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介石如何在日記中評述自己的「獨裁」
世人皆知蔣介石「獨裁」,蔣氏亦曾在日記中評述己之「獨裁」,乃是「以一人治天下,以一人敵一國,以一人敵一黨」。此一看似狂妄,實有悲凄之感的自評,是否中肯,又該如何理解?
身為最高統帥,連公廁的清洗規範都要管
重慶市檔案館曾公布過106道蔣介石手令,這些手令下達於1939-1944年間,全部與重慶市政直接相關。從這些手令中,可以清晰發現,蔣氏事無巨細,連馬桶的清洗問題都要親自指示。所謂「以一人治天下」,殆非虛言。試舉幾例如下:
1939年3月2日,蔣介石下達手令,命重慶市政府想辦法解決市內車輛超載問題。3月18日,蔣介石再次下達手令,傳達自己所擬訂的解決超載問題的三條辦法。
1942年 9月 24日,蔣介石向交通部長張嘉璈、重慶市市長吳國楨下達手令,要他們整頓市內外馬車行業的問題。次年6月22日,蔣氏再度向重慶市市長賀國光下達手令,重申市內馬車骯髒、馬匹瘦弱的問題。1943年12月14日,蔣氏再度在手令里對市內馬車的搭乘人數作出了規定:「賀市長、譚處長:自明年一月一日起,凡行駛於重慶市區內之馬車,應嚴禁其車夫於駕駛時吸煙,一面並限定每輛馬車連同車夫在內,只准搭乘五人為限,否則應嚴加處罰。希即照此遵限實施為要。」
1939年3月18日,蔣介石就市內警察的雨衣雨帽樣式和公共衛生的打掃規則,向市政府下達手令:「警察雨帽,必須與雨衣聯扣,不準現在之雨帽批帶帽上,不成樣子。又河下沿灘與山坡路傍之垃圾,應嚴令市政府積極清除,一面嚴禁附近人民亂倒垃圾,一面多指定垃圾堆積處,使人在其附近指定範圍自某起至某止公共場所,由何家或由某幾家負責清掃,並強制執行,清掃不凈者定罰則。掃除方法,亦須規定,先由警察教導。此種辦法,自當先要有準備一切實習方法,乃得實施也。」
1940年5月30日,蔣氏又就市內籬笆牆倒塌問題,向市長吳國禎下達手令:「吳市長:市內各處倒塌之竹籬圍牆,應嚴令其管戶限期修整,如公共場地之竹籬,則應特別堅實,勿使隨時倒塌。如見倒塌,應即刻修整,不得逾二日為要。」
1943年4月5日,蔣氏又通過手令,就市內國旗懸掛的高度作出具體指示:「重慶市區街道兩旁所懸國旗太低,其高度應整齊劃一,以其垂下最低之旗角為準,該角必須離地面十市尺,以免阻礙行人。」
1940年2月27日,蔣介石就防空洞內須設置廁所等問題,下達手令給市長吳國禎,手令說:「吳市長:本年防空,應特別周備,務使每次空襲無人死傷為標準,每防空洞設備必有坐位,且在其附近必設廁所。對於年老與幼童以及婦女三項人士,須設特別坐位與於空氣較好之處。每洞必有一人主持與宣傳,此可令青年團員任之,必須盡致敬老扶少、愛群互助之精神,並在防空洞內推行新生活,凡老幼婦女聚集之洞所,並設備茶水。而主持其洞者,並備簡單藥品,其使用藥品以後,必須令其報告使用人數與分量,以免流弊。望速照此進行為要。」
7月24日,蔣氏又就防空洞內廁所的啟用和關閉規則,再次下達手令給吳國禎:「民間公共防空洞內及其廁所,近皆污臭不堪,尤其洞深處黑暗污臭更甚,應切實檢查並按期派定人員(各區黨政救護人員)掃除。且在解除警報以後,立即掃除、清潔,並分區派員負責檢查。凡新式廁所,平時應閉鎖,非警報時不開啟,解除警報清掃後,應即鎖閉,平時不開為要。」
蔣氏甚至還用手令規定了防空洞外馬桶的清洗時限。1942年3月23日,蔣氏又手令賀國光,就市內公共廁所的清洗規範作出具體規定。
綜而言之,在這106份手令里,大至房價、物資配給、難民救濟,小至廁所設置、馬桶清洗,蔣氏無不包攬。蔣氏如此重視重慶市政,固有戰時陪都形象關係國際觀瞻的因素在內,但手令之細碎,乃至還有「重慶市建築與道路,必須預留裝置地下電線電燈之設備為要」這般諄諄提醒市政府的手令,實不免給人一種視市政府為無知幼童尚未成年的印象。
蔣氏自我辯解:人才太少,「所用之人,幾無一如意」
蔣氏之近侍陳布雷曾講:「委座處理政治,如同處理家事,事事要親自處理」;蔣氏則時常感嘆:「世道日非,人慾橫流,欲得一賢能之士為助,如何求之」。殊不知,這對矛盾,其實互為因果,乃一死循環。
蔣氏對重慶市政干預之深入、細碎,其實只是其大陸主政時期治國模式的一個縮影。事實上,無論內政、外交、軍事;無論事之大小,從會戰部署到女學生的標準髮型,蔣氏之干預實可謂無處不在。
蔣氏干預的主要手段,即「手令」。大陸時期蔣氏究竟發出過多少手令,迄今並無確切統計。據曾在蔣的侍從室工作過的秋宗鼎披露,僅就其個人所見,「從1936年1月起,到1948年4月止,這一段時間裡,侍從室積累收藏蔣的『手令』已達120多公文箱之多。如果把1936年以前的和沒有收回來的蔣的『手令』攢在一起,恐怕還不止這些了。」蔣氏即依靠這巨量的「手令」,維繫其對整個國家的治理。
國民政府的軍政要員中,對蔣氏「手令」不滿者甚多。1937年的忻口會戰,本該由第二戰區司令長官閻錫山指揮,結果因蔣氏直接用手令越過閻氏指揮前線部隊,導致閻氏「轉下之命令早發遲到」,蔣氏「徑下之命令遲發早到」,前線部隊拿著兩份命令,「不知所適,幾乎全部錯移其地位」。再如,據李宗仁《八年抗戰敵我優劣之檢討》一文披露:「長沙三次會戰時,薛岳本打得很好,不料在作戰正緊張時,蔣先生一個電話把軍隊調亂,薛岳一時無法補救,被打得踉蹌大敗,失了長沙。薛伯陵一氣,不聽統帥部撤往湘西的命令,竟把部隊撤到江西去了。後來薛岳幾乎為此受處罰呢!有人問薛岳為何要到江西去,薛說:『跑遠一點,他(指委員長)電話便打不通了!』這是抗戰期間,高級將領盡人皆知的趣事。」不過,李宗仁乃桂系領袖,與薛岳地位不同,故而敢於事先向蔣氏聲明,希望其「不要打電話直接指揮五戰區的部隊」,礙於派系,蔣氏也確實做到了這一點,李宗仁說:「終我六年之任,委員長從未直接指揮過我五戰區的部隊。」
虛偽應付,則是國民黨前線軍事將領對付蔣氏「手令」的常規手段。據曾負責主管戰地情報工作的軍統局第一處處長鮑志鴻披露,豫湘桂戰役期間,「黃伯韜……為了躲避蔣介石命令,早晨起來,告訴部下,如蔣介石來電話,就說軍長到師部去了。電話打到師部,又說,軍長到團指揮部去了。王耀武軍則採取口頭應付,實際按兵不動的態度。一天深夜,戴笠指示傳達蔣介石命令王耀武派一個加強營,攻擊日軍側背,救援衡陽第十軍,……王耀武複電戴笠說判斷如神,實際上依然按兵不動。」
據在蔣氏侍從室工作多年的唐縱披露,1942年11月25日,國民黨五屆十中全會黨政總檢討時,曾有委員批評蔣氏手令太多,「各部長只知道忙於應付手令」,無暇處理一般正常事務。蔣氏在會上強作辯解稱:「並沒有好多手令,有時想到的意見交給各部長參考則有之,正式手令甚少。」稍後,蔣氏即指示多用「手啟」、「手條」名目,能不用「手令」名稱者則盡量不用。
這自然只是掩耳盜鈴。在針對親近之人的批評時,蔣氏另有解釋。熊式輝曾當面建議他:「不宜日理萬機,陷於事務主義之深坑。……事必躬親,終必自誤」,並告誡蔣:「一等人用組織,二等人用人,三等人用手」,蔣的回答則是:「中國人才太少,委之事權,類不能達成任務。」蔣氏還曾向史迪威抱怨將領們的無能:「在晚上,我必須醒著躺在床上,想他們可能會作些什麼愚蠢的事,然後寫下來並且告訴他們不要作這些事情。但是他們實在太笨了,除非你凡事先替他們想好,否則他們就會作許多蠢事。這就是帶他們的秘訣——你必須先想到他們所可能會作的一切錯事,然後預先警告他們」——史迪威與蔣不睦,他的這段轉述或有誇張,但蔣氏對前線將領們能力的不信任,早已透過各種手令體現得很明顯。蔣氏日記中更是多有此類記載:「所用之人,所有機關,幾無一如意」;「除妻之外無一人能為余代負一份責,代用一份心」;「對內對外,對老對少,對文對武,皆須以一身親當。」
學者王奇生也講,他看蔣介石日記的一個感受是:「蔣在30年代中年以後,開始出現一種目中無人的狀態。所謂目中無人就是他經常感嘆國民黨內無人,反覆在日記中強調他身邊的人都很無能、愚蠢、幼稚,他常用這些詞形容黨內人才。……他的日記顯示他認為黨內無才,對別人不放心,唯有自己親自做才能成功。例如軍事上,他對任何高級將領都不放心,所以他越級親自指揮,有時在一場戰役中,他直接用電話遙控,他自己說好像親臨戰場指揮一樣;同時行政上也是如此。我們知道他有一個很大的毛病就是愛兼職……他的兼職是出自他的不放心,所以他自己兼任省長、校長、部長等職位。一般來說,他已經是一個元首,最高的首長,如果說他要追求權力慾望,他已經達到巔峰,他沒必要由高往下去兼職,所以我覺得這不是權力慾望,而是他不放心,事必躬親的緣故。所以我認為他獨裁的狀態,很大程度是他認為他手下無能無才。這也是他的一種無奈。」
但嚴格說來,由蔣氏來抱怨黨內沒有人才是沒有道理的。一者,蔣氏大陸主政時期的用人標準,本就一直是重德甚於重才。敗退到台灣後,蔣緯國也曾就用人標準問題,與乃父有過一番辯論。二者,黨內無人,在一定程度上實際上也是蔣氏事必躬親之「獨裁」的結果,而非止是原因。以軍事將領群體為例:蔣氏對他們的不信任固然有因——黃埔早期訓練時間甚短,所學有限,抗戰之前,亦多無大兵團作戰經驗,故而如丁治盤所言,蔣氏「老是覺得這些毛頭小子會出亂子而不放心……什麼事情都不能放心他們去做,而事事干預他們,而且干預得很厲害」。即便是親信如陳誠者,亦視如未畢業之學子,時刻不忘加以指導。這種干預的後果,則如李宗仁所說,「(中央軍的將領都知道)奉行蔣先生的命令,往往要吃敗仗,但是如不聽他的命令,出了亂子,便更不得了。所以大家索性自己不出主意,讓委員長直接指揮,吃了敗仗由最高統帥自己負責,大家落得沒有責任。」
蔣氏還曾對行政院秘書長魏道明說:「你們副院長、各部部長,以為我不懂經濟,其實我何嘗懂外交。我的軍事是苦幹成的,今日外交的形勢也是我們苦幹的結果。如果你們懂經濟,拿出辦法來,否則就應聽我的話,照我的意見做。」蔣氏既如此說,下屬為了不負失敗責任,也往往樂得凡事無動於衷,一切靜候蔣氏指示。從這個角度上講,所謂黨內無人,實是蔣氏自己一手造成。
事實上,蔣氏也知道管得太細,「實嫌有失體統」。為此,他曾多次要求各級部門接到自己手令後,不許原文使用手令向下級再次傳達。內心雖猶如明鏡,奈何惡性死循環已成,終是無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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