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箏》里,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導讀:直接說,看間諜片的觀眾大部分可能沒想過一件事:你冒充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
作者:趙楚,軍事戰略學者,專欄作家。
1.大英雄鄭耀先的極端人生
最近,電視諜戰片大王柳雲龍的新劇《風箏》又火起來了。據網路資料,這部劇其實是2013年拍攝的作品,只是最近才開播而已。拍攝過《風聲》等國共諜戰熱播劇的柳雲龍親自操刀導演,而且主演,他的形象很帥,造型很酷,適合網路白領少婦吃瓜群眾觀眾口味,而長期國共諜戰的民間神話又增加了題材的熱度,所以,火起來很自然。
關於國共諜戰的歷史研究頗多,各種當事人的回憶史料不斷出現,對岸各種官方檔案的解密更是對這一話題推波助瀾。當然,影視作品自有其自身創作的社會與市場環境,歷史的事較真不得。我看這部劇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嚴肅的歷史或政治含義,而是柳雲龍塑造的男主角鄭耀先這個人。
鄭耀先這個人非常有意思,很可能成為各種人文與哲理討論的一個原型,因為他提供了一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生活樣本。簡單說,按劇中的故事,這位在1930年代即打入國民黨軍統特務機構的紅色間諜智力超群,個性彪悍,膽大心細,手段毒辣,在軍統做到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老六,其戰功不僅贏得國民黨特工王戴笠的特別賞識,而且屢屢驚動了國民黨黨中央,蔣介石也對他讚賞有加,是非常非常厲害的。
軍統「六哥」時代的鄭耀先
在他的同志這邊,一方面,他屢次竊得頂級機密,並順利傳送至延安,破壞了國民黨的罪惡反共陰謀;但另一方面,由於他作為軍統頂級大特務的名聲和業績,不知內情的中共地方地下黨組織對其恨之入骨,對他組織狙殺行動,並對他發布了不論生死的格殺令。即使在該劇後半部,1949年之後,他以潛伏於底層的偵查員身份,也立下赫赫功勛,繼續其作為大間諜的輝煌。
然而,撇開電視劇本身的主題與歷史真實的話題,作為一個生活原型,我發現這個手眼通天,本事驚天的男人,他的人生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百分百的「負能量英雄」。
簡單說,統觀全劇,大英雄鄭耀先生活中有關的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都倒了霉。他就像一個倒霉蛋中的戰鬥機,從蔣介石到領導軍統的戴笠,毛人鳳和鄭介民,賞識他的敗走麥城,重用他的死於非命。視他如天人,最信賴的軍統兄弟們也好,落難中背叛中統嫁給他,為他生兒育女的美女特務也好,以及替他擔任掩護和交通的戰友與地下組織,他的女兒和家庭,無不因為與他的關係而遭遇暗淡悲慘,乃至十分殘酷的命運。
在電視劇的最後一集,鄭耀先也並沒實現與女兒的和解
無疑,鄭耀先是一個大好人。他不僅人帥,豪爽,更是理想熾熱,幹勁沖天,不計名利得失,無畏無我,而且能量能力驚人,所向無敵。這就十分令人驚奇:這樣一個在國共兩邊都鳳毛麟角的人物,他的熱情,才華,幹勁和奮鬥,終其一生,給他自己的交待是什麼?如果不談大歷史對決的宏大敘事,但從生活的角度來看,實在可以說,他是一個生活悲劇的主角,他彷彿是超級瘟神,他的手所觸,無不凋零,黯然失色;他滿懷正面的信念和強大能力所工作者,無不橫遭摧滅,一片廢墟。
這真是一個罕見的百分百「負能量英雄」。
簡單說,《風箏》這部戲是一個國共諜戰故事,但我基本上把它當一部古希臘悲劇式的人性與人生寓言來觀看。
2. 間諜的人生哲學難題
生活中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從事間諜職業的經歷,但間諜文藝作品歷來是最受歡迎的文藝作品門類。間諜故事有很多引人入勝的方面,但人們不需要很豐富的諜戰歷史知識也可以知道,間諜人生最基本的原理是假裝是另一個人:在甲方與一方的大對決中,為了勝利,雙方派出秘密特工,以虛假的身份去獲取對方情報,以確保勝利。間諜就是為此去假裝另一個人,一個大家都知道並不存在的人,可好間諜的本領正在於,他能成功扮演那個不存在的人,而且以假亂真,比真的還像真的。
《風箏》中的鄭耀先正是這樣一個好間諜。他做到了「比軍統還軍統」。他在軍統中有很多特工培訓班的學生,他以深沉的義氣聚集了自己的兄弟團隊,他們對他絕對信任,甘為之赴湯蹈火。他成了軍統,乃至中統上下激賞,嫉恨無比和談虎色變的一個資深狠角色。同時,該劇的另一主角則是一位潛入紅色陣營,竊居反間諜部門高位的軍統大特務,代號「影子」。「風箏」鄭耀先與「影子」畢生鬥法,彼此不擇手段,也造就了各自的血淋淋業績。
好玩的是,鄭耀先的事業如此成功,以至於,不僅軍統和國民黨上下不相信他這樣一個雙手沾滿戰友鮮血的軍統「六哥」會是對方特工,就連他同一陣營的戰友們也不相信他就是傳說中的超級紅色特工「風箏」。國特「影子」也差不多,他在延安起即從事反諜肅奸工作,抓獲和逮捕了無數國民黨潛伏特務,贏得能幹的名聲。
被鄭耀先設計抓捕的軍統特務宮庶,難以相信「六哥」是共產黨
那麼,一個很哲學的問題是:怎樣才是一個間諜真實的自我與生活呢?鄭耀先的軍統大特務身份是「假冒」的,但他過著與真實軍統特務一樣的生活,在這個軍統世界的十八年中,他在軍統里有了自己的事業和朋友,他與他們有真實的友誼和人際關係,無論抗戰中,還是戰後,他都以軍統人員的身份立下震撼功勛;最後,還因為這份假冒的工作組織了自己真實的家庭,有了真實的孩子。那麼,這樣的生活和歲月,在哪個意義上才可以說是完全虛假的呢?
該劇的一半故事發生於1949年國民黨失敗之後。由於他的特殊身份,以及聯絡人犧牲等原因,勝利後的戰友們不能公開承認他的身份,這樣,他只好繼續以國民黨殘餘人員的身份經歷不斷的監獄改造生涯,並以這樣的身份為掩護,繼續為組織儘力:那些他最信賴他的軍統兄弟,在他的卓越工作下,一一落網。
他自始至終堅守職業輝煌,他唯一的女兒因此不能受組織的照顧,他的中統叛諜妻子因最終發現他的真實身份而毀容自盡。他還是無怨無悔繼續奮鬥,最後的最後,他抓住了畢生大敵「影子」,他的下半生落難伴侶,最終已心力枯竭的「影子」在他面前服毒自盡。
自盡的「影子」與暈倒在地的鄭耀先
所以,間諜人生的第一哲學難題是:你假冒的人生真是假的嗎?如果這些友誼,愛,日常的扶將,常年的相守,深情和親情,都是假的,那麼,人生中什麼是真的?直接說,看間諜片的觀眾大部分可能沒想過一件事:你冒充什麼人,你就是什麼人。
補充一句,該劇主角後半生故事並不是完全向壁虛構,而是有見諸報道的真實原型。此外,關於間諜人生的哲學思考,也並非我個人發揮,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讀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該書應已有中文譯本。
3. 當勝利的風暴席捲而過
間諜戰故事好看,因為這是事關生死存亡的搏殺。西方軍事史的說法最初的間諜故事見於《聖經》,我國最著名的先秦兵學經典《孫子》十三篇以《廟算》始,以《用間》終。《孫子》說,「非聖智不能用間,非仁義不能使間。」
在《風箏》故事及類似國共諜戰故事中,身負重任的潛伏特工身懷崇高理想,以身犯險是為了贏得最高正義和理想的勝利。無疑,鄭耀先是勝利者,鄭耀先的一方取得了壓倒性的歷史勝利。勝利風暴之下,蔣介石敗逃海隅,鄭耀先的軍統上級,下級,戰友,兄弟死喪殆盡。
然而,鄭耀先作為個人贏得了什麼呢?該劇中,鄭耀先本人因組織不能證明和公開其身份,1949之後繼續以殘破之軀潛伏在勞教所和各種勞改場合,過著與軍統時期鮮衣怒馬形同天壤的生活。由於內部整肅的需要,已混入紅色反間諜部門高官的「影子」也因組織懷疑遭到拘捕或勞教的下場——很顯然,這位如此成功的國特死間在勞教所是無法繼續為軍統效勞了。
曾經針鋒相對的人,在特殊時期卻成了互相扶持的患難之交
最可嗟嘆的是,在十年動亂的抓叛徒鬥爭中,1949之前對鄭耀先發布格殺令的山城地下黨組織負責人,逃過九死一生的現公安局袁副政委,在小將們的揪斗和毆打之下,因不甘受辱,乾脆在牛棚自盡。
公安局袁副政委(袁農)的命運也是一個樣本
有個好玩的細節,到國民黨敗逃十幾年之後,好不容易倖存下來的幾位軍統和中統的潛伏特務們,雖暫時隱蔽山林,沒有落網,卻因為糧票供應制度而處境艱難。而在海峽對岸,蔣介石和情報機構還在幻想啟用鄭耀先重振大陸秘密特工事業。
1949之後身負秘密重任卻掙扎在最底層的鄭耀先有個勝利後難以實現的夢想,他希望有機會去一趟北京,以便可以在看一次廣場升國旗。這很可以理解,因為他與他的太多犧牲的戰友們無畏奮鬥,最後所取得的偉大勝利,最大意義的體現正是這面象徵他們理想與熱情源泉的新國家之旗。
最後,1978年,在終於解除了被監管和改造者身份之後,他第一次以他所建的新國家自由公民的身份,自費坐硬座火車趕到了北京。他蹲坐在情報部門總部的大院門前花壇上,迎接他的總部領導熱淚盈眶地表示,他的車票可以報銷。然後,他終於在他的級別應享有的醫院安然病逝。
鄭耀先的退場
黃口小兒也知道,從下棋,打牌到人生和社會,勝利是人人慾求的好結果。但對於鄭耀先,他的敵人,愛人,友人,親人,他所信賴的和信賴他的,都在風暴中一一離他而去。這個特別純真,能幹,特殊材料製成的人,立下無數特殊的功勛,走過特別了不得的一生,在他輝煌的勝利終點,他所面對的,是理想與信念的實現和個人生活的崩塌。
利德爾·哈特說過,勝利本身不能自我賦予其意義。這是克勞塞維茨「軍事是政治的繼續」的另一種說法,意思是說,光有勝利是不夠的,勝利的意義需要由贏得了什麼來界定。也許《風箏》的編導者和表演者們並沒有考慮這些問題,但孟子說「詩無達詁」,我看《風箏》,這部劇最令我動容的部分恰恰是這些也許完全不相干的細節和內容。
《風箏》很火,看《風箏》的很多,也許,不知道有沒有人跟我有同樣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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