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朝銀:不喝酒的牛皮先生不是好的拖拉機手
夕陽因夢而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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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4573個字
口述人簡介:徐朝銀,男,1942年生,湖北省襄陽市太平店小龍洲六隊人。農民,鄉村拖拉機手。入住太平店福利院14年。
我十二歲那年,先是爺爺死,再是二爺死,接著三爺又死,三十天不到屋裡出了三副棺材。我爹傷心啊,棺材錢都借了好幾百。酒是英雄錢是膽。埋完我三爺回來後,我爹呼地拿出兩瓶老白乾,遞給我一瓶,他一瓶,對著吹,邊哭邊喝。酒能消愁啊。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喝酒啦。
文 普玄等著
采編 愚汐star
-01-
我可不是愛吹牛
你也聽說了吧?我開了十幾年拖拉機,他們都說我這輩子只喜歡三件事:吹牛、喝酒、找女人。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檔子事兒,我算是罈子里的豆芽菜——冤曲死了。
要說吹牛,那也要本事,也要有吹牛的資本才行呀。我年輕的時候小夥子長得帥,又會開個拖拉機。走到哪兒都是個人物,吃香的喝辣的還煙酒伺候。說了你們不相信,那個時候會開拖拉機就好比現在會開飛機開坦克,公社的書記隊長見了都要讓三分。不說別的,只說1963年發行的那一套人民幣,一元面值的那個,畫面上就是一個拖拉機手。那是個女的,叫梁軍,開的「東方紅—54」。你說拖拉機手那個時候地位高不高,牛逼不牛逼?
也是我機會好,1958年小學畢業剛過16歲,去丹江口水庫上做工,碰巧趕上缺司機。他們看我個子高有力氣,腦袋瓜子靈活又識幾個字。水庫上就出錢讓我去學開車,先是去棗陽學了三個月,又去武漢學三個月。那時候學習抓得緊,早晨教練講,下午就上車練,晚上教練還加班給我們示範。只有一輛大解放牌汽車,一天到晚跟著練。
六個月一學完,回來就上崗。因為工地上實在是缺師傅。當時有個毛家營的師傅叫毛傳崗,在工地上不小心軋死了人,判了三年,還有一年沒滿,工地上缺人又讓他回來幫忙。哪曉得他倒了水泥忘記摘擋,又軋死了人,後來嚇得他一輩子不敢再摸方向盤。
在丹江口水庫開車,一干就是三年。我開的是德國老式拖拉機(六個車軲轆的大車,前面四個,後面二個),燒柴油,勁大。車軲轆24小時不停地轉。忙的很,拉拌漿、水泥、混凝土、鋼筋……啥子都要用車運。
正趕上丹江口右岸圍堰工程,數萬民工搞「腰斬漢江」的大會戰。幾萬人三班倒,晝夜不停工。白天人山人海,晚上人像小螞蟻一樣,沒有電,照明用火把、汽燈,從採料場到江邊連成幾條火龍。
我有一個壞毛病,你惹我的人可以,但你不能動我的車。在工地上我跟河南的周志軍是老搭檔,兩個人開一輛車。有一回,我們車隊從丹江到武漢採購拉貨。晚上在武漢住旅社。隨州一個工地上的車隊也去採購,車也停在旅社院子里。睡了一夜,早上起來,發現車上三個車喇叭被卸了。我們氣得要命,知道這肯定是隨州的車隊在搞鬼。沒吭氣,晚上又跟著他們車到隨州,還住一個旅社。夜裡我們偷偷地把他們解放牌汽車的配電盤卸了三個。這事後來經過派出所又鬧到工地上。從那以後,我們算是出了名,再也沒人敢動我們的車啦。
我們倆脾氣不好,愛打抱不平。有一回在歐廟遇到一個姓張的司機不小心撞倒人,圍了好多家屬在打司機。我們上去就把那些家屬揍了一頓,司機撞到人了有交通部門有公安局管,憑啥子要打人呢!後來,我們兩個跑車,一按喇叭,別人只要看到是我們的車過來,都讓路讓得特別快。
我修車的技術是太上老君煉丹——爐火純青。不管是啥車,只要是個動力,我看一眼,隨便拆開,都能給它復原。車對我來說就是個玩具,沒事的時候我就拿它練練手。發動機、離合器,哪個零件在哪個位置我閉上眼睛都能摸的一清二楚。拖拉機,只要哪個地方有毛病,一聽聲音,我一聞氣味,就曉得個八九不離十。那時候工地上跑採購也是我們的事,採購糧食、蔬菜、水果。有一回夏天跑河南去搞採購,遇到一戶人家在打場,眼看天要下暴雨,拖拉機壞了,修了半天沒搞好。我上去一看,就是發動機鬆了個零件,三下五去二就搞好了。主人家慌的又是倒茶又是拿煙,走的時候還給我帶了兩瓶糧食酒。
你說兩個人跑長途,坐在車上不吹牛皮,還能幹些啥?有一回坐車上,看到前面有個女的在走路。我們倆打賭說看誰能把那女的拉上車帶一程算誰本事大。周志軍先下車,我後下車。結果那個女的是個小媳婦,手裡還抱了個發燒的兒子。我們慌得趕緊先把她們母子送到醫院去。
這些事我回去一說,他們不相信,又說我在吹牛逼。那個年代,信息封閉,電話、手機、電腦這些玩意兒都沒得,我開個拖拉機走南闖北,見多識廣,隨便說個新鮮事兒他們不曉得,都說我在吹。說牛逼一點就是我過的橋比他們走的路多,見過的人比他們數的錢還多,這能怪我?
-02-
我的毛病就是愛喝酒
我就是愛喝酒,酒量也大,二斤三斤都搞不醉。我爹說的好,男人嘛,不喝酒算毬個啥男人。我媽死的早,我爺兄弟三個,我爺是老大,生我爹一個獨苗,我爹又生我,還是一個獨苗。二爺、三爺都沒得兒子。我十二歲那年,先是爺爺死,再是二爺死,接著三爺又死,三十天不到屋裡出了三副棺材。我爹傷心啊,棺材錢都借了好幾百。酒是英雄錢是膽。埋完我三爺回來後,我爹呼地拿出兩瓶老白乾,遞給我一瓶,他一瓶,對著吹,邊哭邊喝。酒能消愁啊。從那以後,我就開始喝酒啦。
幸虧我們那個時候還沒得酒駕這一說。我想喝多少喝多少,喝的臉紅脖子粗還能照樣開拖拉機。說想喝多少喝多少,那其實有點吹牛。飯都吃不飽,哪兒有那多酒喝啊!
從丹江口工地回來後,我就到了太平店的拖拉機站。一個月15塊錢,30斤糧票。拖拉機站的有七八台拖拉機。兩個是蘇聯的老烏頭,笨重的很,一響起來像放鞭炮,吵死人。還有兩個是德國的,五二術式。也有湖北產的,三個拖拉機,都是15匹的四輪。我這個人個子大,飯量也大,三十斤糧票根本不夠我吃,15元錢還不夠我抽煙喝酒。我喜歡農忙,有人請去收割、犁地、種地、帶石磙輾場。一是能吃飽飯,二還能混到酒喝。到哪一家都有好煙好酒,大魚大肉伺候,再累再忙我都不怕。
另外,還有一件美差使,給大隊的食品廠送豬,我最樂意去。為啥子?去了能抽煙,吃肉,喝酒啊。煙是大公雞煙,一角錢一盒。有時候還是丹江煙,2角。酒是散酒,五六角錢一斤。每回喝酒,他們都開玩笑說,你拉了幾趟就喝幾匙子算毬了。我那一年能拉48趟啊,你說我能喝好多酒?
他們說我喝醉酒了撒潑,鬧事,打老婆對吧?那都是閉到眼睛賣布——瞎毬扯。
我喝酒開車從來沒有出過事。只有一回,多喝了幾口,是從太平店到黃渠河,一群小豬娃子在路上亂跑,跑過來跑過去。按了喇叭,跑的還亂些。豬娃也沒碰到多嚴重,掌柜的不準走,說是按喇叭把他小豬娃子的魂給嚇掉了,豬娃子不長了。不賠不行。硬是賠了三百塊。
1973年在排子河修大渡槽,我開牽引機,兩班倒,起早睡晚忙得團團轉。工地上食堂伙食差,天天晚上加夜班,都是熬的紅薯糊糊。紅薯糊糊還透亮,稀溜溜的。越喝肚子寡的越狠。別人都不敢說,我敢說。隊長來了我說:紅薯糊塗你么嫌稀,底里還帶了個照相機。都曉得是事務長和炊事員搞鬼。我說:學大寨趕大寨,大寨生意好買賣,二分錢買,三分錢賣。食堂饃饃做的小,我說:一個饃饃扣一兩,撐死了事務長,一個饃饃扣一錢,撐死了炊事員。後來工地上的人都在唱。事務長和炊事員不高興,背地裡來找我的岔子,我二話不說,灌了幾口酒,一個人把他們倆個都撂倒了。你說,這能怪我嗎?
要說打老婆,那更是笑話。女人哪兒經得起揍。我那第一個老婆啊,是把我屋的尿素布袋偷偷地拿回娘家,走到半路聽別人說我在屋的磨刀,發脾氣準備回去收拾她,她嚇得沒敢回來,半路上跑了。
-03-
我從不瞎找女人
說我瞎找女人,那是馬店的賣豬——壓根沒得那個事。為啥子?因為都是女人來找我,我從來不找她們。再說,我認準的女人,還要有感情才行。
那一年我24歲,在石橋修排子河水庫。我管發電機房。外邊在下雪,工地上挖土的女人們怕冷,都跑來避風,我不讓她們進去。因為發電機房有規定不能讓人隨便進,出了事兒不得了。牛首的姑娘陳傳秀跑了來,她有個哮喘病,特別怕冷。我不讓她進,她說你不讓進我就坐在外面。她靠著發電機房門上一屁股坐下來,賴在了那兒不走了。女人們都喜歡嚼舌,一會兒問你好大了,一會兒又問你喜歡幹啥子。嚼著嚼著兩個人就好上了。
末了,從排子河工地上一回來,陳傳秀就找到我屋裡來要跟我結婚。他們都說我是上工地騙了個媳婦回來,你們說,這是不是騙?沒想到結婚過了兩年,她都沒懷上娃子。請醫生看,說是小時候有一回掉到水池子里泡了兩天兩夜,沒淹死,落下了病根。哮喘病也是那時候落下的。
她有個壞毛病,就是太貼娘家。我在工地上開車,偷偷帶回來的日本尿素布袋,有一二十個,紅色、黃色、黑色,好看的很。從外面一剪開,裡面是布,做褲子最美。有一句話說,肥料袋做褲,省錢又省布,前面印「日本」,後面是「尿素」。這尿素布袋俏的很,一般人都搞不到。那個時候只有大隊幹部才有這樣的褲子穿。陳傳秀竟然把尿素布袋偷偷帶回娘家送給她姐姐。我聽說後,在屋裡發脾氣,還沒來得及打,她就嚇跑了。
路是哪兒好走從哪兒走。1976年我用車拉蘿蔔到河南換紅薯回來賣。蘿蔔在太平買的,六分錢一斤。到河南去一斤蘿蔔可以換一斤紅薯。紅薯回來賣一角五分錢一斤。我到太平店八一四隊賣紅薯時碰到郭玉芝。郭玉芝是我姑舅老表,打小就認識。她的男人有病,在採購站上班,常年不在屋。她自己做紅薯粉賣。我到她們那兒賣紅薯賣到晌午,郭玉芝就留我到她那兒吃飯,給我燒酒喝。一來二去的就好上了。那時候郭玉芝已經有了三個姑娘。她答應我再給我生個兒子。後來真的懷孕了,生了一個兒子。她男人有病要用錢,工資也不夠用。我賺的錢千兒八百的都貼給她了。
就為這個事兒,他們又說我在吹牛逼,說別人的媳婦和兒子變成了我的。我這多年不結婚為的啥,不就是因為郭玉芝給我生了個兒子嗎。
-04-
在福利院我也有辦法喝到酒
八十年代開始分田到戶,拖拉機站解散。我爹也死了,我成了一個人。給我分了一分半地,二分水田。田裡種水稻,地里上半頭點包穀,下半頭種芝麻,秋收了再種小麥。農閑的時候去河裡撒網捕魚,去山上扛把槍打兔子,回來下酒。日子過得也還快活。
快六十歲那年,大隊書記讓我到福利院,我不想來。大隊書記給我做工作,他說你么看你現在身體好,還能做,等你老了,有個病有個災的誰管你?我不願意,大隊書記一直把我送到福利院。
福利院里也好,什麼都不用做,有吃的有用的,每個月還有零花錢。唯一的不好,是沒有酒喝。一個月的零花錢剛開始是5元,後來是10元,再後來是15元,20元,一直加到現在的30元。但是都不夠我買酒喝呀。
我開始想辦法。我身體還行,福利院里有菜地,還喂的有豬。我會種菜,還會養豬。南瓜、冬瓜、絲瓜、黃瓜、扁豆、小白菜、胡蘿蔔……啥季節種啥菜。我種菜,養豬福利院月月都給我錢。不多也不少,大幾十上百的,足夠我買酒喝了。
2011年兒子去棗陽給人家蓋房子,粉牆,鋼絲繩跑跳,三個工人一起從七樓上掉了下來。撲通一聲,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人都沒有了。快三十歲的人,上有老下有小,說沒就沒了。人有時候還不如塊石頭,丟到水裡還有點響動。主人家和施工隊一起賠了幾十萬。全給了兒媳婦。想到還有個小孫子。哪曉得兒媳婦不領情。拿到錢後都不理了。
你說不喝酒,喝酒對身體不好。這道理我曉得。但是我不喝也不行呀。爺爺奶奶不在了,爹媽也不在了,一個拐彎的兒子也不在了,這日子過得還有啥意思。我心裡苦啊。兒子一走,我頭髮全都白了。他們都笑話我,說不是我的兒子還操那大的心。我懶得理他們。我啊,也就是個驢屎蛋子外面光。你看,我們屋的幾代單傳,到我這裡又斷線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這是大逆不孝啊!
現在啥指望都沒得了。乾脆敞開胸脯好好喝,一天三頓都不能少。喝一口酒,吃一口豬尿泡炒辣椒。啥事情都不想了,啥事情都忘了。豬尿泡有筋色,酒喝的才夠味。我一天至少要喝一瓶,要是哪一天你看不到我喝酒,那我就是有毛病了。
不是吹牛,你們現在的小包車,好開的很,在我手裡都是個玩具。可惜我現在年紀大了,不給發駕證。不過,發駕證了也不行,現在還查酒駕,哈哈,我離了酒可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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