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只有一個一生，無法慷慨贈予我不愛的人
我們每個人都變得太自私，太愛自己和自己的需求，其他人便在背景中消失了。照理說，我們都為所愛的人付出很多，可是，當我們回顧過往，就會看到自己雖然付出了這麼多，卻從來沒有花時間或精神去擁他們入懷，對他們說句好聽，溫柔的話。我們無暇談論感情。我想那才是真正的癥結所在。（基耶斯洛夫斯基）
爸爸媽媽生於重慶某縣城，是初中同學，也是彼此的初戀。初中畢業後，外公去世，媽媽就輟學進了供銷社工作。爸爸從小就學習成績優秀，成為了恢復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就讀於西南財大（當時的四川財政）。他們的戀愛遭到了我爺爺奶奶的強烈反對。理由是我媽只有初中學歷，配不上我爸。
我記得多年後我媽給我講述他們愛情的時候，回憶的眼神中充滿著光，說我爸帶著我媽離開老家前，非常鄭重地告訴爺爺，他可以沒有身份，沒有信仰，沒有金錢，都不可以沒有我媽。然後毅然決然帶著她遠赴攀枝花結婚定居。
爺爺當然不同意這門婚事。他們結婚以後，沒有給予祝福和金錢貼補。爸爸是重點大學學生，進入銀行就是幹部，擔任信貸科副科長，我媽則成為了櫃員。我爸白天上班，晚上和周末就在財務學校教書，儘可能地多賺錢貼補家用。銀行很多職工都是他的學生，所以至今系統內部很多人都稱呼我爸為H先生。
我的出生沒有緩解反而加劇了父母和爺爺的矛盾。因為我爸是長子，而我是女孩。這意味著計劃生育大背景下，我爺爺沒有了長孫。這是他一生的心結，以至於後來爺爺的葬禮我都沒有參加，因為只能男丁報遺照和扶棺。矛盾再次升級則是，我爸選擇了讓我和我媽姓，他覺得我爺爺的姓（是的，我爸沒有和我爺爺姓，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太大眾，很難取一個出彩的名字。
這對於一向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爺爺來說，可謂奇恥大辱。關係僵持了很多年。（我讀高中，我爺爺幾乎用生命相逼，我媽勸我爸給我改成了如今的名字。這就是我一直不喜歡大家叫我本名的原因）
我出生以後，外婆從老家來帶我。我媽下班回家就看電視，我爸回家就炒菜做飯，和外婆輪流照顧我。外婆經常說，要是在舊社會，我媽這種懶媳婦肯定被家暴無數次了。我爸都會維護她，說我媽不會做家務，而且廚房油煙大，對她皮膚不好。爸爸對媽媽的愛外婆當然看在心裡，這就成為她在5個女婿里最疼愛我爸的原因。
92年，我讀學前班。我爸被外派到珠海2年，做房地產信貸。即便當年交通那麼不發達，我爸仍然每兩個月會回來看我們。家裡則請了保姆照顧我媽和我。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爸第一次回來給了我一盒費列羅，我媽一瓶Dior的真我香水。當時我爸的工資就幾百塊。費列羅當時就已經是3元錢一個，對比92年的物價和收入，真的是非常非常奢侈的東西。所以我對費列羅我媽對真我才有如此重的情結。爸爸很辛苦，對我和我媽卻特別捨得。那兩年他陸陸續續給我媽買了chanel口紅，雅詩蘭黛精華和卡地亞項鏈，還有包。毫不誇張地說，我媽是當地銀行系統里吃穿用度最好的。行里的叔叔阿姨聚在一起，都會說和我爸一起出差，我爸開了會就去商場給我媽買東西。
轉眼我進入了小學，爺爺奶奶第一次到攀枝花看我。某天爸爸開會，爺爺奶奶在家呵斥媽媽，質問她為什麼讓我跟著她姓，並且要求我媽和我爸離婚。這樣我爸就可以再婚，給他生孫子。媽媽抱著我哭，接到消息的爸爸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儒雅體面的父親暴怒的樣子。他和我爺爺爭執起來，爺爺非常強勢，奶奶則在一邊刻薄諷刺。我爸一拳頭打向牆壁，手上鮮血直流。爺爺仍然說個不停。爸爸讓我媽抱著我進卧室，隨後我聽見我爸把玻璃茶几舉起來一摔，玻璃破碎一地，爺爺奶奶終於安靜下來。我爸幾乎是用儘力氣地吼道：「這是我的家，不歡迎你們，請你們離開，以後也不必再來。」然後讓行里的司機送走了爺爺奶奶。當年7歲的我，害怕地在我媽懷裡哭的發抖。爸爸走過來抱住我們，說沒事了，讓我們別怕，以後都不會有這種事發生了。
我爸對我媽有多寵溺呢，我媽約同事在家打麻將，我爸當時已經升至望江支行總經理（即行長）。在他下屬和我媽打牌時，給她們泡茶切水果煮夜宵。令大家羨慕。
初中起我到了成都讀書，寄宿私立學校。其實懂事後，我們一家人真正在一塊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我也是15年才知道，我媽連洗衣機都不會用。畢竟家裡保姆跟著我到小學畢業。我到成都後保姆就換成了鐘點工。毫不虛構，我媽內衣內褲都是我爸洗。後來我都結婚了，我爸帶前夫去溫州考察。我媽讓我給她洗衣服，我說你丟洗衣機就是。她說不會弄，我真的以為她是裝的，畢竟她比我還做作，然而她真的不會。還讓我給她吹頭髮，我說就拿吹風機自己吹啊，她說沒有吹過，弄不來，我爸在就我爸吹，不在就出去洗。今天看我在，就讓我給她弄。我真的白眼給她翻到了天上。我問她你除了吃飯買衣服旅遊打麻將，你會啥。她說不會了，還說我比她會的多是正常的，畢竟一代比一代強。而且說她做了水鑽指甲的手也並不適合做一切家務。
我媽退休後，他們一起旅行，一起看電影，一起去西餐廳慶祝他們結婚紀念日，回來手上還抱著一大束扎眼的玫瑰花。他們永遠都有說不完的話。我媽外出打牌，我爸即便應酬了回家，也會忍著困意等到我媽回家，再一起聊天入寢。他們如果都在家，就會晚飯後牽手去散步遛狗。我爸出差的話，每天都是照三餐給我媽打電話。會給我打電話，一定是因為我媽電話沒有打通。我爸真的是我媽的捧場觀眾，我記得有次我說我媽頭髮沒有燙好，我爸說挺好看的，還說那是他的配偶，他都沒有覺得難看，我沒有資格開口。
人生真的不可能完美吧。我不想過多去回憶我媽離開那天的場景。有高血壓的爸爸，咬破了自己的拳頭遏制著悲傷的情緒。他一夜蒼老了很多，他背影里透露著的孤寂和絕望，讓我無數次躲在被窩裡流淚。媽媽火化的前一天，我爸支開了所有人，對我媽說了一整夜的話。他走出房間的時候，心神不寧打了個趔趄，幸好表哥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他。火化和下葬都沒有讓父親參與。他的身體承受不了這些。在媽媽墓碑上，我爸堅持讓師傅刻上了我最早的跟著我媽姓的名字。
我媽去世一年後，我和前夫離了婚。害怕我爸接受不了，我拖到國慶節儘可能輕描淡寫地告訴了他。「寶貝，你的婚姻沒有走到最後，作為父親，我覺得有點遺憾。可是你離開了一段不合適的關係，爸爸又覺得鬆了一口氣。從今以後，無論你是否結婚生子，爸爸都隨你，只希望你開心地優雅地老去。爸爸會儘可能照顧好自己身體，多陪伴你一些時間。不然早就隨你媽而去。」
整個離婚過程非常平靜沒有掉一滴眼淚的我，抱著我爸崩潰大哭。我人生最慶幸的事情，就是我有一對開明且相愛的父母。他們不僅不強迫我阻擋我，反而鼓勵我。一個有愛的家庭環境讓我懂得了很多。也養成了我勇敢去愛同時也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我人生的所有自信與底氣都來自於我有這樣的父母。我真的很幸福。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媽媽去世後我以為我會死，我無數次想過自殺，可是想到我爸，我又沒有。我依然活著，像個正常人，可是我再也不完整了。但我會背負著所有痛苦勇敢地走完這一生的。
晚安，願你我每個人結婚，都真的是因為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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