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莫愁的一念猶豫
初中時第一次讀《神鵰俠侶》。
主線就不說了，書評影評到處都是。
可是，有個小細節，莫名其妙地觸動我。
那就是：
李莫愁的一念猶豫。
那是在襄陽城保衛戰中，李莫愁以為剛出生的郭襄是楊過和小龍女的私生女，一把搶了過去。
眾所周知，李莫愁是個大魔頭。
為了給郭襄餵奶，她眼睛也不眨地用拂塵殺死了一個農婦和她襁褓中的嬰兒。
但在朝夕相處中，李莫愁竟然不自覺地對郭襄產生了感情。
和黃蓉狹路相逢，她不知這是黃蓉的親閨女，過招時處處維護嬰兒，不惜多次露出破綻。
黃蓉提出放下孩子，兩人單挑。
李莫愁「游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著一片長草，頗為柔軟，於是將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敗在黃蓉手下，她臉色慘淡，自知必死，唯一的請求就是：「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她的小命。」
黃蓉故意要試她一下：」你和那孩兒之間，我只能饒一個。」
就在這個關口，李莫愁遲疑了。
她做不到用自己命換郭襄的，但也做不到用郭襄的命換自己的。
救命的解藥，近在咫尺。
但李莫愁只是顫聲道：「我……我……」
黃蓉很聰明。
念她「竟然猶豫了這麼久，已是大發善心」，立即截住了話頭，說出郭襄身世。
金庸也很講究。
他沒有讓李莫愁慨然犧牲自己——那就不是赤練仙子了。
但也沒有讓李莫愁答應用郭襄換自己性命——之前幾千字描寫的李莫愁與郭襄相處種種，是這個女魔頭一生之中唯一的光明時光。殺人的拂塵，第一次變成了趕蚊蟲的慈母手邊物。
在小說創作中，這真的是妙筆。
但要到很多年後的現在，我才會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麼會被這個不起眼的小細節觸動——
這是一個「我愛執」極其深重的人，生命中第一次，有了「愛他執」。
我愛執，和我執只差一個字。
兩者有一定的關聯，但並不是一回事。
我執，按照中觀應成派的見解，是一種認為「自性實有」的執著。
而我愛執，簡單來說，是一種愛自勝他，乃至不願意為了別人捨棄自己利益的心。
無始以來，我們的生命，就是和「我愛執」捆綁在一起的。
看起來，「我愛執」完全無害，甚至對我們有益。
比如說，我們考上一個好學校，找到一份好工作，買到一套好房子，選擇一個好配偶……乃至買醫療保險、基金股票，這些背後往往都有「我愛執」的推動。
但如果往深里去尋思，我們就會發現：我愛執讓我們吃盡了苦頭。
比如李莫愁。
被陸展元辜負，是很不幸。
但如果能放下、釋然，她這輩子也不會變成女魔頭，更不會害死那麼多人。
為什麼放不下？
——因為「我愛執」太強。不允許自己受到一點傷害，一旦被傷害，就會像刺蝟一樣到處傷人。
可是，殺了這麼多人，她快樂嗎？
並不。
她的一生，都用仇恨掩蓋了悲傷。最後投身大火，也是高唱著「問世間情為何物」。
更糟糕的是，死亡不是最後的終點。
假如這不是小說人物，是一個真人，那麼如此嚴重的殺業，只會將她引向三惡趣。
「自我愛執難除之痼疾，視為引發不欲眾苦因，數數呵責憎惡怨恨之，降服我執大魔求加持。」
所以，古今很多大德都感慨，「我執和我愛執，真是我們最大的敵人啊！我們一天到晚忙著對付怨敵，想方設法消除那些讓我們不愉快的人和事。可是，現世的敵人最多就殺了我們，還沒有辦法讓我們下地獄。我愛執卻是的的確確能讓我們下地獄的！」
可是，面對這樣的大敵人，我們別說抵禦了，我們連它們的名字和面目，都從來沒有認識過。
前一段時間，我學習圖滇悲桑格西的《四聖諦》。
格西對於菩提道次第，有著真正入心的觀修，因此，他的講法格外觸動人心（在這裡強烈推薦，網路上有，可以自己搜索）。
我記得有一課開始時，格西教給大家一個觀修的理路：
拿一個時間，坐下來，把「自己」抽離出來，當成一個陌生人。然後，用現在這個「我」去觀察，從一大清早到現在，「我」為「自己」都做了些什麼。
我試著少少地做了一下，然後嚇一跳。
一早起來刷牙，是怕「有蛀牙會傷害自己」。
穿厚衣服，是怕「穿少了會受涼感冒」。
吃早餐，是因為「不吃早飯會引起血糖不平穩、膽結石等等」。
功課，是為了「讓自己集資凈障」。
工作，是為了「讓自己獲得一份收入」。
……
僅僅幾個小時，就已經圍繞著「我」做了那麼多事情。而且，這些事都是不知不覺、習以為常，根本察覺不到了的。
然後，下一個觀修的理路，就是看看「同樣的事，我有多少做在了他人身上」。
很慚愧，幾乎沒有。
別說「為他人做事、煮飯、準備厚衣服……」，我就連詢問一下別人「有沒有吃早飯」，都非常少。
這樣一對比，就知道「我愛執」對自己的影響是多麼深重又潛移默化，而「愛他執」在我身上又是多麼地脆弱。
光是連想一想「利益他人」都很難辦到，口誦「為利有情願成佛」又是一件多麼慚愧的事情啊。
可是，還是要這樣去念誦，還是要這樣去觀修。
因為唯有這樣做，我們一直習以為常的「我愛執」，才有那麼一絲「被認識」，乃至「被撼動」的機會。
在長久地串習，祈請上師三寶加持，以及大量集資凈障之後，在某一個時刻，你的「理所當然」的「慣常選擇」，會忽然卡殼。你會稍微遲疑一下，心想，「這樣是對的嗎？」
雖然在下一刻，你可能還是會帶著慚愧，繼續原來的選擇。
但還是不一樣了。
就像李莫愁的那一念猶豫。
在那一刻，這個一生之中幾乎只有惡業沒有善業的人，忽然生起了一絲「愛他執」。
儘管在下一刻，她或許就會脫口而出「救我的性命」，但前一刻的猶豫，已成為一個善因。
很久很久以後，當她從三惡趣中脫離，這個善因，會成為一道光，指引她走向光明。
這輩子摧破不了「我愛執」，別太怕。
朝著那個方向前進就好。
怕的，是一生之中，從未有過這麼一次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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