮間的敵意,於是變相地強化了中國在中朝雙邊關係中的地位,雖未必彌合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此前由於中國切實落實聯合國決議而造成的中朝關係急劇惡化的不利趨勢,提升了中國在實際擁核的朝鮮威脅下的「相對安全」係數。
作者:王鵬,察哈爾學會研究員,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文章來源:轉自微信公眾號「王月月鳥說」,2018.1.18


TAG:察哈爾學會-charha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