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不忘「夏花」
我的外祖父是木匠。
小時候我住的房間里塞滿了木工的工具，各種型號的刨子、鑿子碼在柜子里，綳弓、手鋸掛在牆上，墨線抽出來會染一手黑。那時候木工是個技術活，全部榫卯鏈接，講究的是嚴絲合縫，有里有面。
木匠之家的特點，就是幾乎所有的傢具都是DIY。大到衣櫃、寫字檯，小到板凳、摺疊馬扎，都出自外祖父之手。他慢慢的收集木料，一件一件敲打。印象最深的，是老宅那張水曲柳的寫字檯，刷著清漆，年齡比我還大。多少年過去了，仍舊安穩如山，檯面如鏡，幾個人都抬不動。
小時候，外祖父還能幹活。早上起來，清掃過院子，就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用大茶缸滿滿泡上茶，盤算著一天的工作。那茶是茉莉花茶，在早晨的清冷中，散發出暖暖的香氣。把茶喝透了，他心裡也有了清晰的圖樣，便開始下木料。斧、鋸、刨、鑿，十八般兵器輪番上陣。忙活過一陣，再坐下來，喝上幾口茶，琢磨著下一道工序。外祖父說，「木工是聰明人乾的」。
如果外祖父活到現在，他大概會看不起今天人們用螺絲將木板拼裝成的傢具，這還是好傢具嗎？他也許會像老舍筆下的「沙子龍」，在某個晚上一邊摸著工具一邊念叨著「不傳，不傳」。
個人的童年往往被某種感官體驗打上烙印，揮之不去。比如，我常想起那些個清冷的早晨，緲緲升起的茉莉花茶的味道，纏繞著木材劈開、刨花散出木香，形成一種複合的香氣。
後來讀郁達夫寫的《故都的秋》：「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罷，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在我的童年似乎還保持著這樣的韻味，一位老人喝著濃茶，坐在院子里，面前堆著木料，鴿哨盤旋在空中。而那碗茶無疑是茉莉花茶。
後來我才知道，茉莉花原產自古時的波斯和印度，唐朝的時候傳入中國。茉莉喜高溫，最初只能在雲南、福建這樣好越冬的地方栽種，後來隨栽種技術的摸索逐步成熟而推廣到江南地區。
像很多外來物種一樣，茉莉起初是皇族、顯貴的家養花卉，宋代宮廷為了祛除暑氣，會將茉莉花等南花數百盆放於庭院中，用風輪鼓風，熏得滿院清香。宋朝之後，茉莉開始在民間廣為傳播。也是在南宋時期，茉莉開始用於窨制花茶。這大概是最早的茉莉花茶。
茉莉在民間的普及迅速而深遠，幾乎每個中國家庭都有盆培茉莉靜靜悄的開著。以至於千百年後，一首《茉莉花》竟成了中國符號。
茉莉是與人親近的。明朝有個詩人屈大均說它：「旖旎近人」——「花以明月開，香因人氣甚」。它是最尋常之物，但骨子裡卻清雅不凡。
明代的筆記小說《五雜組》里說：「凡花之奇香者皆可點湯」。所謂點湯，也叫點茶，就是把花直接當茶泡。而茉莉花茶其實不是直接把這種「點湯」法，它是用茉莉花把茶葉熏制而成。郁達夫的老鄉周作人，精通飲食之道，在北京生活多年。他在《可吃的花》里寫道：「有些花朵，如珠蘭、茉莉、以及代代花、白菊花可以熏茶或點茶」。他把熏茶和點茶兩種印法分開了。「熏茶」在工藝上叫做「窨」（音同因），就是利用吸附功能，讓茶葉吸收花的香氣。
茉莉花茶雖不算得什麼名貴的茶，但在我心中卻是定格的美好瞬間。比如春節，家裡一定用大茶缸子沏上濃釅的茶，有客人來，再勻到玻璃杯里。冬日柔和的陽光下，水汽彎彎曲曲的上升，細微的灰塵在空氣中飛舞。還有那些夏日的夜晚，家裡養的茉莉花散發出淡淡的香氣，摘下幾朵，放到茶罐里。離家去上大學，行囊里塞上一包茉莉花茶，是「京華」牌的。
在中國茶中，茉莉花茶大概是最親民的一類吧，但做好也並不容易。於是，心心念念的想自己做一些好的花茶。中國最大的茉莉花產區在廣西橫縣，大部分的花茶也是產自橫縣。但我們把地點選在了福建的政和縣。原因很簡單，花茶不僅要有好花，還要有好茶和願意花功夫的人。
茶是上好的綠茶福安大白，花是政和石屯鎮的雙瓣茉莉花，制茶師傅是政和白茶非遺傳承人楊豐。連續兩年，我們都在夏日最熱的季節邀請朋友們一起去做茶。茉莉花期在5月開始，但7、8月的精油含量最高。因此好的花茶，必然是在盛夏時節採摘含苞欲放的茉莉。尤其是在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去摘花，儘管過程苦不堪言。
花採回後要伺花，讓花骨朵開成糊爪狀，然後是篩花、茶花拼和、通花、窨制、起花、烘焙等步驟。花茶製作的核心，就是要將新採的茉莉花與茶坯混合交融，使茶坯吸附花香，一次為一窨。每窨制一次，用與茶等量的茉莉花，前後往複七次始成。製作一斤花茶，也差不多需要7斤的茉莉花。
這些步驟全部要手工完成，尤其是篩花和拼合，非常消耗體力。少年時楊豐跟師父初學茶，就學的是茉莉花茶。1993年辦茶廠，主要生產的也是茉莉花茶，通宵窨制，站著都能打瞌睡。
7次窨制完，也到了8月中。從入伏到出伏，時光就這麼悄然溜走，相聚分離，只留下花香。於是我們把這款花茶就起名為「夏花」。
香是種神奇的東西，你看不見它，但它始終都在，圍繞著你。你可以把那種氣息保存下來，穿越時空。即使在冬雪紛飛的日子，只要衝開這杯茶，我們仍然能回到那個蟬鳴陣陣、綠意盎然的夏日。
TAG:三聯生活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