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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致夏志清的英文信

海龍

夏志清對錢鍾書的欣賞與推崇眾所周知,但其實,在1979年錢鍾書訪美前,他們二人只見過一面,還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是1943年的上海,在雙方共同友人宋淇家的一個晚會上。其時錢鍾書是風流倜儻的才子,夏志清還是慘綠的文青。沒想到差不多二十年後,錢氏成了夏志清英文教科書 《中國現代小說史》 中的一個章節,這個章節更讓改革開放後的錢鍾書像被重新發掘出土的文物一樣如日中天。這為二人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再次聚首做足了鋪墊。

錢夏二人對在紐約哥大重逢都有記述,此不多贅。這次相見開啟了互動模式,他們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的狀態。近日筆者有緣得睹其後錢致夏的全部通信。關注他們間的交流對當代文學史探討和文人交往史研究等都有意義。

再次相遇,今非昔比,錢鍾書對夏志清的態度一開始也極為熱情。他給夏志清寫信二十一封。僅1979年就有九封。以後減少,次年三封,再次年五封……其後除了1986年一封外十年間幾無通信;而最後一封信是在1994年,可以看成是二人的告別信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錢致夏全部通信中有三封是英文信,皆寫於1979年。錢夏二人當然中英文皆通,選用何種語言書寫是他們的自由;但是寫信人為什麼絕大多數信用中文而惟此三封信用英文寫呢? 而且,又為什麼選在這個時間段用英文寫? 筆者將原文試譯如下,或許能幫助大家了解其中原因。

親愛的志清:

洛杉磯是我們最後一站,卻也是我在冗繁的行程中所僅能擠出的第一個晚上來再跟您握手說再見。我現在給您寫信的另一個原因還在於,我回去後會非常繁忙,為冗務所擾。估計會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才能有時間給您寫一封像樣的信呢。

與您再次會晤,使我歡忻無限。咱們四十年間只見過兩次面並不算多,但時光是一個多麼神奇的魔幻師,它將我們四十年前一個黑格爾或克爾凱郭爾式的偶識締結成了一種親情;進而綻放成一種豐盈的成熟的友情! 您對我的評論頗具神奇的魔力。我不僅是您發現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創造物,您知道這個。我剛剛收到一封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主任的信,談了翻譯和出版我小說的細節。此書是珍妮·凱利翻譯,茅國權審校的。凱利女士六年前曾經給我寫過信,現在她勇敢地把這任務完成了。我希望她該是個漂亮的女人 (「你這個老東西!」我能想像您讀到此處一定會大笑的)。

替我問候尊夫人。希望吾兄每天歡笑喜樂! 請替我致意魏瑪莎,真的是非常遺憾我們未能盡情暢敘。

您永遠的,錢鍾書(1979-05-06)

這封信 (見刊頭圖) 寫於洛杉磯錢鍾書訪美將歸之際。雖以敘交情為主,但其中也透露了一些重要的信息。其中一句話可以被看成是此信的關鍵句:「我不僅是您發現的,而且差不多就是您的創造物,您知道這個。」———錢鍾書是個非常清高自許的人。晚年因小說暴得大名以至大紅大紫,而那時的他尚有些不適應,他下意識地說了實話。這種心情使他在下一封英文信里又舊調重彈。

我親愛的志清:

一周前,我以小肚雞腸的怯懦對您獅心般對我的慷慨讚揚提出了抗議。您的話語對那些甚至在障礙重重的環境下用無力的憤怒和不情願的讚美眼光來看待您的人那裡也是分量極重的。您對我特殊的心儀將會很大程度地在我生存的環境中引起妒忌,並招致適得其反的效果。我喜歡生活在一種既不被完全遺忘也不處在明暗交界處的那種相對朦朧的狀態。受人關注,是另一種形式的晾曬於宣傳的聚光燈下,是不值得憐憫的。請原諒我這種老古董式的自負。除此之外,當是我對兄恆久和深深的感激之情。

耿德華給我內人寫了信,楊絳回復了他所要的 《簡歷》 中的一些細節問題。她讓我代她對您對她的那些富騎士風的讚譽之詞表示感謝。

根據吾兄之建議,印第安納大學出版社的科爾曼女士給我寫信,要我的照片來裝點他們出版我的小說的譯著。我已經逃避照相多年了。我最近的護照和工作證上的照片都看上去更像是罪犯欄上的照片,卻不適宜放在書里。實在不行的話,我就把我五十歲 時拍的那張照片剪掉一半寄給她。———此刻我心靈之耳已經聽到了您在咯咯抑或狂笑我的虛榮了! 我剛剛去加洗了幾幀,也寄給您一幀作為我和內人給您的一個紀念罷。專此,即頌雙福!       令嬡均此。

您永遠的,鍾書

楊絳同候 (1979-07-14)

在這封信里,錢鍾書說得很真實:「我喜歡生活在一種既不被完全遺忘也不處在明暗交界處的那種相對朦朧的狀態。」他是一個生活有節制而且對細節拿捏很注重的人。也就是說,他不反對跟社會交往,但卻不願自己的生活被突如其來的名聲所擾。雖然錢鍾書不至於因之而憂讒畏譏,但是精通世道人心的他其實是有足夠的自我保護心態和「自負」的。信的末尾,錢鍾書幽默本性不改,他關於標準像與囚犯照的說法讓人忍俊不禁,也讓很多不滿自己作者照的學人不由不心有戚戚、發出會心一笑。

緊接著的第三封信內容更豐富。它從夏氏對一西方學者的書評談起,巧妙地讚揚了夏志清,採用的是水落石出的技巧。接著又過謙地自抑———雖然那時錢鍾書的 《管錐編》 尚未出版,但錢氏一貫心高氣傲,這樣的口氣在他的文字中並不多見。最後一部分,錢鍾書巧妙地「抱怨」了「海外影響」帶來的後果———有得意,也有副作用。既然夏志清在這件事上幾乎是始作俑者,錢鍾書的「抱怨」也極有分寸感,行文里可以看到,自豪和矜誇多於狷介和煩惱,否則錢氏就不會「限制」並有選擇地「接見」訪客了。

我親愛的志清:

兩周前收到您對 P 的評論單刊,閱之大慰吾飢———我指的是您的評論,而非其書。還需要我說么,在批評之睿智 (原諒我用此陋詞! ) 方面,我是您的追隨者和附和者? 在美旅行時,我翻閱了此書。它看上去在邊緣問題上顯示出了不少精彩之處,但其核心部位卻缺乏堅實的支點。我以為,好調料才是治饌的要訣,在眼下這種學術批評爭相趕時髦、虛假賣弄的流風中,我更懷想那種老式的「雅緻趣味」。兄之資質和天分足以承擔此任。

我剛剛收到了您寄來三本書的包裹。這麼多禮物,我和內人深深感念,難表謝忱。收禮自是歡愉,但卻負疚於無望回報兄之慷慨。相比於兄之大部頭宏偉巨著,把我們所有的出版物放在一起,也不過是那不起眼的一小點點兒。

七月以來,我為持續不斷的外國求見者所擾,大多數為美國人。於這些伸長了脖子若去聖地朝拜般的諂媚觀望者,出此大約像是些無聊的去動物園的訪客或是充滿了對一個在廄里的中國學者之好奇心罷了。我早已背負離群索居怪物之名,就索性限制,惟允接見極為有限之人,當然,這見客名單包括了可愛的秦家懿女士。

我希望您早已收到了我七月初寄給您的照片。再致謝忱,並問全家安好!

您永遠的,

錢鍾書 (1979-08-09)

錢致夏信廿余封,中文信占絕大多數,而且其中相當一部分是為表鄭重用毛筆書寫的。讀完了上面三封信,我們可以大致理解為什麼獨獨這幾封信要用英文寫了。錢氏寫信喜用文言,文言也最易於表達皮裡陽秋或虛與委蛇的含混的客套話。但是這三封信的內容,錢鍾書仍覺得用中文、哪怕是用文言都不夠妥貼而且不易到位。那些微妙情愫用漢語表述都容易有肉麻且過於直捷之嫌,遠不如英語來得委婉蘊藉、不著痕迹。

這一推論並不是出於猜測和臆斷。在錢夏通信史上,亦即在這三封英文信以前和以後,還有大量中文信可以對讀。即使是在中文信里,每當寫到這類內容時錢鍾書皆喜用西文,以中外文混雜的形式處理;凡中文表達不宜或不妥處他皆以外文出之。可是全部用英文寫就的信僅此三封。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錢鍾書是個非常智慧和幽默的人。用中文寫作他固然是個幽默大師,可有些詼諧幽默或修辭黏連式巧思更適合用外語表述。這樣,善用雙關和諧謔的錢夏二人用起英文來寫則更是如魚得水了。這大概也是錢氏選用英文寫信的另一個原因罷。

通讀錢夏全部通信,這三封英文信扮演著特殊的角色。它們表述著不一樣的心情,承擔著不同的功能,因而也有著殊異的文獻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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