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誠:鵝毛筆?軍嫂?牛眼睛
鵝毛筆
那年我十七歲,中學畢業。父母送我到農村去插隊。為了替我尋找一個安身之地,父母費盡周折。他們騎著自行車在六月的炎炎烈日下跑了好些個生產隊,終於聯繫到一個他們認為各方面都比較滿意、對方又願意接納我的地方。於是我在一個夏末初秋的傍晚,跟隨生產隊長來到一個名叫「老鷹山」的地方。開始了知青生活。
我年輕時體弱多病,有點神經質。大凡這類人,多少都有一些藝術稟賦。比如吹個笛子、拉個二胡什麼的不會跑調。拿起畫筆塗抹幾筆,花兒魚兒的也還看得過去。
我們隊長卻不喜歡我那些「花拳綉腳」的玩意兒。他四十開外,黑紅臉龐,留著寸頭,是個退伍軍人。他爺爺過去是要飯的,他爹子承父業繼續要飯。他天生「根正苗紅」一塊好材料。當我得知他的家史後,就打心眼裡崇拜他。即便你長有一雙鷹犬般的鼻孔,也難以從他身上嗅到一絲資產階級的臭味兒。他少言寡語,勞力特好。比如他挑一擔大糞走十里路不用歇腳,只是把扁擔在兩個肩頭上換來換去即可。這點功夫就令我羨慕不已。又比如他家那條母狗,奶子掉得老長,被他訓練得兇惡無比,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我還崇拜他對政治的敏感。他能從廣播里,廢報紙里嗅到北京的味道。經常在社員大會上號召大家緊跟誰打倒誰。都說明他時刻關注國家大事,說明他胸懷祖國放眼世界。我對我們隊長的崇拜是發自內心的。同時我也知道,隊長對我的歧視也是發自內心的。
那年代流行一幅宣傳畫,是黑白炭筆素描畫。畫的是歐仁·鮑狄埃手握一隻鵝毛筆在寫《國際歌》。歐仁·鮑狄埃是十九世紀法國革命家,巴黎公社的主要領導人。鮑狄埃手握鵝毛筆,滿臉皺紋,禿頂長須,雙眉緊鎖。十足一副出生巴黎,苦大仇深、三代貧農的真實寫照。這幅宣傳畫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鮑狄埃手中緊握的那管鵝毛筆!鵝毛筆竟然能寫出唱遍世界的《國際歌》?對此我不可思議。於是我便乘人不備,跑去田裡抓了別人家的鵝,殘忍地拔下鵝毛做了幾管筆,蘸作墨水寫字。孤燈默坐,冥思苦想十餘日,居然寫出一首歌來,並譜成曲子。曲調稍嫌柔軟,不過很抒情。我去小學校教孩子們演唱,很快就在生產隊流行開來。
披一身晨光朝霞
踩一腳爛泥巴
媽媽,你看一看吧
你昨日的小嬌丫
如今的鐵姑娘
……
聽著孩子們用稚嫩的嗓音演唱我創作的歌曲,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我以為一個音樂家即將在老鷹山貧瘠的土地上誕生。隊長就來找我談話,說我寫的歌沒勁仗,軟綿綿的像黃色歌曲。說這是立場問題,說我犯了嚴重錯誤。要寫你就要寫這樣的歌。他說著就揮舞雙臂,唱道:「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你懂嗎?」
隊長給我潑了一盆冷水。斷送了一個音樂家的夢想。我便在燒晚飯的時候把那些鵝毛筆統統燒掉。鵝毛筆在火爐里吱吱燃燒,忽然有一股味道飄出來,很臭!我終於找到了為什麼我創作的歌曲沒勁仗、不革命的根源。歐仁寫《國際歌》用的一定是天鵝的羽毛吧?而我們那兒的天上已經很少有天鵝出現,偶爾飛來一兩隻,都在遠遠的天邊翱翔。它們不敢下地歇腳,下地就被農民打來吃肉。
軍 嫂
那年我十幾歲。十幾歲的少年有許多幻想。我只能說是幻想。因為百分之九十九的想法都不切實際。那時,我白天腦子裡迷迷瞪瞪的像裝了漿糊。一到晚上就異常清醒,隔壁母豬打個呼嚕也會引起我無限遐想。由母豬想到我的女鄰居,那個已經養了兩個孩子的軍嫂。如果她不是軍嫂,沒準我會摸到她屋裡去。我想她不會趕我走,從她平時看我那雙有些曖昧、有些憐憫、有些躲躲閃閃的眼神里,我有這個把握。但一想到她是個軍嫂,也就是說她是軍人的老婆。跟軍人的老婆亂搞是要坐牢的。我便只能在夢裡和她鬼混了。那軍嫂長得啥模樣呢?過後回想起她,真有些驚魂甫定。她有一張又大又圓的扁平的臉,五官幾乎沒有輪廓,最讓我心動不已的是,她臉上布滿迷人的雀斑。許多年後的一天,我在老家的大街上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她的臉盤又長大了一圈,美麗的雀斑卻所剩無幾,多少有些令人失望。她背上兜著一個熟睡的嬰兒。我以為是她的孫子,她說是她的老五,去年生的,還不到一歲。我對她說:「你真行吶,生五個了。」她很驕傲,扯開嗓門道:「別的本事沒有,生娃娃很利索,跟拉一包硬桶屎一樣。」
她的嗓門好大呀,從前我怎麼沒有感覺到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臉凄然,這就是我曾經的夢中情人。
牛眼睛
我說過,隊長從來就看不起我。自從「黃歌事件」後,隊長好長時間不搭理我。我多次想找他談心,希望我能成為他「一幫一,一對紅」的對象。為此我給他寫過一封十幾頁的長信,首先深挖階級根源,先把我爺爺從墳墓里揪出來批鬥一番(我爺爺是地主),接著大罵我爹我娘。最後更是無情地糟蹋自己。當然,在信中我還是有些保留,比如我暗戀軍嫂的醜事就沒有寫進去。我把信親手交給隊長後心裡一直激動著。期待隊長看了我的信後找我談心。但幾天過去了,我期待的結果並沒有出現。隊長太忙,說不定早忘了此事。我應該主動上門請教才對。我懷著忐忑不已的心情到隊長家裡去,在進門之前我先去了一趟他家的茅房,就在小便的時候看見我寫給隊長的信,隊長已用它擦了屁股。
即便如此,隊長在我心裡依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春天裡,生產隊死了一頭母牛,那是一件激動人心的大事。這意味著全村老小可以飽餐一頓牛肉。從清早開始,犁耙手王矮子就在曬場上磨刀,長長短短磨了五把刀。把把鋒快鋥亮。王矮子只有磨刀的份,操刀的事情自然由隊長親自來。隊長很有經驗,他將一把刀銜在嘴裡,其餘四把別在腰間。那模樣威風凜凜,像個古代的武士。曬場上圍滿了人。爭先恐後前去做幫手,被隊長呵斥開去當看客。隊長先割下牛頭,開膛破肚。再砍下四肢,剝皮去肉。牛肉按人頭分配,我亦分得半斤。全村老少歡天喜地。牛頭和牛蹄還粘著肉,如何均分,眾人一時拿不出主意。隊長並不著急,他不慌不忙地交給我一個光榮的任務,叫我晚上不要睡覺,把牛頭和牛蹄放在生產隊的大鍋里煮,然後再拔下肉來分配。這任務令我激動萬分。說明隊長還是信任我的。至少可納入「可教育好子女」行列。
我領了任務又激動又自豪。隊長有交待,要用文火熬。不然肉燉化了,你就是渾身長滿嘴巴都說不清楚。
眾人拎著牛肉離開後,我便挑水刷鍋,點火燉肉。到了半夜,香味撲鼻。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有幾次我掀開鍋蓋動起了邪念,拿起尖刀幾欲下手。肉體和靈魂在我的體內相互廝殺,爭鬥異常激烈。我強忍著一陣陣從胃裡湧入口腔的酸水,堅決而果斷地把它們吞回去。那些酸水可惡極了,很不情願回到胃裡,我就把它們啐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踏。在這個過程中,我終於戰勝了邪惡,感覺自己很偉大。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村裡老幼就敲著盆盆碗碗圍著鍋邊轉悠。隊長也早早起床過來。他讓我先熄了火。捲起衣袖親自揭開鍋蓋,把牛頭牛蹄從鍋里撈出來仔細查看,並未發現絲毫缺損,才露出笑臉對我點點頭,算是對我工作的首肯。然後隊長開始剔肉,連同牛雜碎每人分得一小碗。這時有人說,鍋里的湯也要分。於是每人一勺。有的人迫不及待開始喝湯,邊喝邊乍嘴:「雜種!好鮮吶。」鍋里的湯漸漸見底,有人眼睛尖,看見鍋底還有一塊白肉。高呼道:「看,還有東西。」隊長一勺下去,撈起一隻死耗子。那耗子又肥又大,毛髮全無。有人驚叫起來。喝了湯的,有人哇哇嘔吐。隊長回頭愣我一眼,把勺子往鍋里一摔,對我說:「你把昨天的牛肉給老子退回來,你就吃這耗子肉吧!」說完,他憤憤離去。
分得牛雜碎的人們興高采烈地走了,剛才鬧哄哄的窩棚忽然空無一人。我感到萬分委屈。熬了一個通夜,連一口湯也沒有喝著,還要退回昨天分得的半斤牛肉。這一切,都是那隻老鼠惹的禍。我抓起那隻死老鼠,狠狠扔到田裡去。轉回身來,那架牛頭骨還在案板上。不知是隊長忘了還是有意,兩個牛眼睛還嵌在牛骨里。這會兒正悲天憫人地看著我。我把牛頭扛回家去,一路上牛骨頭散發出陣陣香味,惹得我胃裡直冒酸水。
我小心翼翼地用尖刀挑出牛眼,切成薄片,竟然有一碗。我蘸著泡菜水下酒吃,不知不覺一瓶酒見底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下那麼多酒。酒啊,你真是個好東西。難怪古人把你稱作瓊漿玉液,你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把一個膽小如鼠之輩變成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豪傑。我提了尖刀,搖搖晃晃去找隊長,隊長家的母狗前來迎戰。那狗是出了名的惡犬,三天兩頭咬傷人。我左閃右閃,腳步輕盈,彷彿穿行在雲中。那姿勢一定格外優美,勝過武松打醉拳。那母狗不拿我當回事,徑直向我撲來。我一刀下去,只聽那狗一聲慘叫,夾著尾巴逃得無蹤影。我眯著醉眼四處搜尋,發現隊長和他老婆不知何時站在門前。他們一定目睹了剛才的人狗大戰。隊長的臉紅紅的,在稀微的月光下泛著油亮的光彩。我來之前,他也一定在喝酒。下酒菜也一定是牛肉而非牛眼。我提著尖刀徑自朝他們撲過去,嘴裡大口噴著酒氣。我舉起了尖刀,刀鋒上流淌著狗的血。忽然間兩人在我眼前消失,莫非他倆真會遁土神功?定下神來,才發現隊長夫婦瑟瑟發抖跪倒在我面前。這一招我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原以為他會反抗,會把我揍得滿地找牙。這都無關緊要,只要我一氣尚存,我也要拖著垂死的殘軀,向所有在黑白電影里出現過的英雄人物一樣,義無反顧地劃根火柴,把他家的茅草房給點了。我來找他拚命之前,什麼都想到了,就沒有想到他會來這一招。我看見隊長兩口子跪在我面前不停地磕頭,嘴裡嘮叨著,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麼。面對兩個投降的人,我的胳膊一軟,尖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我掉轉身去,踉踉蹌蹌往回走,一路狂笑不止,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一個月以後,我收到一家工廠招工的錄取通知。離開生產隊那天,我忽然悲從中來,沒有一個人為我送行。三年前我落戶到這裡,全村老少歡迎我。從此我開始「接受再教育」的生活。這期間我學會了不少農活,也學會了不少罵人的話,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吃牛眼睛。在經過隊長家門時,我駐足良久。我想跟他告別,感謝他這些年來對我的栽培。隊長家門緊鎖,那隻母狗偏著頭遠遠地對我狂吠,它的左眼被我刺瞎了。儘管它只剩下一隻眼睛,也一定認得我。它跟在我身後,鼻腔里時不時噴出一聲虛張聲勢的犬吠,一直把我送到村口。
作者簡介:傅誠,1957年9月出生於四川簡陽,是最早嗅到改革開放氣息的家鄉文學界人士。辭職離開成勘研究院。半生漂泊一事無成,喜歡讀閑書,用文字滋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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