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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繁榮之外的故鄉

電話里得知前兩個星期還在陽台上品茶論道的二伯,突然腦溢血離開人世,我並沒有涕泗橫流,而是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事實上,我幾乎每次回家都會聽到父母談論周圍人死亡的消息。他們大都是苦命人,一輩子勞命奔波,或是病魔纏身,婚姻不幸,妻離子散,賭博散盡家財其他種種。他們死在病榻上,郊外大樹的枝椏下,車輪里或是工作崗位上。在我的成長環境里,大部分人死的既不輕鬆,也不體面,他們會在掙扎著拽住最後一口氣的當下痛苦離世。

我長大和讀書的地方都在南方破敗的城鄉結合部里,這裡的路一修再修,房屋一拆再拆,嘰嘰喳喳的鳥只有麻雀,竹林越來越少(我的家鄉是中國十大竹鄉之一)。這個繁榮之外的地方,有太多低垂的面孔,也依然還有很多人頑強的活著。

今年10月,我回家看望父母,在馬路邊等長途車時,與一個回鄉打工的女人攀談起來。

「你為什麼離開上海回不發達的地方賺錢?」

「因為廠子從上海搬遷到了安徽,我就跟著去了。我跟嗯講哦,將來還會有一批一批工廠搬到安徽。你哪兒人?廣德?好像也有搬過去廣德的勒。」

「那不就污染我們那兒了!」

「對呀,唉沒辦法。」

之前了解過上海近年來一直在經受空氣質量下滑的痛苦,但我從未思考過個中因素,亦沒有關注相關政策。當下,我沒有辦法去檢驗這個女人的話是否真實,卻突然覺得異常難受。家鄉好像逐漸變為《北京摺疊》里最底層的世界,我初來上海時對於高度文明的讚歎,就像書里那個通過隧道爬上去的主人公看到頂層世界時的心態。

我很愛我的家鄉,但一直竊以為家鄉身處繁榮之外。《大世界》里的邊緣人物,殘破的城市景觀,光線昏暗的街道,潮濕的垃圾角,塵土飛揚的馬路,轟鳴的機器聲,記憶中蔓延到自家房屋牆壁的」牛皮蘚「,在視覺意義上成功解釋了這種主觀印象。觀賞這部電影的每分每秒,都在迫使我想起記憶里被掩埋的凋敝景象。

小時候,社區後面有一條河,我時常會約著朋友們去泡腳。當年根本不怕水面上那些龐大的水蜘蛛,也不管什麼吸血蟲,就這樣泡著。每年夏天去流洞鎮看望姑媽的時候,也會去姑媽家前面的大河游泳,外套直接脫掉放在水岸邊,一猛子紮下去,有興緻還會順手撈上來一些螺螄。螺螄撈上來之後開水一煮,在湯料里浸泡個把小時就直接入口。那時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簡簡單單地吃下去,然而在後來的日子裡,姑媽家前面的河流乾枯消逝,社區後的那條河流糜爛的誰都不願意靠近。我家養過一條小狗,在馬路上被車撞死後,被父親埋在那條河旁。我哭得很傷心,但從來沒去看過它。

《大世界》推廣曲《刺痛》有這樣幾句歌詞:「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 給你饒了一個圈 活在這個時間 空間 沒法逃出這個圈 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 給我繞了一個圈 For the money power beauty sex 繞著這個圈」。

我有很多朋友,年紀輕輕就輟學打拚。當年他們溢出家門,流進鄉鎮,縣城,城市,有一點縫隙就會傾瀉而出,沒有可以倚靠終生的本事,經常遊盪在街頭抽煙喝酒,混跡在撞球店網吧和棋牌室里,生命乾癟的像脫水的麥子,會本能的懷疑自己靠什麼延續生命。然而他們的QQ空間充斥著鬥志昂揚的話,他們會在我面前脫口而出紅艷艷的警世恆言。其中有很多人試圖走出家鄉,最後無功折返,還有很多人依然在外地奮鬥,常常在凌晨兩三點感嘆父母的衰老和自己艱苦的事業。

2015年高中畢業,臨近過年我去拜訪姨媽,突然看到馬路上很多年沒見的小學同桌開著一輛老舊的三輪車,歪著脖子,拉著兩個老人送貨。後來聽聞這個當年躺在課桌上睡覺,口水流滿一摞作業本的小男孩,已經在鎮上摸爬滾打了很多年。小時候定過娃娃親的男生,去青島奮鬥了兩三年後,跑到老家重新讀中專。還有一位早年間橫行街頭,甩著兩條大花臂,常常自殘,跟女朋友愛得死去活來,劉海蓋過半邊臉的男孩兒,現在也坐在電腦前老老實實的替老闆算賬了。

在我一直讀書的這段歲月里,這群朋友,承包了工程,開起了挖掘機,當起了髮型師,進了影樓,操持微店天天叫賣產品,娶妻生子,安穩定居,過上了和父輩一樣的生活。我沒有搬進城區前,有一位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我叫他凡哥,聽母親說凡哥今年要結婚了。他也是早早輟學去社會打拚,現在是一名快遞員。前不久他發了一個朋友圈,是一群人喝酒的視頻,配上文字:「幾個兄弟這麼多年了!不管貧窮還是富貴,都是兄弟。」他的微信簽名,也從當年吳宇森電影的台詞,變成了「隨遇而安」。

「諸位 我們在地下 不是地下精英」是左小祖咒《冤枉》的一句歌詞,它讓我想起了自身的經歷——許許多多的勞動者尚埋在地下苦苦生活,你還在難為他們讀詩。

前幾周我和朋友突發奇想,計劃著仿照央視節目的模式,請一些勞動者們讀詩。我們在飯桌上討論了詩的類型,決定讓宿舍阿姨讀《致橡樹》,保安讀北島的詩,設想他們質樸,天然,不修飾甚至粗糲的氣質能夠穿過後天的知識架構與認知,與詩歌直接產生反應,原始而充滿生命力。敲定之後,我們就開始在校園裡搜尋目標。

大晚上我倆勸了一位年輕的保安十幾分鐘,他才半推半就的讀了一段。後聽錄音,乾癟,苦澀,毫無生氣,他並沒有我們構想中的那樣被詩句感動。事實上,這段錄音里字跟字之間是斷裂的,連起來什麼神韻都沒有。後來我們又找了一位宿舍阿姨,讀《致橡樹》,發現很多字她都不認識,讀罷她有種被冒犯的感覺,「說了我不認識字,你還讓我讀。刪掉吧,丟人哩。」

我的朋友說,曾經流淌在中國民族血液里的詩意,終被革到點滴不剩。但是仔細想想,我和他又何嘗不是把身處象牙塔里的詩意和浪漫,強行注射進地下呢?

我父親有一位朋友,平時打扮的非常體面,梳油頭,穿西裝,帶著閃閃發光的表,抽著中華,經常出入於各種酒局,和鎮上的領導親密往來。14年他決定北上,去寧夏包一個工程,幾個月籌備後,帶著十幾個工人一起浩浩蕩蕩地離開家鄉。15年我考上大學,在家附近的酒店裡辦了升學宴,作為父親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他並沒有出席,然而我父親並沒有失落感。問及才知道,他在寧夏賠的一塌糊塗,無法打出一份體面的份子錢了。

後來再見到他,已經是2015年年末。

過年期間,他和我父親喝的很開心,談及寧夏的這段經歷,他輕輕的說道:

「寧夏真的很好看,很美,但是我沒有心思去看。」

劉建導演在《刺痛我》里塑造了一個進城務工的老實人形象,工作過程中受傷後,這位老實人小心翼翼的問老闆要精神損失費,老闆彈著煙灰,躺在旋轉椅上,呵斥道,

「你他娘的還要精神損失費,你哪裡來的精神。」

大抵是這樣吧。

《大世界》里有一個場景,保安在街邊喝著啤酒,紅著臉說:「佛祖和上帝哪個法力大?哪個厲害我就信那個。」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在兩元店買了一個彌勒佛的吊墜,心想戴著這個就可以把祝福帶進家門。然而回家後母親命令我第二天必須把這個吊墜帶出家門扔掉。

「你戴這個還要供著他知道不。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多年後聽了大世界這句台詞,我才理解了母親的做法。在這裡,信佛不是單純的信仰,信佛需要立即返現。

【我希望有耐心看完這個文章的人,可以去電影院看一看《大世界》,去體會當下最真實和最迫切的苦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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