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未約，黃昏後
下午5點了，這一條台北有名的小吃街上，所有小店也好、攤子也好，紛紛開市準備營生。一家家的燈火陸陸續續地亮起來，街市邊的小公園裡幾株大樹嘩嘩啦啦地婆娑搖曳，與樹下的人潮絮絮嗦嗦熙熙攘攘交織成了好一幅現代的太平春市圖。
這裡的每一處也都小有名氣，是不是真的那麼好，不得而知，可是人氣也可以製造出很多的形象。
無論冷熱葷素咸甜干湯，只要在這裡打拚個三年兩載，什麼玩意兒也都有點模樣，遠遠近近一傳開，口碑多少都會有。也就因此，任何人只要在這裡有了攤位，一定捨不得遷移，若是非轉手不可，也一定節節高漲。
這一處簡簡單單賣水餃的攤子，差不多可以算做是這個夜市的開山祖了，夫妻二人十幾年前就在這裡開始做，當時此地根本就沒有今天這樣的規劃，冷冷清清了好多年才趕上了後來的熱鬧。
辛苦到今，三個孩子，最小的女兒今年也快上大學了，生活當然沒有問題。只是他們夫妻兩個一天忙到晚，除了過年的幾天，從來也不得休息。生活對他們是好是壞，也很難講，小小的一個水餃攤子，也就消磨了他們夫妻兩人的半生。
可今天賣水餃的有點奇怪，大家忙著準備做生意，這個攤子卻依舊不見人影，一條彎彎曲曲的夜市，就只這麼一處冷冷清清，像一排潔白的牙齒中缺了一顆，黑洞洞的，很不調和。
其實他倆早早就到了，其中原委，就只好從今天的韭菜說起。
餃子這種食物能變出的花樣也只有這麼幾招，不是多放味精就是多加點麻油拌餡。這個攤子的秘訣之一是和餡的韭菜特別的嫩。為了要有這樣水平的韭菜，老闆總是得起個大早到果菜市場去買，專挑那種細細短短的，晚了就不一定搶得到手。
當然，十幾年來也不能說天天如願，有的時候貨沒有到，有的時候是價錢太高，有的時候是自己起晚了，那就誰也不能怪。好在出錯的時候不多，偶爾有點問題，也不是不能補救的，菜剁得細點啦，味精重一點啦，都可以的，但是如此的手段也不能玩得太頻繁，有一大半是常客，有一天讓人家把問題給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發亮的招牌，可能就此讓自己給砸了。
那麼，每天買韭菜就是大事了。這是老闆親自擔當的活兒，天還沒亮就起來，騎著機車趕著上批發市場去，一年到頭一身的韭菜味兒成了他的標籤。
太太在家也是一點都沒閑著，趕早起來剁餡，這就是他們家的第二個秘訣了。按說餃子餡機器絞一絞，一般也就行了，但他們可不行，非得自己親手剁不可，先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接著用刀背砸，然後是剁，這是當初這條街還沒名沒號，生意又特別不怎麼樣的時候，拐彎抹角擺弄出來的花樣，想不到他們的餃子從此就有了客人難忘的滋味。
老闆娘在家就是把前一天晚上才從冰櫃里拿出來的豬牛肉切好了剁，兩把刀「叮叮咚咚」幾千幾萬下地敲出一家子活計來。
男人過了中年不知是怎麼回事，有的變得比較花心，有的則是貪吃愛酒，最多的是迷上賭桌。
老闆偏偏就是兼備了後面的兩種，大概前面一種客觀條件實在不足。然而做小本生意的人，哪禁得起一再晚睡晚起？能有多少錢養得了那樣的嗜好呀？何況還交了一些讓老闆娘感冒得很的朋友。
這種事情都是從不知不覺開始的，老公多喝兩杯又怎麼樣？女人看到他的男人偶爾一醉，還要多添幾分疼愛，就是打打小牌，看他們嘻嘻哈哈你來我往地瞎扯，小輸幾個錢也就無所謂了。
沒想到久而久之竟演變成了每日必飲每日必醉，外加三日一小賭五日一大賭每賭必輸，老闆娘的臉色也就一天天地黑了下來。起先是吵，後來，連話都很少說了。
所幸他們多年來的活計已經配合得非常熟練，一聲不響一天也能應付一兩千個水餃。這樣的場面不相干的人是看不到的，忙做生意的時候，先生管下餃子老婆管端盤子管算賬，彼此高呼「老婆30牛肉好了」、「老公20豬肉快上啦」等等如此這般，倒也吸引了不少小男小女，他們一邊吃著水餃，一邊笑嘻嘻地欣賞著這一出永不換場的街頭劇。
今天的問題有點不同，老闆昨天大半夜才散了賭局回家，摸到床邊倒頭就睡，才不到兩三個鐘點老婆就催他起來去買菜，說是昨天的韭菜已經太老太腥，今天不換不行，哪曉得老闆夜裡輸得慘，又剛剛睡下正是又香又沉偏讓她給搖醒，一身的不自在，當場罵了幾聲，然後翻身又睡。
老婆傻傻地瞪了好一會兒天花板，乾脆起身出門，臨走之際甩下一句話：「大家都不要管最好！都別幹了！」
老闆沒聽到「叮叮咚咚」的剁餡聲，反而睡得不安穩，揉揉眼睛一看老婆不在家又沒管生意，一賭氣，又出門找人喝酒去了。
其實老婆也沒走遠，她又能到哪裡去？無非是廟口上炷香、市場轉一轉罷了。蹭了半個上午，依舊是沒情沒趣地折回家來，一看老公什麼也沒做，連人影都不見半點，不免進退兩難，不知道怎麼是好。
吵架歸吵架，時光還是分分秒秒地挨到了黃昏。
老闆情緒低落，也沒找著陪飲，一個人只在外面小喝了兩杯就東一家西一家地閑扯，有點想回家又有點不想，騎了機車往碧潭那邊繞了半日，還是回到了自家營生小攤子旁的公園，怔怔地望著那個在滿街燈火中獨獨暗淡的，卻屬於他們的那一角，要不要回家把前兩天凍好備份的水餃給搬來，還有碗盤佐料？但是一天生意不做又會怎麼樣？女人又到哪裡去了？
就這麼反覆不定的時候，眼見水餃攤子有了點動靜，原來老婆開著小車過來了，不用說車裡肯定裝著今天還可以打發一陣生意的軟硬，可是遠遠只見她把車子停好，人下了車，卻只是坐在攤前的條凳子上發愣，好像在等他，又好像在想心事。
他看到她又上了車，是不是不想做了回家去？但是車子沒有發動，她又下了車來，坐回那張條板凳發獃。
老闆終於站起身來走了過去，老婆發現了他，卻只是別過臉去，像是故意不要認識他。老闆一聲不響地先亮了燈，然後打開後車門，低著頭，搬下一板一板的冷凍水餃，還有碗盤佐料等等。
不一會兒，老闆娘就來接手了。
作者：亮軒，知名作家。著有《不是借題發揮》《假如人生像火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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