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何以作為生活方式?
哲學,何以作為生活方式?
漫談皮埃爾·阿多
史少秦
皮埃爾·阿多(Pierre Hsdot,1922-2010),法國當代著名哲學家和歷史學家,以其深厚的古典文獻學造詣在國際上享有盛譽,國內關於阿多的譯著卻並不多,研究論文更是鮮見,其著作的中文譯本最早在大陸發行已經是他逝世之後的事情了(《古代哲學的智慧》,[法]皮埃爾·阿多著,張憲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0一二年版)。
阿多出生於法國的一個天主教家庭,童年和青年時期在基督教修道院和神學院中度過。基督教經院哲學,尤其是托馬斯主義神學是他哲學思考的開始,然而阿多對於哲學和生活的思考、對於自我和世界的認知,起於斯卻未終於斯,轉向了「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對於神秘主義的興趣,對於古希臘羅馬思想的熱忱,使得他與基督教信仰漸行漸遠,逐步脫離「神聖」而步入「凡俗」,從宗教的生活轉向哲學的生活。阿多將哲學看作「對世界的知覺的一種改變」,畢生在追求一種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或者說一種哲學的生活方式。這種作為哲學的生活方式,在阿多看來,與基督教信仰的體驗不同,也與凡俗的、無意識的生活方式迥異。這種具有「精神性」的修鍊方式,或者生活方式,是阿多對於「自我」在世界中的實現的一種解釋,也是其整個哲學研究的核心概念之一。縱觀阿多的整個哲學生涯,對於「什麼是哲思?」的追問貫穿始終。對他而言,哲學是一種親身參與的「體驗」,而非體系性的構建,古代哲學文本的書寫方式與哲學話語中的不連貫之處使得它們難以形成嚴密的體系,但是在阿多看來,這些不連貫之處是可以解釋的,這些古代文本不是在傳授知識,而是在促成一種哲學「培育」的效果,即具有「引導性」,引導眾人進行「思想的體驗」與「如何思考」的實踐,也就是「精神修鍊」。
如何理解古代哲學?
人們在研究古代哲學的文本時,往往會犯這樣的錯誤:忽略時間性問題,將古代哲學文本與現代哲學文本等同對待,不去考慮詞語含義的古今之變,也未曾領會思想與心態的歷時演變。阿多對此提出批評,強調對於文本的詮釋要謹慎地結合具體語境或語法,當然不僅僅是文本的問題,還涉及語詞含義、語境等方面。同樣對文本中的語境給予重點關照,最為著名的莫過於以英國政治思想史家昆廷,斯金納為代表的劍橋學派。斯金納強調著者的「意圖」,因為著者是在某個特定的歷史語言環境中,面向特定的讀者進行書寫,對於其著作的真正理解,就不能限於單純的文本,而是要對文本存在其中的「語境」加以考察。阿多與斯金納的相似點在於對文本客觀性的重視,他認為在詮釋時要達到某種客觀性,儘可能對文本做客觀的定位,要考慮到文本所處的傳統與具體的語境;儘可能地減少主觀的影響,作品應當放置到它所出自的歷史實踐中去研究。當然,這並不意味著古代哲學文本對當下價值的缺失:古代文本書寫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當下此刻,其意義在於為我們提供特有的來自古代的源泉與啟發。
阿多格外重視文本的寫作方式,尤其關注古代哲學文本以對話錄體裁所呈現出的口語化特點。對話形式決定了書寫情境的特定性,問題或回答總是有其目的,相互熟悉的問者與答者在特定的語境中進行對話,並非為面向普遍性而言說,而是以一種自由對談的方式呈現思想的躍動。阿多認為這體現了人們之間的一種生動的關係,他在這裡借鑒了維克多·戈爾德施密特的話形容這樣的情景:「哲學與其說傳達信息,不如說培育心靈。」
以對話錄、格言集這樣的文學體裁為代表的古代哲學文本,在今人看來缺乏系統性,太過片段化,阿多稱之為古代哲學的「對話性特徵」。在他看來,在當前時代要恢復古代哲學的這種特徵是極為困難的,因為現代哲學的系統性論述都帶有提出「自足體系」的願望,這與古代哲學不同,現代哲學日益走向純粹,強調話語、體系,而遠離人和人的生活。在阿多這裡,現代哲學存在追求自我滿足的體系的危險,它偏離了哲學的本質,而傾向於話語體系的建構,放棄了「廣袤星空不可描述」的體驗,而去追逐「言說的自成系統」,這是一種哲學的「異化」。「誠然,兩千年里,哲學用了種種方法來禁止那些與自身不一致的思想,在此意義上,哲學本身確實是在體系化。但是,一旦對注釋性質的思想運動進行具體研究,我們即可發現,思想是按一些非常多樣化的方式在運作的。」(《古代哲學研究》,[法]阿多著,趙燦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10-11頁)哲學話語需要一種新的倫理觀,藉助於此,「哲學話語才能拒絕把自身作為自足的目的或者更糟糕地把自身作為哲學家的雄辯展示,而化為一種自我超越的渠道,抵達宇宙理性的層面並朝向他者敞開」(《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皮埃爾·阿多與雅妮·卡爾利埃、阿爾諾·戴維森對話錄》,[法]皮埃爾·阿多著,姜丹丹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0一四年版,73頁)。
精神修鍊
對於哲學文本中表面上的不連貫和不一致問題的思考促成了皮埃爾,阿多「精神修鍊」觀念的誕生,他將這種「精神修鍊」視為一種自我的實踐,目標在於實現個體的一種轉變,或者一種自身的轉化。古代的哲學文本不會追求一種體系性的「自我滿足」,而是希望產生一種「培育」的效果。「精神修鍊」,更偏向一種生活的選擇、一種生活模式的感受或者改變,引導或者轉變受眾的心態,以及他們認識周圍事物的方式。阿多將所有的哲學都視為一種修鍊,這種修鍊包括教誨性的話語和引導我們行動的內心話語,在他看來,關鍵在於思量如何去實踐我們的知識,而不是執著於苦思冥想。當然,哲學話語並不能理解成修鍊本身。「修鍊」是哲學「話語」向自身「行動」轉化的必經之路,這意味著對於「話語」的接受、轉化以及付諸「行動」:思想的「轉向」或者是行動的實踐。「外部話語」轉化為「內心話語」,「內心話語」引導著「自我」的轉變,阿多認為「精神修鍊」更傾向於通過內心話語的形式進行,這意味著「精神修鍊」不只是一種心理過程,更可以表述為一種自我的「內在超越」。哲學,作為生活方式,面向的是對於人本身的思考。
在柏拉圖那裡,「哲學思考」意味著修鍊面向死亡;在伊壁鳩魯派那裡,「精神修鍊」意味著對意識的審查;在斯多葛學派那裡,「精神修鍊」意味著迎向生活困苦的準備……種種這些,都是「人」本身的問題,都是面向作為存在的「人」的修鍊或思考,這關涉人的「精神性」的生活,有一種「神秘主義」或者說超越理性的思維與存在,它是對於人的生活或生存方式的思考,是對於至善的探究,是對「人」與「世界」的整體性、統一性狀態的體悟。所以阿多指出「精神修鍊旨在確立靈魂中的安寧」。
精神修鍊的哲學與純粹思辨的哲學存在某種形式的對立,阿多將此描述為兩種傳統的分化:「從中世紀以來我們可以觀察到兩種傳統的延續性——一種偏重哲學話語,另一種則在哲學中容納生活方式與實際親歷的習練的視野。」(《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139頁)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現代的」(尤其是十八世紀及其以後)哲學與「古代的」(尤其是古希臘羅馬)哲學的一種對立,前者沉溺於建立自說白話的話語體系,後者則與生活相關,介入人的實踐領域。一切還需要去實踐,阿多指出「完善話語的自滿自足」對所有的哲學家都意味著一種危險。「非知之艱,行之惟艱。」哲學的「未完成」才是哲學永恆的美。
唯有當下是我們的幸福
皮埃爾·阿多「精神修鍊」中一個重要的內容是「思索死亡」,並不是思考死亡本身,而是思考如何去面對「死亡」。死亡,是人類誕生至今揮之不去的永恆恐懼;人,向死而生,死亡彰顯出了人存在的意義,思索死亡與思索人生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世界,呈現出入的空間性;死亡,呈現出入的時間性。人存在於時間與空間的坐標體系當中,人的無數瞬間之「時刻」共同組成了人從生到死在空間中的軌跡。唯有在當下瞬間,我們是存在的,過去與未來都是我們所無法把控的,當下「就是我們可以行動的唯一時刻」。
阿多說,我們要意識到當下時刻的無限性。由於經歷過幾次需要麻醉的大手術,阿多對於死亡有深入的體悟和思索。關涉死亡的精神修鍊最主要的內容在於對當下生活的思考,即:在死亡來臨之前,我們如何生活?阿多贊同兩種對待生活之「瞬間」的態度:一種是強調生命在死亡面前的嚴肅性,將每天作為最後一天來度過,將每個時刻當作最後一個時刻來度過,以一種尊重的態度對待生命的每一個瞬間;另一種是將生命中的每個時刻以一種平常心對待,賦予每個瞬間以絕對的價值,無論這個「瞬間」處於怎樣的「過去」與「未來」之間,即使平庸,即使謙卑,但自有其與眾不同的絕對意義,尊重並完成此刻之事,享受此刻有限卻無窮的美好。
人類對於死亡的恐懼,來源於對「永恆性」的迷戀和「不朽」的誘惑。當下瞬間的體悟是存在的最為真切的感受,是「自我」與「時間」關係的現世呈現。在時間的領域裡,時間是唯一永恆。「永恆」與「不朽」對於「自我」而言,體現出的是一種關於「時間」的目的性;「當下」對於「自我」而言,則體現出一種關於「時間」的片段性,作為人生過程的某個片段瞬間。「幸福就在當下的此刻」,因為「我們僅僅生活在現在」,又因為往事不可追,來事不可待,而「現在的每個時刻都給我們提供幸福的可能性」。在這個意義上,當下的無限可能意味著一種「永恆」,一種「精神性」的永恆,這種「永恆性」是需要通過「精神修鍊」而為自身所認識的。在阿多看來。對於當下時刻的專註的修鍊不僅在於享受它作為一個「時刻」所呈現出的美好,而更在於體悟這種有限時刻所蘊含的無限價值。他援引了《浮士德》里的一句詩來形容這種修鍊:「因而,精神既不前瞻,也不後顧。唯有現在,是我們的幸福。」
如果我們以皮埃爾·阿多對待古代哲學的方式去研究皮埃爾,阿多,親歷其整體的思想運動,探尋其作品的全部意圖,我們會發現阿多將哲學話語與哲學式的生活選擇進行了區分。他對哲學話語的自足性時刻保持警惕,以一種「生活方式」的態度對待哲學,以一種「精神修鍊」的方式進行哲學的思考。
哲學,何以作為生活方式?哲學真能走出抽象理論的象牙塔,面向世俗的生活實踐完全敞開?轉向生活方式的哲學,並不是將哲學與生活混為一談,而是在生活中以一種「精神修鍊」的方式對待生活,這迥異於那種習慣性的、凡俗的生活,是引導和「培育」眾人去體悟個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去體悟時間、智慧與生命的意義,進行一種哲思的生活實踐。將哲學作為生活方式,意味著對生活和哲學的觀念的雙重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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