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哀體」紅樓,「平民版」長恨
「沈復之文,有著落花流水的時光散漫,庭院夢境的從容靜寂,與布衣蔬食的晨光之美。」
——周公度
2018開年第一本書,選了沈復的《浮生六記》。其實已經買了一段時間,本來是準備給文柒看的,誰知這傢伙看了兩眼就丟在一邊,無奈只好自己撿回來,細細翻閱。
——唉唉唉,制茶師都是這樣既呆且萌、不解風情的么!
還是說回書吧。
《浮生六記》是清代文人沈復的隨筆小品,寫了自己的大半生平。全書分為六卷,「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是妻子芸娘尚在世時,夫妻二人清貧但風雅的生活。「浪遊記快」、「中山記歷」、「養生記道」則是在芸娘香消玉殞之後,沈復一個人的遊歷與見聞。
前三卷往往更被學界、讀者所重,因為有了芸娘的存在,這半部《浮生六記》顯得更加搖曳生輝、光彩熠熠。
林語堂曾說芸娘是「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人」,周公度先生添上一句——「那麼沈復就是中國文學中最深情的男人。」在這部被稱為「晚清小紅樓夢」的作品裡,沈復與芸娘以一種雕刻時光、踏月訪花的姿態,把短短一生的相守,活成了人世上一抹流光溢彩的絕筆。
生而為人,何能成為芸娘!
生而為人,何能得遇沈復!
芸的可愛恐怕不在其母姓,也不在其女兒性,而在於其獨有的妻性。
芸娘生來聰慧穎悟,年幼之時,以一本《琵琶行》開蒙識字,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妙句。書中這樣描寫她:「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時但見滿室鮮衣,芸獨通體素淡。」沈復對她「初見傾心,再見痴心」,從最初的相見到最終的相守,只那一眼,便消磨了半生——餘下的,已是無盡的愛憐與眷戀。
芸娘之妙,妙在看待事物總有一種別緻風雅的眼光。她評價李白的詩「宛如菇射仙子,有一種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愛。」 評價茉莉與佛手「佛手是香中君子,只在有意無意間;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須借人之勢,其香也如脅肩諂笑。」往往引得沈復擊節而贊。
古人說敬惜字紙,更是在她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例如對殘缺不全的書籍一定要分類訂冊,起名為「斷簡殘編」,對破損的字畫一定要粘補完整,再另行卷裝,起名為「棄余集賞」。放在今天,堪稱 「處女座之光!」
「日常」二字,被沈複寫出了月光溪水的光澤和律動。
夏天的鄉間,暑氣逼人。現代人也許常和空調、西瓜為伴,芸娘卻帶著女伴做起了「活花屏」。木製橫檔,搭配竹編方眼,種上各種藤本香草,攀援其上,恍如綠蔭滿窗,雅趣盎然。
或是在夏月之時,荷花初開,用小紗囊包上一些茶葉,放在花心裡。次日早上隨著花苞開放一同取出,烹煮雨水沖泡,香韻妙絕。
丈夫沈復素來豪爽好客,家中卻不甚寬裕。陳芸常常典當自己的金釵去換酒菜,不動聲色。
沈復與朋友在田間小徑聚會,苦於沒有酒爐茶灶,芸娘聰明地雇了賣餛飩的小擔,煮茶溫酒,行坐吟嘯,暢然而歸。
良辰美景一時新,經年之後,這些朋友卻「天各一方,風流雲散,兼之(芸)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人生況味,難道不就是這樣,先教你擁有再無限地失去!
沈復文中的蘇州之美,乃是中國古代典籍流布在人間的雨。
《浮生六記》中記載了蘇州等地一些有趣的民間習俗,讀來令人神往。
【走月亮】
吳地習俗,中秋之夜,婦人成群結隊遊玩,名為「走月亮」。於是沈芸二人也在中秋之夜,來到滄浪之亭,飲酒遊園賞月。誰知滄浪亭幽雅清曠,反倒沒有別的人過來。
【收眼光】
民間說法,人去世若干天后,魂魄會回到生前最喜歡的地方看看。房中鋪設要一如生前,並且要將生前的舊衣服放在床上,舊鞋子放在床下。這種對亡人的瞻顧與眷念,吳地的人稱之為「收眼光「。
【花照】
每逢神仙誕辰,城中眾多家族便認領一處角落,懸掛琉璃燈,燈下置寶座,旁邊擺上案幾花瓶,插花陳設,相互比較勝負。夜間還要在瓶花之間插上高低不一的蠟燭,名為花照。主人家或笙簫歌唱,或煮茗清談,「花光燈影,寶鼎香浮,若龍宮夜宴。」
如此盛事,陳芸還曾男扮女裝,同沈復前往觀看。沈複寫她化妝完畢,「攬鏡自照,狂笑不已。」真是一派天真無邪的少女作風。
正是這樣一個懂她、縱她的沈復,會假託歸寧,把陳芸帶到胥江渡口,看那風帆沙鳥,水天一色,從「陽烏未落」看到「銀蟾欲上」,看到「霞映橋紅,煙籠柳暗」。陳芸讚歎「今得見天地之寬,不虛此生矣!想閨閣中人有終身不能見此者!」
是啊,因為遇上沈復,她幸運地成為了封建社會裡不被束縛於閨閣的那萬分之一,見識到了其他人窮盡一生也難以想像的壯闊美景。最好的愛情,不是把你金屋藏嬌,而是帶你看遍世界。
《紅樓夢》是一種繁華過後的凄涼。《浮生六記》則是一種布衣文人的日常哀矜,與普通世人更為切心。
行文到此,方才解題。我稱《浮生六記》為「自哀體紅樓,平民版長恨」,究竟是何道理?
《紅樓夢》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寫林黛玉氣絕之時,寶玉並不在身旁,她一聲聲叫著「寶玉,寶玉!你好——」,便「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多少人讀到這裡,淚落沾襟。
大概紅顏總是薄命,芸娘也先於沈復去世,也死於「平素過慮」、體單病弱。臨終之前,片情殷殷、囑語切切,斷斷續續地說著「來世「二字,話音未落,一靈已逝。沈復痛心至極,「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沈復一生情痴,在芸娘逝去之後,仍是念念不忘。頭七之時,請了道士作法,希冀能與芸娘的魂魄相遇。一夜之內,先是見到屋內陳設宛若生前,而音容已杳,不禁心傷淚涌。又怕淚眼模糊錯過芸娘的歸魂,強忍眼淚,圓睜雙眼。撫摸著芸娘的生前遺物,柔腸寸斷,冥然睡去。轉念想到要等待魂魄歸來,不必著急入睡……層層寸寸的心理活動,寫盡一個丈夫對亡妻的思念之情!
唐玄宗思念楊玉環,也請了術士尋魂。白居易將貴妃寫成海上仙山的仙子,「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這般美化,又能如何? 半生相伴,一朝永絕。「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看到月下牡丹就憶起佳人的嬌顏,聽到雨打梧桐就徒增斷腸的思緒,這長而又長的餘生,一個人,該怎麼扛過?
《紅樓夢》寫境闊大,雜糅了家族的興亡與運命的無常,與之相比,《浮生六記》聚焦一人的悲歡,更多自哀與解嘲;也不像《長恨歌》是君王后妃為身份所累,平民百姓,亦有平民百姓的夫妻情深、生死離苦。
芸娘曾對沈復說,她想要的,不過是「布衣菜飯,一生歡喜。」
多年以後,沈復一個人遊歷至琉球,寫信給遠在家中的芸娘。想到自己在琉球的奇險瀕危,「始有味乎芸之言也。」
人世無常,與其紅顏薄命,活成記入青史的傳奇,不如當一個遲暮的美人,和知你懂你縱你寵你的人,相守到老。
沈復:
「來世卿當作男,我為女子相從。」
陳芸:
「必得不昧今生,方覺有情趣。」
這是一封充滿中國古典韻味的情書,
我們這些活在紙外的人啊,
除了艷羨與嘆惋,都是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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