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小城青年,衡水式復讀班讓我上清華
導讀:如今我們所說的高考中出現的「農村包圍城市」的現象,其實說的就是這種小城。
作者:忻然,清華大學大一在讀。熱愛書籍,電影,寫作。
(一)
2016年7月22日,我和同學兩家人驅車前往D一高。
我們原來都是L一高的「尖子生」,但高考考得都不理想。她比一本線高31分,能挑的211沒幾所;我比一本線高69分,全國39所985我能隨便挑……其中的4所。作為一個從小糾結上北大還是港大的人,出分那一刻,我發現是我想得太多。這種糾結的痛苦壓根兒輪不到我享受。
我們就跟菜市場大媽一樣對所剩無幾的大學挑挑揀揀,照著歷年錄取分數線斤斤計較。最終我還是決定復讀,因為我覺得自己來年一定能考上清華大學。這種迷之自信跟之前的自主招生有關。當時L一高派出了7名學生參加清北兩校的自主招生,最渣的我初試成績居然距過線最近。只差3分我就能通過初試、進入面試。鑒於我這次的自主招生基本沒有任何準備,我覺得再來一年漲3分還是有希望的。
我決定去D一高。
D一高位於河南省東部的一個貧困縣,教師的學歷多為二本,老教師中也有中專畢業的;相當一部分畢業於該縣旁邊的一所師範大學(近年新招的老師也開始有許多985院校畢業的)。生源也談不上拔尖,班裡的「尖子生」中考平均分在570左右。
即使是這樣的裝備,D一高考取清北的學生人數依舊僅次於鄭州市外國語學校。它也是整個河南學「衡水模式」最到位、最卓有成效的一所高中。
來到學校,轉一圈下來,最讓我們震驚的倒不是條件的艱苦,而是:每個班門口都貼了很多成績單,小到周練、大到期末考——我記得高二某班甚至貼出了英語單詞聽寫的分數。
原先的學校,像周練這種級別的考試可是連答題卡也沒有,更別說成績單了。我隱約感受到了一種我一無所知的神秘力量。
在來D一高以前,我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這類學校的成功就像媒體上宣傳的一樣,在於其「工廠」模式:對時間和紀律嚴苛的管理,教師授課「填鴨式」「滿堂灌」,題海戰術,以考代練,程式化答題。
然而,全國學「衡水模式」的中學不知凡幾,卻並不是每一個都能取得同樣光輝的成績。L一高在我高三那年也啟動了考題轟炸戰略,結果依舊收效甚微;今年亦未見多大起色。而在D一高待了一段時間後,我發現,事實可能遠沒有這麼簡單。
在D一高的最小考試單位不是周練,而是「隔天練」,一三五晚上都有考試,配有監考老師和答題卡。每周六晚和周日上下午是周練,不僅有監考老師和答題卡,還打亂考號分考場,最後採用電腦閱卷。到「衝刺一百天」的階段,周二和周四各加了文綜和數學的考試,也就是一周考三輪。所有這些考試結束後都立馬發答案,人手一份。要知道,這裡一個班最少也有97人,多則150人左右。在L一高,一個班四五十號人共看一份答案,還是電子版。
這些大大小小的考試成績出來後都會被印成成績單貼在班門口,周練和大考一樣都要發「校信通」給家長。那麼成績多久會出來呢?一天。 沒錯,數千份試卷一個晚上改完——D一高一貫秉持的原則叫做「試卷不過夜」,這樣考完第二天就能趁熱打鐵進行評講。剛開始考試那一陣,學校沒有印姓名考號的貼紙,大家也不規範,看答題卡上又有填寫姓名考號的空格又有塗卡欄,就只填空,懶得塗卡。
於是班主任在班裡特地強調:「你們一定要用2B鉛筆塗考號,要不然機器掃不上。我們也不忍心你們沒成績,還得手動往電腦里輸,輸到半夜兩三點。」
每到大型聯考的時候是同學們最幸福的時候,因為這時成績就能晚出幾天——畢竟並不是所有的學校都有如此效率——像L一高就是來拉低平均速度的。17屆的學弟曾向我吐槽:他們的數學周練卷子基本從來沒有被改過,也沒有講評,都是自己對答案了事。除了老師自己出的題能很快發下來答案外,買來的套卷連老師都是隔兩天才能拿到答案的。
「把平時當高考,把高考當平時」這句雞湯的確有道理,但是沒有高考的形式和氛圍,學生根本感受不到校方對考試的重視,怎麼讓人把平時當高考?高考又怎可能如平時?
D一高不僅針對高考的備考規範化,針對自主招生之類的考試也十分規範。從高一開始每周就有相關補習,且每屆都有參加自招的學長學姐回憶題型、傳授經驗。而我在L一高參加自主招生的時候,自薦信根據「百度經驗」寫的,既沒有任何備考措施,也沒有學長學姐引路。我們一行7人一下高考考場就奔赴北京,在筆試前一天參加為期一日的培訓,上午語文下午數學。語文還好,數學多是些理科甚至大學內容,一堆堆以數學大佬名字冠名的定理,名字尚記不完,更別提內容和題型了。L一高的「零通過率」也就不難理解了。
除了規範化,最令人稱道的是精細化。「讓學生學習方便」是最高標準。譬如上述的「人手一份答案」,再如學校自己出的語文卷子,文言文部分的行距會特意調大,這樣對答案和講評的時候,學生可以在直接在文本下面寫翻譯和批註。
(二)
精細化的不僅是試卷,還有老師對學生無微不至的照顧。
第一天來D一高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和B同學領到宿舍就離開了。我們以為他是去上課了,沒想到不一會兒他又折回來,手裡還拿著兩套牙刷、牙膏、肥皂、香皂、毛巾、水盆、暖瓶、涼席。
因為班裡人太多,天又熱,兩台立式空調基本等於擺設,第二天一整天,我和B同學都浸泡在汗水裡。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我們單獨叫到辦公室,我們一邊享受著難得的涼意,一邊聽他問我們是否適應這裡的情況、晚上睡得怎麼樣。我們說都還行,就是太熱了——畢竟寢室沒有空調,天花板上的電扇也小得像長途汽車上的。結果晚上的時候,班主任就送來了排插和兩台落地扇。
另一件事發生在寒假後。由於報了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史論系的校考,大年初五我就回校補習了。學校食堂沒有開,街上出攤的小吃也很少。我暫時和同學住在她租的房子里,那裡可以做飯。學校附近倒是有一家比較大的商場開門了,我們就在中午的時候買菜自己炒,沒想到炒多了,就打算晚上再去買點饅頭或燒餅就著吃。結果不僅沒有賣饃的小販,大商場也早早關門了。
同學靈機一動,說:「要不我們問問班主任知不知道哪裡有賣饃的?他們都住在這一片。」
D一高的老師就住在學校旁邊,這樣能方便他們隨時進班、看班。
我於是打給班主任:「老師好!咱們學校附近哪裡有賣饃的?我們都找不到。」班主任十分熱情,道:「這個點兒不好找吧。這樣,你們來我家吃飯,讓你們嫂子給你們做。」我們:「不用不用,我們去拿點兒饃就行了。」結果到了班主任家,師母說已經準備給我們做酸辣湯。我們就只好留下。吃完飯後,班主任說:」你們不是說要來拿饃嗎?給你們裝點,你們帶走。正好親戚送了很多。」邊說邊裝了兩大塑料袋,又裝了一塑料袋煮熟的白雞蛋。師母還塞了糖和雪米餅給我們。
高考的前一天。我在賓館複習,很晚才去看考場。到考場所在的校門口正好遇上班主任,班主任微慍說:「你咋來這麼晚!人家老師都要走了。你不早點來看看考場、熟悉熟悉環境、發現發現問題,萬一明天考試發現桌子上有洞、或者桌椅來回晃,會影響發揮的!明天高考可不能來這麼晚了。」又說:「我剛才去了你的考場,你的桌子有點晃,我稍微弄了一下,明天你再拿點衛生紙墊一下。」
我趕緊去考場看了一圈。出來以後碰見同學,她說,「我來得早,看見班主任在地上一直撿木片,後來發現他去考場裡面挨個檢查咱班在這個學校考試的同學的桌椅,墊在那些有問題的桌腿下面。我當時就在想,我如果考不好,最對不起的就是班主任。」
真的,班主任太操心了——我這個復讀班的班主任三十多歲看起來跟五十多歲一樣。學生的學習生活的點滴他都會關心:每隔十天八天都會單獨叫我出來,詢問我最近狀態怎麼樣、生活上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每當我考得好,他會予以鼓勵;考得不好,他都會讓我總結問題。早上不到五點半左右,他和我們一起到班;晚上直到十點四十,還有他或其他任課教師值班。所有的自習課都有他或其他任課教師坐在講台上陪伴。
在L一高的時候,我的班主任三十多歲看起來跟二十多歲一樣,年輕漂亮,每天除了上課基本見不到人。我和她沒有一次「交流」,不管是學習上還是生活上。當然不能就因此說她完全不負責任,她其實也很關心我們。我記得高三那年的中秋節,她帶我們到操場上做活動、幫助我們「冥想」,讓我們寫許願條交給她保存,還給我們每個人都發了月餅。
她也在課上說過她不專門找人談心的原因:「我不會偏心任何人,我更不會因為你們的成績好壞而對你們有所輕重,你們都是我愛的孩子。」的確,和我一起複讀的A同學就說:「如果比較兩個學校,我還是更喜歡L一高。不是因為在D一高時間短就沒有感情,而是說起D一高,我只能想到考試、刷題、排名。而L一高卻能讓我想到精彩的活動、朋友間的情誼、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
對D一高的老師,她其實沒有那麼多感動。因為她的成績沒有我好,老師對她的關心也沒有對我多。D一高的老師的確對尖子生更照顧一些——畢竟,這是一所「高考夢工場」,老師的精力也有限。即便如此,所有老師都幾乎在犧牲自己的健康和家庭:教師們「一放假就生病」,有些個是在退休前得癌症去世的;還有許多退休沒幾年就去世了。他們帶出了一批批高分考生,而他們的孩子,別說上清北,上985、211的也很少。
所以,我用「工場」而不是「工廠」來形容這些學校,這種根據高考採取精細入微的配套措施的做法,更像是古代手工工場里精雕細琢的生產方式,頗有「匠人精神」的意味。在高考這個市場中,它提供的學生絕非流水線上粗製濫造的廉價工業品,而是根據高考量身定製的手工藝品。
(三)
考上清華後我發現:在這裡,絕大部分的學生不是出身於上述的「衡水模式」的小縣城學校,就是各省會的外國語學校或者北京各種「XX大學附中」。而像L一高所在的廣大地級市(僅市區),每年出三五個清北已殊為不易。
我一直在思索,為何是D一高而非L一高考上清北的人數僅次於鄭外?再論經濟,鄭州下來就是L市,但L市的高考質量為什麼在省內排倒數第二呢?如果這只是孤例,我們大可以說僅僅是因為學校的問題;但緣何許多城市的學校也面臨相似的窘境呢?我想,這背後也是存在某種結構性因素的。
各大省會城市的學校,一方面有全國最優質的教育資源,另一方面還有「外語保送生」的加持。這些學校和更多的普通高中根本不在一個重量級上,比如,2015年,南京外國語學校全校只有21人參加高考,其餘全部被國外大學錄取,不乏頂級名校。
而D縣、衡水這些地方的學校,雖然資源極度匱乏,但有一個特點,就是它們的所在地有許多貧困縣或本身就是貧困縣,享有「國家專項計劃」、以及清北兩校的「自強計劃」、「築夢計劃」的優惠政策。
像L市這種地級市的考生,既沒有優質資源的傾斜,又沒有政策優惠的扶持,此外,信息閉塞是這些小城的第三大短板。
在L一高,很多人都不知道清北有高水平運動隊和高水平藝術團的招生,雖然人家簡章年年掛在官網上。其實除了這兩年大家熟知的普通自主招生,清北還有「領軍計劃」、「博雅計劃」、冬令營和暑校。另外,沒有學過畫畫的文科生,也可以報名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藝術史論系的校考。本來高校是提供這種分流的,「術業有專攻」,可小城的人常常全擠在「高考裸分」的獨木橋上。
如今我們所說的高考中出現的「農村包圍城市」的現象,其實說的就是這種小城。這與整個社會狀況和政策走向一致。一個較為穩定、良好的社會是紡錘形或水滴形的,即「中產階級佔主要群體」的社會;國家的政策走向也是「擴大中等收入群體,減少低收入群體」。中間部分的確處在一個基本停滯的尷尬境地。
但這並不是說,這些學生就「處於受剝奪的境地」或「受到了不公平的對待」。要求資源的絕對平均既不現實也不合理;而對那些貧困地區來說,其受到的政策扶持與當地貧瘠的資源相比幾同於杯水車薪,上升通道仍十分狹窄。
比小城的高中更「悲慘」的,就是貧困縣未能突圍的其他高中。由於教育資源實在過於貧瘠,更多的貧困縣中學仍然掙扎在一本人數突破兩位數上——貧困縣內部其實也有分化,最好的資源往往集中在一所「超級中學」里。
即使像D一高這種「成功」的背後亦是不為人知的辛酸:有的人被壓榨得已經失去對學習的興趣;有的坦言「整體來說學生的綜合素質很差」;有的感覺自己從未體驗過真正的青春。一個學長說:「上了大學才發現自己連電腦開機都不會,同學講個笑話自己都聽不懂,這樣的自卑自憐情緒直到半年之後才有所消融,感覺自己比別人的成長曆程晚了在D一高的這三年。」至今,每當我聽見「D一高」,仍條件反射地想到當地惡劣的生活條件。
在這裡,我並不想為「高考工廠」辯護,也不想吹捧應試教育,教育改革仍然是進行時,理應更加公平、提供更多可能性。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韓寒一樣一「退」了之;韓寒「退學」卻依舊實現人生價值的原因既有個人的天賦,也有時代的選擇。他的選擇是否「成功」,見仁見智。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退學並沒有對整個社會產生多大影響:當今應試教育雖小有改觀,但整體依舊沒有太大改變。十年前交白卷的徐孟南同學如今也宣布重返高考,同樣顯示了個人力量的微渺。只要背後教育資源不均之類駁雜的社會因素還存在,應試教育就很難向素質教育轉型,就如網友說的:要求貧困縣搞素質教育跟饑饉之年問窮苦百姓何不食肉糜一樣。一所沒有素質教育的資本卻要搞素質教育的形式的高中會是什麼樣?L一高就是典型的例子。
套用一段話。在你年紀還輕,閱歷不深的時候,要記得尼克他父親教導過他的一句話,他至今還念念不忘。
「每逢你想要模仿任何人的時候」,他對我說,「你就記住,你並不具備世界上那些人的優越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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