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交流:魏晉之後的儒、禪合流
禪宗自達摩初祖西來傳佛,在魏晉南北朝就形成第一次發展的高峰,其中北朝的少數民族統治者似乎特別信仰和推崇此教。大抵因為在他們心中:佛教(禪宗)也非華夏原產,與少數民族君臨中原的意旨相投,故能引為互用、鞏固江山。
到了唐代,禪宗仍然極盛。雖然李唐名義上拜孔孟為師,私底下重老子道家,但信奉佛教的皇帝不在少數。我在廣東韶關南華禪寺看過武則天(624-705年)寫給六祖慧能(638-713年)的詔書,雖皇帝萬金之軀,其中卑微之辭亦不在少數。大意是皇帝公務纏身,不能親自來嶺南拜大師,請務請原諒之類的。
禪宗在魏晉、隋唐之所以極盛,以至於樹大招風,歷招法難,我想很大程度是因為佛教宗旨通義理之學,體系龐大又精於思辨。這與中國固有的儒家思想不一樣。原教旨的儒家沒有系統性的理論專著,其重要主張主要通過師徒間問答輯要或語錄的形式呈現,多隨問反質,不立宗旨;或宗旨旋立旋破,藏頭露尾、莫衷一是。
佛教的義理之學吸引了當時重要知識分子的參與,這很符合他們追求更高思維層次的野心。就連反佛的儒學大師韓愈(768-824年)在貶謫潮州時,與當時潮州的大和尚(潮州)大顛(732-824年,系青原行思法嗣,青原為南宗慧能之弟子)關係密切,更有甚者以為韓愈在此時經由大顛和尚已經私底下皈依佛法,只是因韓為士大夫領袖、儒學旗幟,早期更有「非佛之說」,而不能明彰(這部分詳見徐文明《青原法派研究》)。
到兩宋,禪宗分頭弘化,花開數朵,表面上看似乎已經沒有魏晉、隋唐那麼風光了。這恐怕部分是因為儒、禪合流的態勢成為主流,禪宗再也沒有那麼昭彰,而是暗合於主流儒學之中。
看看朱熹(1130-1200年)對他的學術上的競爭對手(很多可被稱之為「同道(學)中人)的評價吧:(1)謝良佐(1050-1103年)。朱熹認為他「近禪」、「雜禪」、「入禪」;(2)陸九淵(1139-1193年)。朱熹認為他「騖於高遠「、「息養瞬存」,「本是禪」、「只是禪」、「雜些禪」、「胸中無奈許多禪」;(3)呂祖謙(1137-1181年)。朱熹認為他的學說「大雜」,「不能守約」,也暗示其學說雜有禪機而不可取;(4)對於張栻(1133-1180年)的湖湘學派,朱熹以為他們「拈槌豎拂,儼如說禪矣」;(5)對蘇軾(1037-1101年),朱熹說他借「佛老」來解《易》,是「最不好」,「欲以虛無寂滅揣摩而言之」。在此之前,朱熹的老師程顥(1032-1085年)說王安石(1021-1085年)的學說,是「對塔說相輪」的「不識廬山真面」的粗鄙之學,以佛禪術語批評王安石的學術,大抵也為朱熹所繼承。
是以在朱子看來,兩宋學問除自家外,都雜些禪、近禪、入了禪,偏離了聖門正宗。可見儒、禪合流已成為滾滾潮流。而朱子之學,後人通說是「近道(家)」,實際上也出入佛老,從三家中汲取營養。此,後再敘述。
具體哪些合流呢?我們嘗試從以下角度來說說:
一、儒學的「道統說」,及禪門的「衣缽相傳」
就朱熹本人而言,後人常說「朱學近道」,但朱子本人在禪宗當中亦有所發揚。朱熹為對抗佛、道,或者也部分因為需要確認自己所立「道」學(此處為狹義的「道學」)的正統性,發揚了「道統」說。之所以說是發揚,乃是因為這種「道統說」,在朱子之前,早有彰跡:
———————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韓愈《原道》
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
——朱熹《四書集注·中庸章句序》
———————
儒家的這種道統說,一般認為是為了確立聖門正宗,以便能夠集中力量與佛、道抗衡而行的便宜之法。朱子的後人以此為旗,大開門戶之爭,排除異己。朱熹之後,他的弟子黃斡(1152—1221年)是這樣發揚「道統說」的:
———————
自周以來,任傳道之意,得統之正者不過數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後,曾子、子思日繼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後,周、程、張子繼其絕,至先生而始著。
——黃榦《朱子行狀》
———————
有了這套「道統說」,朱子及其門人就可以以正門、偏門之分,來攻擊儒學(道學)之中的其他派別,形成門戶之見。後代學者常有批評朱學「囿於門戶之見」者,以至於錢穆(1895-1990年)說:
———————
唯有一事最當提及者,門戶之見,實為治朱學者一絕大之障蔽。
——錢穆《朱子學提綱》
———————
回過頭來看禪門。早在唐代,就已經形成了門戶之爭。通說以為:達摩以來,傳慧可、僧璨、道信,至五祖弘忍,代代相傳、一代一人,這是沒有異說的。至五祖弘忍以下,分南宗、北宗二支。北宗玉泉神秀禪師(606-706年),約五十歲(或作四十六歲)那年,到黃梅參禮弘忍。「服勤六年」,被弘忍譽為「東山(弘忍的祖庭)之法,盡在(神)秀矣」(北宗也因此認為神秀得到了弘忍的真傳,可以稱為禪門第六代)。神秀後至中原弘法,影響極大,被稱為「兩京(長安、洛陽)法主、三帝門師「」,一時風頭蓋過南宗曹溪慧能。
南宗曹溪慧能(638-713年)得弘忍「付法傳衣」(通說)後,回嶺南傳法,比較低調,對門戶之爭也不欲張揚。到其弟子菏澤神會(684-758年)期間,因神會也前往中原傳法,與北宗的化地重合,在神會與與神秀弟子嵩山普寂(651-739年)之間,開始爭鬥法門正宗,門戶之爭遂公開化了。
在滑台大會上(實際上並無北宗參加),神會動輒以「我六代大師」自稱,預設自達摩到慧能的六代衣缽相傳為法門正宗。在(實際上有數次)定南宗宗旨的大會上,神會充分發揚了後來被儒家所發揚的那套「道統說」——禪門內稱之為「衣缽相傳」說:
———————
從上已來六代,一代只許一人,終無有二。縱有千萬學徒,只許一人承後。
......
「遠法師問:何故一代只許一人承後?(神會)和上答:譬如一國,唯有一王。一世界唯有一佛出世」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
神會的想法是,只要確立南宗的正統地位,便可以此來排斥其他偏門學說,包括神秀所傳的北宗。這和後來朱熹確立「道統說」來非說他門,意旨相投。神會這樣評價神秀及其北宗:
———————
為(弘)忍禪師無傳授付囑在(神)秀禪師處,縱使後得道果,亦不許充為第六代。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
在這種「衣缽相傳」的門戶之見下,神會認為即使北宗「得道果」,也不許為禪宗第六代傳人。可見,在這一學說之下,法統的正當性,是要比「得道果」(證悟)來的更為重要。
我個人認為,朱熹在數百年後發揚的那套「道統說」,借鑒了禪宗「衣缽相傳」說。
二、「入世」與「出世」的界限變得模糊
通說認為,儒家「入世」,佛家「出世」。其實不然,孔孟時代儒家立世的宗旨大概是:
———————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
——《孟子》
———————
從這裡看,原教旨的儒家立世思想,只能算是「半入半出」。這話雖然是孟子所說,但孔子一生的經歷大抵與之相仿:可進而周遊列國兜售思想,可退而歸隱田園教學人生。這一進一退,不就是「半入半出」嗎?
到了唐宋,在科舉制度的背景下,寒門子弟參與政治生活的途徑法制化,再加上相對寬鬆的政治環境,這一時期士大夫參與政治生活積極性比較高。尤其是兩宋「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一個可以在朝堂當中公開討論的話題,足見士大夫的地位是一時無兩。在余英時的《朱熹的歷史世界》中,詳細解說了兩宋之季士大夫生存環境的改善帶來政治上的無限熱情,這一時期很多文壇領袖、儒學大宗都拜相入卿,尊崇無比,如范仲淹、王安石、司馬光和蘇軾;心學呂祖謙本身就出自公卿世家,而理學朱熹也曾有機會參與高層政治運作。在這種氛圍下,儒家對立世的看法有了新的時代要求:
———————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范仲淹
———————
到這一階段,士大夫「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憂其民、憂其君,在政治生活中的主人翁意識明顯加強了。因此,只有到這一階段的儒家,才可以真正說是「入世」的。
再回過頭來說佛教。佛教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比較「出世」,原因恐怕主要是佛家要求對化外因緣的切割比較徹底(「六根清凈」)。不過,實際上佛教,特別是禪宗,雖然十分強調心性修養,但與外界的互動也是相當有力的。早期僧人,如北朝高僧佛圖澄(傳為232-348年)曾廣泛干預過後趙(319-351年)的政治生活。佛圖澄勸說皇帝不能「殺害非罪」,說這與菩薩戒的精神一致。說這種話,在生性殘暴的北朝統治者面前是十分危險的。燈錄中這樣記載:
———————
(後趙皇帝石勒)有事必咨而後行,號大和上。
——《大正藏》
(後趙皇帝石虎)傾心事(佛圖)澄,有重於(石)勒。
——《法苑珠林》
———————
其實,無論是魏晉南北朝,還是唐代,佛教高僧被皇帝或大臣請入宮中或府內供養是常有的事。國家的政策主張,勢必也常咨於此類得道高僧,以求天人感應。又如在唐代,北宗神秀號稱「兩京法主,三帝門師」,在政治上尊崇倍加。而與北宗相抗,在中原地區傳播南宗頓教的菏澤神會,在政治上的「入世」態度也十分明顯。
菏澤神會早先接受時任兵部侍郎宋鼎的邀請,到東都洛陽菏澤寺傳播南禪頓教。由於中原地區是北宗的主要化地,勢必引起北宗的反彈。南宗後來的傳說認為北宗此時利用了在政治上的優勢打壓菏澤神會,使得後者在2年之內先後被政治當局要求遷居多次,最後落足湖北荊州,遠離了中原。即:
———————
天寶中御史盧弈阿比於寂,誣奏(神)會聚徒疑萌不利。玄宗召赴京。時駕幸昭應。湯池得對言理允愜。敕移往均部。二年敕徙荊州開元寺般若院住焉。
——《宋高僧傳》
———————
這一段,算是菏澤神會「失也政治」。
到了安史之亂,唐兵抵抗亂兵時財力不支,遂利用時人廣泛信奉佛教的情形,請神會開戒壇度僧,收集香水錢,以供軍費。因此,《宋高僧傳》認為:郭子儀收復兩京(長安、洛陽),神會貢獻頗大。以至於安史之亂後,郭子儀請皇帝厚待神會,南宗頓教方能在中原地區落地生根。其後,唐朝皇帝甚至以「敕封「的名義,確定了菏澤神會禪宗七祖的地位。這算是神會「得也政治」的一段:
———————
十四年范陽安祿山舉兵內向。兩京版盪駕幸巴蜀。副元帥郭子儀率兵平殄。然于飛挽索然。用右僕射裴冕權計。大府各置戒壇度僧。僧稅緡謂之香水錢。聚是以助軍須。初洛都先陷。(神)會越在草莽。時盧弈為賊所戮。群議乃請(神)會主其壇度。於時寺宇宮觀鞠為灰燼。乃權創一院悉資苦蓋。而中築方壇。所獲財帛頓支軍費。代宗郭子儀收復兩京。(神)會之濟用頗有力焉。肅宗皇帝詔入內供養。敕將作大匠並功齊力。為造禪宇於荷澤寺中是也。(神)會之敷演顯發能祖之宗風。
——《宋高僧傳》
———————
菏澤神會這一得一失,豈能說不「入世」哉?故,禪門和儒家到唐宋這一段,已在「入世」、「出世」上無所分別。
三、唐代禪宗南、北之爭,與宋明程朱、陸王之爭
1、禪宗的南教與北教的法爭
禪宗到了五祖弘忍以下,分南、北二宗,南宗以慧能為首,北宗以神秀為先,兩人都是五祖弘忍的高徒,並且各自都說得到了五祖弘忍的真傳。南宗慧能派有五祖「付法傳衣」為證,後來成為通說;北宗神秀派則以五祖弘忍親說:「東山之法,盡在(神)秀矣」為證。
無論如何,南北二宗的法門正統之爭,在慧能的弟子菏澤神會,與神秀的弟子嵩山普寂之間,被公開化了。首先說說南宗的立場,在根據滑台定南宗宗旨的大會資料整理的《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其中預設了南宗立場)中,菏澤神會說到南宗宗旨:
———————
我六代大師(指禪宗從菩提達摩到六祖慧能的六代祖師),一一皆言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夫學道者,須頓見佛性,漸修因緣,不離是生而得解脫……今言坐者,念不起為坐;今言禪者,見本性為禪。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
由此:菏澤神會認為南宗的宗旨是「見本性為禪」,修持的法門則是「頓」(「頓悟」),即「直了見性,不言階漸」。南宗的「頓」發於《楞伽經》:
———————
譬如明鏡,頓現一切無相色像。如來凈除一切眾生自心現流,亦復如是。頓現無相,無有所有清凈境界。
——《楞伽經》
———————
如此,南宗的「見本性為禪」和「頓悟」、「頓現」,與北宗的「漸」形成對比。北宗的立場及其修持法門,神會有所評價,並且說出了南宗、北宗法門上的差異。不過,需要強調的是神會所說的北宗宗旨及其法門,後代禪門當中異議頗大,認為他預設了些許不公正的立場,而且誇大了南北二宗在宗旨上的差異(也有說法以為北宗也是說「頓」的,只是神會為說南宗之「頓」而謬說北宗之「漸」)。神會是這樣說的:
———————
今言不同者,為(神)秀禪師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從上六代(同上)以來,無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是以(南北二宗)不同。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
由此:神秀認為,北宗「漸」教的法門在於「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這是一套有跡可循的漸進修持過程。從而與南宗的「頓」,初發心即「一念相應」、「見本性為禪」相對應。所謂「一念相應」,本質上就是「無念」(「無念為宗」)。只此「無念」,「單刀直入」,「直了見性」,不假其他方便的,所以為「頓」。因此,南宗的「頓」,重點在於內心的心靈轉化(「頓悟」),是沒有階漸的,也沒有必要向外求一個「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的物理過程。
在《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中,神會提出了與南宗頓教相適應的修鍊法門:
———————
大乘定者,不用心、不看心、不看凈、不觀空、不住心、不澄心、不遠看、不近看、無十方、無怖畏、無分別、不沉空、不住寂,一切妄想不生,是大乘禪定。
——《菩提達摩南宗定是非論》
———————
由此:神會以為南宗的修持法門,幾乎都是對北宗「為」(「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的否定,是為「不為」,無所為、不需為。而北宗修持法門的所謂「為」,都是「妄想」,偏離了法門正宗。
既然禪門的修鍊方法是「不為」,那麼勢必會出現滿街皆是得道高僧的滑稽場面。各位請注意,這與明代王陽明(1472-1529)心學治下「滿街都是聖人」,何其類似!?這大抵是「治心」、「治性」之學不經於實務帶來的通病。這是後話,此處暫且不提。
2、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之爭
眾所周知,程朱理學的宗旨之一就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出自《禮記.大學》:「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現代漢語詞典(2012年)》將「格物致知」解釋為「「推究事物的原理,從而獲得知識」,這大抵是差不離的。朱熹(1130-1200年)自己則這樣解說「格物致知」:
———————
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未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貫通,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朱熹 《格物補傳》
———————
由此:朱子的學問精進之道,在於「格物」,「格物」之「用力之久」,則「知之至也」。所以,朱子的「格物致知」是有一個向外(物)求理的物理過程。簡言之,所謂「格物致知」,是一套苦行僧式的修鍊,格一花得一花,格一草得一草,日有所進、累有所長,終有所得。請大家看看上面打黑體的一段話,和前面說過的禪門北宗的「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的修練手法,在氣韻上是否相通?是的,可以說他們都是「漸門」。
朱子對「格物致知」所重,還體現在他對「階進」修持的方法論上。朱子重新修訂了「四書」,並且對追求學問的人建議,閱讀「四書」應該堅持一定的順序:
———————
某(朱子)要人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立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朱熹《朱子語類》
———————
如此:朱子之學為「階漸之學」的特徵愈發明顯。是以,我認為程朱理學和禪門北宗的意旨相投,同為「漸」學。
再來看看王陽明。我們知道,明代心學集大成者王陽明早年追隨程朱理想,嘗試走進「格物致知」的世界,還有陽明格竹子七天無所得,反而大病一場的說法。陽明在被貶到貴州龍場後,心性有所變化,然而他在這片當時的蠻荒之地,卻找到了聖人之道。他個人把這次思想上的飛躍稱之為「龍場悟道」。黃宗羲的《明儒學案》,對陽明的這場思想飛躍總結為:
———————
(陽明)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黃宗羲《明儒學案》
———————
在這裡,我想重點說說「龍場頓悟」中「吾性自足」和「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的說法。此兩句互為呼應,既然聖人之道在於內心而不在身外,當然也就沒有向身外求「格物致知」一說了。所以陽明才說,朱子向外求理的「格物致知」之法謬誤,非聖人之道。
進一步的,陽明在陸九淵「心即理也」的基礎上,提出「心外無物」。既然「心外無物」,更何來「格物致知」?至此可知,陽明心學所要立的宗旨,就是截斷了朱子理學所要追求的那種「向外求理」的意識流,從而將學問精進的中心放到了自身心靈轉化上來。既然聖人之道在於追求心靈的轉化,則其修鍊方法別於利鈍,是因人而異的,十分講求因緣(禪門之中稱之為「頓見佛性,漸修因緣」)。所以陽明的「龍場悟道」,又被後人稱為「龍場頓悟」。所謂「頓悟」,禪機更濃。
在這裡,我們看一看:陽明的「心外無物」,與禪門南宗的「見本性為禪」是否意旨相投?而陽明截斷向身外求理的「格物致知」的意識流,要發掘內心、追求心靈轉化的技巧,是否又與禪門南宗「一念相應」、「頓見佛性」意旨相投呢?我想是的。
3、禪宗之爭與儒學之爭的相同
禪宗初祖達摩曾經這樣開示道育和(二祖)慧可:
———————
深信含生同一真性,但為客塵妄想所覆,不能顯了。若也舍妄歸真,凝住壁觀,無自無他,凡聖等一,堅住不移,更不隨於文教,此即與理冥符,無有分別,寂然無為,名理入也。
——《菩提達摩大師略辨入道四行觀》
———————
達摩以為:眾生皆具有同一的「真如佛性」,只是為客塵影像的生滅落謝所迷惑,不能顯了。修鍊的方法無非「舍妄歸真」,即:舍離妄分別,返歸於原始本來的真實本性,便能契入「真如佛性」。這正是陸王心學,如陸九淵之「心即理也」,或如王陽明之「心外無物」要說的!兩者修持的方法都在求諸內心的返璞歸真,而不假借外物。特別是不需要假借外物這一點,達摩說到「凝住壁觀「、「不隨於文教」,即以妄念歸空的「壁觀」,和不隨文字教理的天然狀態,去追求內心的「真如佛性」,這是徹底的「唯心」。這和陽明所說的「吾性自足」說天然契合。當然,達摩的這一主張,主要為南宗說繼承,形成了「直了見性」的頓教。
而北宗的漸教,講求戒、定、慧的漸修,用印順的話來說,就是:
———————
神秀「五方便」的「離相門」,是正授禪法以前,先發願、請師、受三歸、問五能、懺悔、受菩薩戒,完全是菩薩戒的次第。
——釋印順《中國禪宗史》
———————
因此,南宗的「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是北宗「凝心入定,住心看凈,起心外照,攝心內證」的反動。既然「無念」,何須「離念」?順著南宗的「見本性為禪」的思路,既然真如佛性皆在於內心,便是發掘內心、見本性即可。而北宗所傳授的佛法,其進修之道講求循序漸進,最終契入。這一點,從傳說中北宗神秀、南宗慧能同時作的答五祖弘忍的偈語中可以探知一二:
———————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北宗神秀答弘忍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南宗慧能答弘忍
———————
神秀所做偈語,如之前所講,總有一個「時時勤拂拭」的過程,是「凝心入定、住心看凈」,最終契入,有「為」,因此是「漸」;慧能所答偈語可根本沒有這樣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無「為」,故法門是「頓」。
在回到儒學方面,王陽明:
———————
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王陽明《傳習錄》
———————
陽明所說的這四句,個人以為並非全自指,其中大抵是:第1和第3句說的是陽明自己(心學),第2和第4句說的是朱熹的格物致知之學,否則便不能和此前提到陽明批評朱熹「格物致知」之學的「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相呼應。
陽明所說的「有善有惡意之動」,接近於達摩之客塵企圖妄覆本心的說法;他提到的「為善去惡是格物」,說的就是類似於北宗那種「凝心入定、住心看凈」的努力漸修過程,這些不是陽明所要的。陽明所要的是「未發之中」。
「未發之中」,對應的是「無善無噁心之體」,即本性無滯無留、一塵不染的天然狀態:「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這種所謂的「未發之中」,即說「良知(道)」人人皆有,無所差別。這和達摩所說真如佛性人人皆有,無所差別何其相似。既然價值觀上高度一致,那麼在方法論上大抵也雷同。這一點,陽明提到:
———————
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
——王陽明《謹齋說》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自此之後,盡去枝葉,一意本源,以默坐澄心為學的,亦復以此立教......視聽言動, 大率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
......
江右以後,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出之自有天則。
——黃宗羲《明儒學案》
———————
所以:既然「心外無物」,「良知」人人皆有,無所差別,那學問精進之道就在於發掘內心本性。所以,陽明心學的方法論,是將重心收歸到「心」上來,盡其心矣。亦即黃宗羲所言「以默坐澄心為學」(和禪宗修持的「打坐」是不是很相似?),「以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或曰「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慮」,如此則「出之自有天則」。
自此,我們看到:禪宗和儒學在價值觀和方法論上,大抵都形成了對立的兩派。分別是:(1)禪宗頓教(南禪),所說「真如之相,即是本心」,要做的是「直了見性」、「還得本心」。陸王心學也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心外無物」,要做的仍然是「不假外求」;(2)禪宗漸教(北禪)追求的也是「凈心」,但他們在方法上有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即戒、定、慧的漸修;程朱理學的「格物致知」,也正是這樣一個「用力之久」的漸進過程。
於是,我整理了一個表,來說明「南禪」、「北禪」,「理學」、「心學」之間的異同:
儒、禪的分案與合流
儒、禪的合流,在宋代謝良佐(1050-1103年)看來,似乎已成明案。有區分的,就是術語上的差別。他說到:
———————
佛之論性,如儒之論心;佛之論心,如儒之論意。
——《謝上蔡語錄》
———————
不過需要強調的是,如此論「心」、論「性」、論「意」者,主要指禪宗的南門,以及陸王心學,而非泛指一切禪宗或一切道學。
四、心學與南禪確立之後
理學(廣義)到了明代以後,就進入「心學」的時代。極端的心學主義者,也就是後世所謂的「王學末流」主張「現成良知」。顧炎武提到:
———————
(王學及其末流)不習六藝,不綜當代之務,而專心於內,已非儒學之正宗。
——《日知錄》
———————
在顧炎武看來,「王學」專註於心靈轉化技巧,放棄了眼下的經世實務,不「經世致用」,非儒學正宗,以至於出現「滿街都是聖人」的滑稽場面。
另一方面,六祖慧能的南宗的地位經神會及洪州、石頭和南嶽的努力確立起來。在慧能入滅後大約100年後,劉禹錫說「凡天下言禪者,皆本曹溪(慧能)」。由此可見,禪門之爭中南宗已經鼎立地位。當然,北宗的衰落還部分因為中原地區常有法難,釋印順以為在那場法門正統之爭的雙方:神秀所傳的北宗,以及神會的南宗菏澤系,後來都因為會昌法難(842-846年)而逐漸消亡了。禪門遂進入江南地區所弘化的南宗(洪州、石頭、南嶽等)枝繁葉茂的階段。此是閑話,不再贅述。
在南宗「頓教」確立之後,正如之前說的「治心(性)之學」有其通病,可能會放棄日常修持上的精進,專務於心。南宗講求「見本性成佛」,雖然早期也說戒禪合一,但到後來難免有戒律鬆弛的情形。釋印順評價說:
———————
所以,(南宗)雖然依佛常例,說戒、說定、說慧,而其實是:「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自性無非、無亂、無痴,念念般若觀照,當離法相,有何可立!」
——釋印順《中國禪宗史》
———————
慧能以下,保唐、石頭、洪州門下,不再提戒法的傳授了,戒律已有逐漸鬆弛的傾向。而保唐無住(713-774年)是最偏激的,他對於戒律的看法是:
———————
律是調伏之義,戒是非青黃赤白,非色非心是戒體。戒是眾生本(性),眾生本來圓滿,本來清凈……若見持戒,即大破戒。戒與戒二是一相,能知此者,即是大道(疑是「導」或「律」,釋印順注)師。
——《歷代法寶記》
———————
「若見持戒,即大破戒」,說明保唐無住的「教行不拘」,已經達到了否定一般(出家)戒律的邊緣。這與王學末流不修邊幅的「現成良知」何其類似。
以上關於「心學」末流和「南宗」末流的片段,是想說專治心性之學的一種普遍性後果。這也算是儒家和禪宗合流的一種普適結果吧。
五、寫在最後
曾經有一個相當流行的觀點,認為儒學發展到魏晉南北朝,盡說玄理,流於玄空,無所事事:
———————
(玄學)演說老、庄,王弼、何晏為開晉之始。以至國亡於上,教淪於下,羌戎互僭,君臣屢易,非林下諸賢之咎而誰哉?
——顧炎武《日知錄》
———————
在顧炎武那裡,魏晉的儒學作風「祖述玄虛......目縱誕以清高」,十分不可取。他認為魏晉玄學,應當為南北朝亂世「國亡於上,教淪於下」的混亂局面負責。
實際上,兩漢經學之所以在魏晉走到盡頭;到兩宋,「五經」的地位被「四書」代替,經學的地位直到清代乾嘉學派作用下,才稍有抬頭的態勢。經學的衰落,正如文頭所說,傳統的儒學經典,多為師徒間的對話輯要,或語錄式的,不立宗旨或旋立旋破,缺乏義理之辨。魏晉玄學的興起,固然有亂世之際文人畏世而歸於山林田野的原因,但兩漢「經學」缺乏義理,因此難以再吸引知識分子思辨和追求宇宙、人生真理野心,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牟宗三評價魏晉玄學,以及玄學之下的「名士」,這樣說:
———————
「名士」者清逸之氣也......是則逸者解放性情而得自在,亦顯創造性。故逸則神露智顯。逸者之言為清言,其談為清談。逸則有智思而通玄微,故其智為玄智,思為玄思。
——牟宗三《才性與玄理》
———————
那時候知識分子(「名士」)的思緒,被玄智、玄思所吸引,哪還有興趣沉醉於枯燥的「經學」?。他們恐怕早就厭倦了這種訓詁文字的瑣碎之學,要的是能夠離經的大學問。這種格局下,「演說老莊」或「入禪」則必二選一。
在這一時刻,從西土而來的禪宗吸引了當時知識分子的興趣。禪宗,尤其是東南義學(牛頭禪學)的興起,大大地吸引了當時頂尖知識分子的野心。關於魏晉玄學與牛頭禪千絲萬縷的關係,著述甚多,在此不贅。
魏晉玄學的「自然」與「名數」之辯,最終「越名教而任自然」,固然有「演說老、庄」的功勞,但佛教傳來的「數學」、「五蘊」、「十八界」等新的宇宙、人生論恐怕也助力不少。有一點需要留意,魏晉傳來的龍樹中觀佛說,以「破有破無」來顯「不破不壞,不斷不絕,不出不滅」的中道。這種中道,大抵和儒家原來所說的「不落兩邊」的中庸之道氣質相投。那時候的魏晉名士,都是出入「有」、「無」的,這種玄思既得益於老莊,恐怕也多少得益於龍樹的中觀佛說:
———————
(王)弼曰:「聖人體無,無又不可以訓,故言必及有;老莊未免於有,恆訓其所不足」
——《世說新語》
———————
這種要說「無」,但因「無」不好說,故以「有」來說「無」的拾趣,我們在老莊和禪門之中都可以印證一二。
那時候的大學者,大抵都是如此:出入三教九流,以玄來通儒、通佛、說道的。
是以:思想的合流,在所難免。
初於2018年1月16日。轉載務請獲得授權。

TAG:萃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