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百家飯長大的他,還著山沖里的百家恩
《有人讚美聰慧,有人則不》劇照
十多年後,他去找她,找了好幾年才找到。他期期艾艾了半天,擠出一句話,「她已經不認得我了,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她也只是笑,硬是不記得我是誰,留我吃了一頓飯,我就回來了。」
「區委」是一個人的諢名,他矮瘦身材,頭髮略卷,像所有農人一樣,經年累月的勞累讓皺紋早早爬上了臉。與他們不同的是,他有一雙鹿般驚惶的眼睛,總透著對這個世界的新鮮與好奇。
區委是個精緻人,這又是他與其他鄉鄰的不同之處。夏天兩身襯衫,不幹活的時候,袖口扎著,領扣扣到頂;冬天襖子外罩一件藍布幹部裝,不知誰淘換給他的,小了、有些緊,卻也乾乾淨淨。
區委愛串門,又講禮數,到誰家串門,都十足恭敬,屁股挨著半個椅邊,主家不招呼,桌上擺的吃食再誘人也不動。又好幫忙,見事做事。再苛刻的人家,都挑不出他的禮來。
串的門多了,誰家的事都聽了一耳朵,就是嘴不關風,一問就講,誰家的事都能說得出個丁丁卯卯,鄉野傳聞,鄉鄰們閑時也聽個趣,有好事的,時常還逗著他講。時日漸長,鄉人謂他好打聽、管得寬,戲稱他作「區委委員」,簡稱區委(瀏陽原屬湘潭地區,1983年改屬長沙市)。
到老了,區委有了句口頭禪,「冇年紀的時候(方言,年輕的時候),我也……」
鄉人笑,「你出過瀏陽嗎?」
區委就不作聲了,臉澀澀,訕笑著低頭。
區委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一生大字不識。
1
區委是一位八路軍戰士的遺腹子,父親隸屬八路軍686團,廣陽伏擊戰時犧牲(註:八路軍686團,為原湘鄂贛邊紅五軍改編,1937年10月,林彪率八路軍115師伏擊日軍山下旅團,686團擔任主攻)。
1944年瀏陽過鬼子,母親又死了。區委七、八歲上就成了孤兒,本是外姓,再無親眷。鄉人信命,說他克父克母,無人肯收養他,倒也不忍看他受餓受凍,村上耆老便召集會議,定了規矩,要保他飽暖,穿用大戶出,吃飯戶戶排班,眾家輪食。
鬼子打跑了,鄉民生活安穩了些,日子又有了生活氣象,大家日子好過,區委的日子也跟著好過些,平日里吃食總能混個飽。區委也學人討生活,做個沉網到河裡撈魚,火上焙乾了,收進布袋藏著,趕場時到集市換錢。
起初,賣魚都是跟著別人,先去賣火焙魚的攤子邊聽人喊價,再換個地方擺攤,叫價低上一些,總能儘快賣完。運氣好捕到大的,不捨得吃,草繩一串,提到耆老家孝敬。茶籽熟時,區委也提個籃上山撿茶籽,一點點攢,攢夠了,央人幫忙背去油坊榨油。
到了年節,區委也過節,一年攢的拿出來,置辦幾樣吃食,請會筆墨的鄉鄰們寫幅對聯,貼在門上,孤零零的家,也有吉慶。
除夕夜,張家祠堂祭祖,祠堂從正堂牌位前到門外坪中跪一片同族男丁,區委也尋個偏遠角落跪了,有人趕他,他也不走,梗著頭,「我吃你們家飯長大,也當得半個張家人。」如此幾次,就沒有人再趕了。
初一一早,區委出去拜年,穿著人家送的舊衣,長手長腳,斜背著一個補丁布包,推開門,瘦小的人影閃進晨霧裡。這一天,他能得到一年到頭難得的禮遇,無論去到哪家,主家都會放鞭炮,看茶請坐,端出零食,區委嘴甜曉禮,不坐,站在堂屋裡,吉慶話打疊地喊出來,「老長壽,細懂事,家業興旺,子孫綿長。」那是他跟著走村的乞丐學的串詞,雖然他自己未必明白其中意思,可到年節就派上了用場,總能將主家說得喜笑顏開。臨走,箬葉粑粑(瀏陽本地的一種糍粑,箬葉包裹)都多拿一兩個給他。
「上家老屋叔公家,還給過我六個炸肉丸子,紙包著的,油浸出來了。」許多年以後,區委說起這段過往,咂吧著嘴,「我拈著吃了一路。」
那年,區委也就十歲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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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年,區委輪食吃到劉嬸家,劉嬸憐他,讓他上桌吃飯,家裡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小孩子嘗著甜頭,賴著不走了。自家土屋倒了半邊,他便在劉嬸家近旁老祠堂尋了間房住下,一住住到解放後。
「他也幫我做點事的,砍柴、燒火不要喊,下田就懶,彎著腰做一天,他做不來,小孩心性,好耍(喜歡玩)。」劉嬸後來說。
區委搬到劉嬸家旁時,正是鄉上抓壯丁抓得凶時,許多壯勞力躲進了山裡。倒是沒見誰家荒了田,鄉間女人有韌勁,下田都是好手,農忙時節,男人們夜間回鄉,一夜間收了莊稼,留下光禿禿的田地和善後的女人,又躲回山裡去。
彼時區委還小,倒省了這個煩憂。
忽一日,鄉人都說解放了,村長不叫村長了,改叫隊長。又不久,田也成了公家的,耆老氣死在病床上。再不久,工作組來了,劃成分,區委赤貧,自然是貧農,又是烈士遺屬,連工作組的幹部都高看他一眼,此時區委還是半大小孩,「想不想上學?」幹部問他。
區委搖頭。
「怎麼呢?」幹部問。
「我有屋啊,我要守屋。」區委說。
區委放棄了唯一一次走出山鄉的機會。
2
鄉野間的孩子野蠻生長,轉眼區委就到了能掙工分的年紀,雖是矮了些,也是精壯少年,一股子使不完的勁,多嘴的毛病初現端倪,尚不礙他在鄉鄰間的好口碑,誰家有事他都幫忙。
大事小事,他知道了,總會幫手,若是有人請他,更是應得爽快,做得實在。在他看來,鄉鄰有事叫他,是看得起他。唯獨農活,他幹得漫不經心。
區委是快樂的,在旁人看來,他的快樂屬於那種與年齡不相稱的童真,會懵懂一世。長成小伙了,還去和小孩子一起去河裡摸魚、上樹摸鳥,夏日裡在下老壩游泳,被幾個半大小子按進水裡幾乎淹死,救上岸後,吐盡腹腸,倒勸起正狠打壞孩子的鄉鄰,「莫打了,我們好玩咧。」
「區委心好,人也硬氣,從不貪人便宜,」就憑這點,再挑剔的鄉鄰都不得不稱讚。「就是懶,硬是沒開竅,細伢子心性,好耍,不肯做,這個沖里,哪一家不是泥一腳水一腳過日子的?」
「是咯,只怕尋婆娘(老婆)不到咯。」又有人說。
區委不知這些議論,他沉迷於他的快樂,「公蟬才叫,母蟬不叫,雞到晚上就看不見了,」他嘖嘖地跟孩子們說他的發現,「做個引蛋,雞就在那裡下蛋了,雞也蠢啊。」他呵呵笑。
「作田沒意思,社裡不得餓死我的。」區委得意洋洋。
張家叔公有把胡琴(二胡),時常在衚衕口拉,區委聽得入神,秋涼天,楞是潛到下老壩里摸了幾條鯽魚送去,好說歹說借了胡琴來玩,路上就開始拉,不成曲調,鋸木頭般拉著,得意洋洋,嘎吱嘎吱一直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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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祠堂後的楓樹葉綠了又紅,區委少年到青年,到二十好幾,終不曉得持家,依舊保持著他的散漫與自持。窩工、磨洋工是常事,插秧插得歪歪扭扭,割稻割得高低茬;喝水喝過壯年人,幹活不敵中老年;時不時就要去解手,隊長看不過,罵他踢他,他倒有套理論,「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哪裡看見我窩工了,打我作什麼?」
隊長愣了,找人翻語錄,罵他,「吃潲長大的吧,這麼不懂事,你還沒窩工噢。」說歸說,倒不再理他。
閑時,他不再滿足於說那些蟲蟲鳥鳥,畢竟小孩子聽眾少了,別人逗他,他也懵懂,不知輕重地張口就說,「某某屋裡婆娘經常半夜喊救命,日里又好了。」
「你不去救她?」旁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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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委最愛看熱鬧,小到鄰里吵架,大到大隊開會,他都積极參与,只是上不得正場。隊長初時道他是烈士遺屬,憶苦思甜叫他上台發言,他扭扭捏捏被人推上台,期期艾艾了半晌,蚊蚋般地聲音擠出一句話:「你們都是好人,小時候沒叫我餓死。」
倒有一回,開大會,區委缺席了。
那是1966年,大隊鬥地主,張家沖本來窮,稱得上地主的只一個,此人作田是把好手,勤儉一生,除夕夜裡一家人四樣菜過節,省下錢買田,一分一畝地攢,富貴未享,給自己攢了個地主成分。
批鬥,坐土飛機,被平日有嫌隙的婆姨上台指著鼻子罵,倒沒有人真恨他,都如演戲一般,架飛機的漢子下狠手,被隊長換下了一個手腳輕的。然而立場歸立場,不得有半點含糊,整個隊上誰最苦大仇深,誰最有發言權,莫過於區委。
隊長著人將區委拖到了現場,區委死活不上台,隊長下來罵他,揪他。區委急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他對我好呢,小時候扯布給我做衣,棉襖都做了幾件!」區委大嚷,隊長聽得著急,又找人將他趕出了會場。
3
區委終是壯年了,該成家了。鄉里熱心的婆姨為他操持,到他家問他意思,「區委啊,給你介紹個婆娘。」
區委扭扭捏捏,漲紅著臉,終是問道,「模樣周正不?」
「你還嫌別個噢?」婆姨冷了臉,「肯嫁你就不錯了。」
果真,相親相過無數回,中意他的人沒幾個,「長相沒長相,做又做不得,一個破落戶,兄弟親戚都沒得,總得圖一頭吧。」女方家長說。
總算有個願嫁的,區委又看不上,「我好歹周全一個人,總不能娶個傻婆娘。」
一來二去,鄉鄰也斷了意頭。
十多年過去,區委的婚事一直磋砣著,他也不以為意,或許在他的想頭裡,世間好玩的事多得是,河邊釣魚時的靜待,每月十五趕場時的新奇,東鄰西舍的家事,村頭歇涼時人們的閑話,甚至山間時令的野果,淙淙流淌的小溪,或者田野上響起的廣播聲與四時不定的風景,都可以令他駐足、留連,一顆童心始終沒有隨著年齡增大而消磨,令他可以沒心沒肺地活著,好像一晚的酣夢可以忘記所有,於是每天早晨起來,世界又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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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委的青春期姍姍來遲,在四十歲以後,那也是他離婚姻最近的一次。早已包產到戶了,他依舊好偷懶,田間事疏於料理,整日摸魚打鳥,田裡長草,收成不好,公糧都且欠著。種紅薯不費勁,屋後辟了塊地種著,想起就澆些水,收穫時,倒起出許多,存了幾缸,米沒有了,便吃紅薯,春日的野韭、梔子花、小筍,夏日的青蛙,秋天河溝里的黃鱔,都能弄做菜肴,油鹽醬醋或賒或借,省著用,誰家辦席,就去幫忙。
此時,村上已無人再給他作媒,他自己卻相中了一個婦人。
婦人是外來戶,江西人,父母早逝,被大哥嫁到本地,收了聘禮就斷了聯繫。新婚兩年,丈夫大病死了,夫家說她克夫,又只生了個女兒,喪禮過了仨月,婆家就張羅著婦人再嫁,想著收回些花費。
婦人同意了,婦人長得標緻,求親的倒不少,媒婆到家來,婆婆坐鎮,婦人提條件——婆家娶她給了幾百元聘錢,生了孩子,不是原樣人了,打個折扣,聘禮全給婆家;只一條,女兒要隨嫁。如此擊退了許多求親者,倒給了區委機會。
區委是在婦人新寡時看中她的,事情緣於婦人給丈夫辦白事,區委摸過去幫忙蹭飯,一眼瞥見了婦人。俗語說,「女要俏,一身孝。」婦人一身白麻孝服,梨花帶雨,柔弱俏麗,人前一站,把區委的魂都勾去了。
原本只是想想,區委有他的自知之明,婦人雖死了丈夫,憑她的條件,怎麼也是看不上自己的,一廂情願的憧憬終是鏡中月、水中花。待到婦人提出那個條件,這個被愛情擊中的男人,開始擺脫往日的懦弱與卑微,確信自己要為後半生的幸福努力一把,他鼓起勇氣一家家串門,向村鄰們借錢。
第一戶去的便是劉嬸家,劉嬸的兒子出息,在縣裡工作,每月寄錢回來。劉嬸終是憐他,借了八十元。鄉鄰們也是詫異,向來硬氣、不開竅的區委,居然要借錢討媳婦,鄉里鄉親,各家多少幫襯些,一元、兩元,五元、十元,許多人家就當是提前隨禮了。
區委上門提親,婦人婆婆收了聘錢閃身出去,留婦人與區委聊天,二人靜坐無語,區委嘴裡像塞了一坨雜亂的線球,愣是拽不出話頭來,最後還是婦人先開的口,她輕聲問區委,要不要抱抱她的孩子,那是個粉嘟嘟、不足一歲的女嬰,她抱在懷裡,略顯俏皮地將孩子遞向區委,區委連忙起身去接,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個心儀的女人,近得可以聞到對方的體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一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區委誠惶誠恐地接過孩子,就像接住了自己的幸福。
不一會,婦人婆婆又閃進屋來了,「區委你屋都沒有,我媳婦住哪噢?」婦人婆婆嗔怒著問,「未必要跟著你住祠堂?」
「我有田,屋也有,早年間倒了半邊。」區委漲紅了臉申辯,越說聲音越低,「屋能修的,回去就修。」
「修好了再來提親咯。」婦人婆婆將手裡捏出汗來的聘錢還給了他。
「媽,不要緊的。」區委出門時,聽到婦人輕輕勸婆婆,可立時就被婆婆一連串的話語打斷了,區委回頭感激地瞥了一眼婦人,婦人已經垂下頭去了,婆婆在旁邊大聲地說著,她靜靜地低著頭逗著女兒。
區委家的老屋修了一多半時,婦人新婚了,嫁給了鄰村的一位五十多的老鰥,他這才知道,婦人婆婆的臨時變卦,是因為老鰥出了更高的聘錢。
大半的借款填進了修房上,幾年下來,區委被人追著討債,東躲西藏,過得很不安生,借得多的人家,甚至大年初一打著燈籠找他,一直硬氣的區委,終於在錢上低下頭來,他一家家求告,自己不得閑著,終會賺錢的,各家的賬,容他慢慢地還。
(註:鄉俗正月不討債,大年初一提燈籠討債,意指仍在過除夕,債不要回,過不了年。)
4
我初次見區委,是在年夜飯上。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某年春節,在祖母家。
見到他時,他就很顯老了。不到五十的人,已成了一個小老頭,唯有一雙眼,忽閃忽閃地有光,透著好奇。
他是被祖母叫來吃夜飯的,「他一個人過年,蠻造孽咯,」祖母說,「好歹他是吃我家飯長大的。」
區委是在天斷黑時來的,他穿一件並不寬敞的藍布工裝,罩著鼓鼓囊囊的棉襖,棉襖里伸出瘦瘦小小的頭,鼻子凍得通紅。他的手裡籠著個小小的火屜凳(小凳子,封底,包邊,木架格出底部空間,裡頭擱一個小鐵盆放著一小屜炭火,隨行隨坐,方便取暖)。一進門,就高聲喊著:「劉嬸子啊,給你拜早年噢。」
一家人起身迎他,邀他入席,爺爺倒茶,奶奶上菜,父親提一掛長鞭去屋外放,噼噼啪啪的爆竹聲中,團年飯開了席。
席上,區委吃得拘謹,很少夾菜,奶奶往他碗里夾菜,夾一次他欠一下屁股,奶奶罵他,「越大越小意咯,隨便一點冇事,你吃我家飯長大的。」他笑著答應,連連點頭,低頭扒飯,臉都要埋進碗里。
區委吃過飯就走了,好像坐久了,會打擾了我們團圓。奶奶追出去,塞給他一個紅包,他擋了兩下,沒有再推辭,由著奶奶塞進衣兜里,一個勁地作揖,答謝聲裡帶了哭腔。
奶奶回身,也紅了眼眶,直道這幾年區委苦,為了躲賬,在村裡像過街老鼠,他也霸得蠻,什麼活都干,一點點賺,到今年,才好歹還清了錢。
「我給了他二十,沒事吧。」奶奶又有些擔心,問父親。
「媽媽真大方,年前他才還清你的錢。」父親笑。
「他第一個就要還我的,我讓他先還別人,才拖得這幾年,」奶奶也笑,手在臉上抹著,「有心就好,我不比別人,又不得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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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各家都起大早,串門拜年,小山沖里,迎客的鞭炮聲此起彼伏。
區委是近中午時來的,與其他人呼朋引伴不同,他還是一個人,還是籠著那個火屜凳。進門,高聲喊著:「嬸子啊,請拜年噢。」
前一拔客人尚未散去,堂屋裡還坐著好幾個青年漢子,並沒有人理他。只有祖母沒口子道好,招他進屋,看座,倒茶。
「我硬是要給你拜個年呢,作古正經(認認真真)拜。」區委瞪著眼睛,很認真地對祖母說,擱了火屜凳,真地撲倒在地,磕下頭去。
一屋人默不作聲,倒把我嚇住了。之後,他每年都來行大禮,我也才見慣不驚了。
還清了債以後,慢慢的,區委又恢復了以前那個頑皮樣子,又開始好往人多地方湊,說些家長里短,逗得眾人一樂。
某一日,鄉鄰萍嬸一大早站在他家門口罵街,破鑼嗓子不重樣地罵,把鄰居們都勾出來看熱鬧,「區委你個老畜生,在外頭說我打豬婆鼾,又冇在你屋裡打,礙了你什麼事?」萍嬸拉著旁邊婦人的手,要人評理,「說什麼不好,要說我打鼾,不曉得的還以為我跟你有什麼,我是清白人咧。」
「冇得什麼,就是有一回晚上打你家坪里路過,聽到了。」區委隔著門細聲細氣地說。
萍嬸五大三粗的身形,上前一腳踹在門上,「出來,我今天就要打死你!」
區委打開後門溜了,好幾天才回,有半年的工夫,他不敢打萍嬸門前過。
為了這事,奶奶特意著人叫區委來家裡,勸過他一回,「少說別人閑話,口業最要不得,死了要下拔舌地獄的。再莫講了。」奶奶嗔怪著。
區委像做了錯事的小孩,點頭如搗蒜。
5
祖父祖母在九十年代初進了城,每年回鄉過年的慣例隨之取消。頭幾年,區委每年總要進幾次城,來看他們,後來,也就漸漸來得少了。
奶奶閑時提起他,總說區委也老了,怕是走不動了。「我是嫁給你爺爺做的童養媳,算起來,區委輪到我們家吃飯那年,我也才十幾歲噢。那時候他八歲了,光棍打了一世,沒有人照顧,一天天地挨日子吧。」
鄉鄰帶來的消息卻不是如此,「區委會玩咧,一天到晚不落屋,家裡長期鎖著門,不曉得人去了哪。」
千禧年剛過,一位遠房叔爺爺過世,叔爺爺無兒無女,一人孤單半世,唯一走動得勤的親戚,只有我們家。祖父發話,由我家來操持他的葬禮。
叔爺爺在鄉養老院病逝,父親託人,借了養老院的禮堂,作叔爺爺的靈堂。久未見面的區委,出現在這次喪禮上。
他是深夜來的,著一身黑衣,腋下夾把黑傘,直闖進靈堂,在香案前,麻利地磕了三個頭。
父親已經去睡了,我守靈,正坐在香案旁烤火發獃,被闖進來的這位老人嚇住了,忘了下跪回禮。
他自己起了身,踅過來,「格伢啊,我是區委啊。」他笑著喚我。見我不作聲,湊近些,「冇嚇著你吧。」一手撫上我的額,大拇指沿著額中向上撫,「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怕,周天神佛保佑你。」
我去了廚房,開了灶火,煎了兩個雞蛋作底,兌上湯,給他紮實下了碗面,灶上剩菜給他端了兩碗,待客的白酒,開了一瓶,他連聲道好,風捲殘雲咽下一碗面,然後就著菜,一口口地咪酒。我看著他,除了頭髮更白了一些,似乎與記憶中沒有兩樣,也許有些人起初就老了,再老下去,也就是這個樣子。
「這個地方好啊,以後我做不動了,也到這裡來享享福吧。」酒喝下幾口,區委的話就多了起來。
「今天去了你家啊,你奶奶喊我來幫忙的,搞得我又搭車回來,」區委抹著嘴,「這個我懂行,侄子你放心,我還跑回去拿了把黑傘呢,上山時,你端遺像,我給你打傘。」(鄉俗,逝者入土時,遺像、骨灰均需黑傘遮蔽,不能見日頭。)
「區委伯你去哪了?奶奶念你呢。」我問。
區委訕笑著,沒有作聲,小口喝酒,大口抽煙。
白酒下去小半瓶時,區委開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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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幾年,他去了江西。
那個讓他好幾年在村裡抬不起頭的婦人,五年前,二婚的丈夫死了,坐實了她克夫的命,鄉里呆不下了,攜著女兒回了江西,區委對她終是難割捨,便去江西尋她。
「你說關她什麼事,那個老倌娶她時也五十多了,過了十幾年舒服日子,六十多歲過了身(去世),也是正常咯。」區委嘖著嘴,一臉憤懣,「是他的叔侄貪他的屋,欺負她跟老倌子沒有後,硬是要把人趕走咧。」
「我只聽說她在萍鄉,那麼大的地方,真難得尋。」區委自失地笑著,「我也沒別的想頭,就想看看她咯,過得好就算了,過得不好,就跟我過咯。」
「找了幾年,今年總算尋到了,」區委皺著眉,「哪裡在萍鄉噢,在銅鼓(宜春市下的一個縣),跟著她大哥的兒子住,她大哥過了身,侄子倒不嫌她,騰了一間屋給她住,她女兒也懂事,今年上大學了。侄子幫她找了份工,在花炮廠里填葯,不蠻安全,賺的錢能供女兒。就是……」區委吸了一口氣,像是牙痛,期期艾艾了半天,牙齒縫裡擠出一句話,「她已經不認得我了,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她也只是笑,硬是不記得我是誰,留我吃了一頓飯,我就回來了。」
區委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嘖著嘴,半天,才又說,「她笑起來倒還是跟從前一樣,幾好看的。」
6
此後,區委依舊年年來我家拜年,吃頓飯,不歇(住),節禮五花八門,一小壺茶油,一袋火焙魚,一大包紅薯干,都是自己的手工,拿來孝敬祖母。見了祖母,他依舊行大禮,眾人攔他,他也要頑強地拜下去。
又過了幾年,區委的年紀越發大了,又是五保戶,鄉里安排他住進了敬老院,倒是如了他的願。
他還是喜歡時不時回村,不曉得請假,自己溜出來,回家看看老屋。若是曉得了誰家要辦酒,更是非回不可,護工攔他,他就著急,「某某家一早搭信來,讓我回去幫忙,一個村的,我能不去嗎?」區委高聲申辯,一副沒他不行的樣子,其實誰都知道,沒有人叫他幫忙,只是也沒有人會趕他。
三年前,我在族親華初叔的進屋酒席(建新屋辦酒)上看見了區委,他已經很老了,頭髮抹得一絲不亂,穿著款式老舊、漿洗得變了形的白襯衫,扣子扣到頂,身姿倒還敏捷,提著個大紅塑料袋在席間穿梭,做著添零食、擺飲料的雜事。
有熟識的喚他,他應一聲,快步過去,恭敬地招呼,別人遞他一杯啤酒,他放了袋子,雙手接過,仰著脖子飲盡,道過謝,又忙開了。
「區委倒是村上誰家有事都來幫忙,」同去的父親嘆道,「已經住進養老院了,他消息倒是靈通。」
「是咧是咧,」陪坐一位族親笑著,「他這是積點香火情,光棍一世,他百年了(過世),大家也要去幫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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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席時,父親拉區委坐一桌,他扭扭捏捏坐了,兩杯下肚,他開心起來,活靈活現地將他逃出養老院的事說給我們聽,動情處,手舞足蹈,仍像個孩子。
席中,華初叔過來敬酒,區委已經有酒了,摟著華初叔的肩,「老弟啊,作老兄的儘力了啊,我幫院長做事,不肯我走,我說今天是我村上老弟整進屋酒,怎麼都要去呢。」
「是是,你喝好咯。」華初叔將區委的手拉下,輕輕推開他,「累你幫了忙,等下封個紅包給你。」
「不要不要。」區委連連擺手,「幫忙就是幫忙,村上誰不曉得我,冇年紀的時候,我也……」
「區委你出過瀏陽沒?」同席的人打趣他。
他不接話,訕笑著別過頭來,撞上我的目光,一愣,沖我擠了擠眼。
區委散完席就走了,說下家村子有一家白事,下午起鼓(鄉間喪事,鼓樂一響,正式開始),他去幫忙,「下家村的你也去?你認識?」父親問他。
「見過,」區委訕笑著,「人死飯甑開,不請自然來,我去幫忙,沒人趕我的。」
他急急地走了。
(註:瀏陽以東為上,西為下,下家村子,意指西鄰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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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區委急急地走過地坪,上了坎,父親忽然想起了什麼,站起身來大聲地喊他的名字,他不應,彷彿沒有聽見,快步走進了屋後的小樹林里。
父親叫的是他的本名,大約少有人這樣稱呼他,他自己也忘了吧。
區委姓羅,在這個不大的山沖里,所有人都認識他,卻越來越少人想起他。他就像棘木叢中的一棵老枝,人生如寄,漫長的歲月終將他裹入孤獨里。
編輯: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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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只為真的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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