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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這一生,願你所得皆愛

馬拉維的雨未曾停歇

文 | 虞爾

楔子

這雨下得簡直沒邊了。

顧苞赤著腳,盤腿坐在飄窗上,點燃一支煙,懶懶地吸一口。頹敗的煙草氣息層層疊疊地泛上來,像黃昏降臨時蘇祿海的潮汐。她望著窗外的雨,慢慢陷進某种放空的情緒里去。

有人敲門進來,男音低沉有磁性,講一口倫敦腔的英語,一板一眼地告誡她不能抽煙。

她是典型的閩南女子長相,柳眉細眼,倏爾一笑,眸中有波光瀲灧的風情。她將煙摁滅,最後一星微芒映亮她略顯蒼白的面容。

她的語調甚是輕快:「嗨,盛醫生。」

盛嘉樹早就知道307的顧苞不是個善茬。

他們這支國際救援隊來菲律賓馬拉維市已四月有餘,一直奮戰在生與死的第一線。然而數顆炙熱的挽救病患的心,卻不敵她一人引起的轟動。

記者們舉著長槍短炮將醫院包圍,為這曾一舉斬獲三項世界級大獎的華人女歌者。翌日的頭版頭條如是寫:歌唱家Chloe Gu只身前往戰亂區做慈善。

頂著光鮮亮麗的名聲,她卻在第一天,不僅摔壞了一堆醫療器材,還弄傷了自己的腳踝。

她剛給當地醫院捐助了一幢樓,有驕傲的資本,她頤指氣使、指名道姓要盛嘉樹為自己治療。他趕過來的時候,她正在病房裡抽煙,眼風若有似無地掃過他,含了挑釁的意味。

往後她總能明著暗著違反醫院的規定,最過分的一次,她竟打算拖著受傷的腳混進派對。

他忍無可忍,將她抵在無人經過的樓梯間里,壓低聲音吼道:「顧苞你要胡鬧到什麼時候?!」

夜是安靜的海,悄無聲息地淹過來。他的瞳孔里映著點滄桑的青色,一如當年那般透澈。

她在其中望見自己的倒影,是海里不繫繩的舟,孤獨地遠遊,彷彿下一刻便會葬身颶浪里。

這些年縈繞耳畔的,儘是Chloe和Miss Gu,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自己的中文名字。

「騙子。」她說。

他鬆手,後退,在凌厲的月色里,看清她眼底橫陳著許多斑駁的淚滴,是舊時光的屍體。

時間的高牆轟然倒塌,分割黑與白,分割花與樹,分割今朝與往昔。牆的一側是這一年硝煙戰火里的馬拉維,另一側是千禧年焰火絢爛的香港。

顧苞第一次遇見盛嘉樹,問了個很傻的問題:永遠有多遠?

若是平日那個驕傲又自大的公子哥,定然不屑一顧。但這個小姑娘瘦瘦的,套著男式汗衫,一屁股坐在泥濘的雨地里,哭得鼻尖通紅,仰著小臉問他。這一刻,盛嘉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看了看她攥在手裡的一張全家福,背後用簡體字寫著:小花,我們會永遠陪著你。

大雨澆濕天地,肌膚冰冷,他的手指是暖的。歲月跨過十七年,顧苞依舊清晰地記得那天的細枝末節——葬禮被暴雨截斷,她痛快地哭了一場,男孩捧起她的臉回答道:「就是生和死的距離。」

葬禮過後,七歲的顧苞就被人牽到了盛家。盛家家大業大,是做房地產的巨頭。人人都羨慕她,被盛家收養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再沒人提起她的父母,那對可憐的夫妻死於一場車禍。或許是暴雨沖淡了他們眼中信號燈鮮亮的紅,又或許是惦念家中的小女兒,總之,他們消失在香港千禧年之夜的狂歡里,像路過人間一趟的遊魂。

那輛肇事的賓利歸屬盛家名下,因為死者闖紅燈的緣故而免責。警方查了顧苞的背景,想聯繫她的親屬,卻發現她的父母是大陸逃港來的偷渡客。

盛先生心善,將遺孤領回盛家,這一善舉為港媒稱頌了很長一段時間。

很長一段時間裡,盛嘉樹注意著那個新來的小姑娘。她叫顧苞,花苞的苞。除了第一面,他見過她號啕大哭,此後漫長的日夜裡,他都沒有在她臉上捕捉到任何一絲情緒。

初夏晃碎茂盛的陽光,草坪上印滿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像數不清的小螃蟹在爬。

盛嘉樹盪著鞦韆,一樹繁花灼灼。風吹過,有小而細嫩的鵝黃花瓣落在他攤平的掌心裡,於是他稱呼它:「小花。」他講粵語,念起來別樣好聽。

姑娘路過花圃,頓住腳步,他盯緊那雙黑白分明的眸,重複了一遍:「小花。」

她躊躇再三,還是走過來用蹩腳的粵語制止他:「你不能這樣叫我。」

他裝傻:「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她漲紅了臉:「我說,你,你不能這樣叫我。」

「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好啊,我就要這樣叫你。」他有意逗她,「小花、小花、小花……」

那時的盛嘉樹九歲,出身富貴,性格跋扈而不懂收斂。惹惱顧苞後,他從鞦韆上跌到灌木叢里,磕破了額頭,被送進醫院縫了四針。

盛夫人心疼兒子,轉手就要給縮在人群後的顧苞一巴掌。盛先生攔住她,貼耳說了什麼,然後顧苞就看見那個女人望向自己的眼底藏了些令她膽顫的東西。

她揪緊衣擺,是盛家給她的衣服;她盯牢鞋尖,是盛家給她的鞋子。就連她腳下方寸之地、頭頂片塊之空,她一分一毫的呼吸,都打上了盛家的標籤。而這標籤,筆墨蘸著她父母的血。

就是從那一刻起,顧苞意識到,自己跟盛嘉樹之間橫了條楚河漢界,她終有一日要離開。

在盛嘉樹的名單里,女孩們分兩類,一類是其他女孩,一類是顧苞。

喜歡他的女孩很多,可這些「喜歡」里,獨獨缺了與他抬頭不見低頭見,還躲他跟躲瘟神一樣的顧苞。久而久之,她就像根刺,扎在他心裡的某一個角落,雖說不礙事,卻怎麼拔也拔不掉。

盛嘉樹提出要顧苞幫他補習普通話時,一口一個「小花妹妹」叫得親切。當著盛先生的面,悶頭扒飯的顧苞只得「嗯」了一聲。

她尤其偏愛葉芝的詩,念詩時喜垂著眼,喜穿那件藕色毛衣,V型領口露出纖細的鎖骨線條,是純潔美好的模樣。深秋的日光野烈,像文火烹茶,窗檯邊一盆海棠的香幽幽漫漫,熏得他有些輕微的眩暈。

他走了神,她就停下翻頁的手指,靜靜地看他。

她只有這個時候會可愛些,因為受命教他,整個人都是柔軟的、易接近的。不比在學校里,她會揮著掃帚趕他,仰頭叉腰的模樣像極了氣沖沖的小刺蝟。

「盛嘉樹你下不下來?!」

他把玩著PSP遊戲機,跨坐在窗台上,晃蕩著腿躲避她的攻擊:「哎顧苞,我好心好意等你值日,你怎麼不識好歹?」

「你再不下來,我就……」

「怎樣?」他打斷她,單手撐著窗沿,翻身一躍,那個帶著清冽的薄荷蘇打水味的懷抱將她擁住。他爽朗的笑在她的頭頂回蕩:「你就投懷送抱嗎?」

少年的胸膛有滾燙的溫度,幾乎將她灼傷。她臊著臉推開他,丟了掃帚拎起書包就跑。

教學樓前數十級台階彷彿歲月,一級一幀畫面,迫使她將曾遇見的苦難再次觀摩重演。還剩兩級台階時,她停下來。

「盛嘉樹。」

「嗯?」他在她背後,有點漫不經心地數著她頭頂的發旋。

「請你離我遠一點。」她轉過去望著他,聲音很冷,「無論現在還是以後,都請你離我遠一點。」

光線落在他的眼底,沉進幽深的琥珀色里。他默立半晌,問她:「為什麼?」

為什麼?

大抵所有人都要納悶,為什麼她要恨盛家?她父母離世也不是盛家的錯,是盛家收養了她,供她吃穿念書,她應該感恩戴德才對。

香港十月的秋風熱辣辣的,吹得她眼眶發紅,最後也只說了三個字:「我惜命。」

直至後來,他翻越山川湖海,踏遍春夏秋冬,隔著命運滔滔洪流的兩岸,才遲遲地明白。原來早在數年前,她就已經道盡了他這一生的愛而不得。

高一上學期,顧苞因為聲音條件好,被招進了歌劇社。試音後,老師決定將迎新晚會《茶花女》中演瑪格麗特的女生換下去,這一變動激起眾怒,這把火引到了顧苞身上。

在嚴冬的早晨被一桶冷水澆了個透,校服填滿棉絮,吸水後飽漲,像鐵枷一樣箍在身上。她不敢脫,怕風一吹更要生病。

被人攔住去路時,她抱著雙臂凍得渾身顫抖。面前的男生模樣斯文,將外套遞給她:「你換下來吧,容易感冒。」她心頭一熱,一聲「謝謝」還沒道出口,就被人拉到了身後。憑空出現的盛嘉樹冷著臉,一把扯下她肩頭的外套丟回去,繼而換上他自己的,像一種宣告主權。

「她不需要。」他態度倨傲,不顧她反抗,強行攬過她的肩將她架走。

當晚顧苞就發起了高燒。

盛嘉樹去客廳倒水喝,路過她的卧室時聽見細微的呻吟。他闖進去,見床角蜷著一個瘦小的身影。他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被她拽住:「別喊。」

「你都燒成這樣了!」

她搖搖頭,喘了口氣,竭力將話說完整:「窮人是沒有資格生病的。」

他氣急生樂:「你哪兒聽來的歪理?」

寒夜露重,牆壁青幽的影子安靜地覆在地板上,有淅淅瀝瀝的雨聲滲進室內,濕漉漉的霧罩著窗外的柚子香。她臉頰緋紅,睫毛震顫,眸子卻是明亮的,決然流淌出一片寧靜。

回憶如潮汐,病中多感傷。她第一次與人提起自己的童年。

深水埗窮人區,錯落的灰磚危樓,一格格吊著晾衣繩的破陽台,天空被縱橫交錯的電線切割成破碎的幾何體,籠著散不去的陰霾……

她五歲起就能洗菜燒飯,蹲在煤爐前煽火,熏得鼻涕眼淚齊流,燙了手指就放嘴裡吮一吮。別人家的孩子摔個跟頭哭哭啼啼地往爸媽懷裡鑽時,小小的顧苞就懂得,自己不能生病。

第一個倒下的是她的母親,又一次暈倒後,顧父決定騎車載著妻子去醫院看一看。

那天下著暴雨,彷彿是上帝的某種徵兆。雨水混淆了一切,讓本該隔在雲端的兩個世界相撞。

顧苞離開了深水埗,顧苞遇見了盛嘉樹。

她像溺水的人,覓得一根浮木,攥住他的衣角不肯松。他反覆為她擰濕毛巾,坐在她的床邊,一聲聲安撫夢魘中的她:「小花、小花……」

兩顆心從未這麼靠近過。

這一晚,盛嘉樹數次將額頭貼向她的,試探她的體溫。窗外黎明破曉,掌心的溫度一點點退卻,而他滿腔熱血澎湃著,愛意偶然的駐紮,一點星火即可燎原。

盛嘉樹堅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將她越推越遠。

正月初二的晚上,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輛小摩托,拐帶顧苞去維港看煙花匯演。

八點整,火樹銀花極致絢爛的美景在她的眼前鋪陳。人潮里,他偷偷牽她的手,又很快鬆開。回程風大,他猛踩油門,讓她不得不圈住自己的腰。他肩背寬厚,她小心翼翼地貼著,能聽到「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分不清誰是誰的。

那晚的月色很美,風像是撬開了一壇窖藏多年的陳酒,繾綣的芬芳停在他的肩頭。而她珍而重之,將那時起就種在心底的秘密妥善收藏。

回到淺水灣,一進門,盛嘉樹就被反鎖進了房間。而後養母利落地扇了她一耳光,面色陰沉地道:「我以為你能認清自己的地位。」

她捂著臉沒出聲,甚至淡淡地笑了。她認清了,早在當年盛嘉樹動手術的醫院裡,她就認清了。這條楚河漢界,無人能逾越。

高一的暑假,顧苞用積攢的零花錢訂了飛往泉州的機票。

有關這座閩南溫婉舒適的小城的一切,植根於她的血液里,這是她父母的家鄉。她租住在平江路一處舊樓,窗朝南,陽光充裕,窗外有鬱鬱蔥蔥合歡樹的枝丫。老式吊扇「咯吱咯吱」地轉動,扇著一地樹影婆娑,也扇著昏昏欲睡的她。

打破這份祥和的不速之客出現在第四天的傍晚。顧苞以為是送外賣的,開門一瞅,當即又關上。

可一隻腳已經斜插了進來:「哎哎哎!疼!」

她整個身板抵住門,死活不放他進來。與她較勁的人鬼哭狼嚎地叫起來:「腳!我的腳!顧苞你是要謀殺嗎?」

他一聲比一聲喊得凄慘,直把整幢樓的住戶都要驚動了。顧苞無奈,只得放他進來。盛嘉樹得意揚揚地拉著行李箱入駐,臉上神采飛揚。她砸過去一個抱枕,講話也沒好氣:「你來幹嗎?」

「度假啊,」他笑嘻嘻地接住,「我高考都結束了,還不許我度假嗎?」

她扶額,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讓我爸秘書查一下你的銀行卡,還蠻簡單的。」

「......」

既然添了雙筷子,顧苞就絕不讓他閑著,支使他出去跑腿。他不懂市價,聽不懂軟糯的泉州話,眨巴眨巴眼睛,就能讓巷口擺攤的婆婆給他挑最新鮮的蔬菜,還不忘添一把碧綠的小蔥。

暑天買了個大西瓜,兩人幼稚起來,比賽誰吃得快。白T恤上濺滿了鮮紅的汁水,指著對方花斑貓一樣的臉哈哈大笑。

猶記得那時泉州的天空清透如瓷,覓食的鴿子撲稜稜掠過屋頂。她趴在窗前看漫畫,哼民調。地平線被夕陽燒得焦黃,大片晚霞闖過合歡樹的葉與細枝,篩得碎碎的胭脂紅為她敷上一層妝。

疲憊柔軟的光影里,他在她的背後,悄悄張開雙臂攬住她的影子,彷彿擁抱了整個世界。

山塘街上有家百年老字號的青杏酒釀得尤其好,顧苞排長隊去買。

碰到全區停電,兩個人點一支蠟燭,青釉色的月光淋漓地淌到陽台上,酒也是美的。喝得半醉,她搖晃著站起身,站不住,倒下來時被他摟到懷裡。她喝得臉蛋也紅唇也紅,討喜得不行,戳著他的鼻尖問:「盛嘉樹,你老纏著我幹嗎?」

他低頭蹭了蹭她的臉,她像奶貓一般愛撓人,「啪」的一下把他的腦袋打偏了,又「咯咯」地笑個不住,抱著他的脖子不撒手。

他拿她沒辦法,將她凌亂的劉海捋至耳後,做了個嘴型:「因為我喜歡你啊。」

月是圓朗風正清,這一句跨越了1470公里的無聲告白,可惜他懷裡心上的人並不知曉。

八月伊始,社區里籌辦舞蹈比賽。為了二等獎——吳奶奶家祖傳的九重粿秘方,顧苞開始抱著電腦鑽研速成法。

「你這樣看沒用,」盛嘉樹把她從沙發上拽起來,「得練!」

屋子的角落裡擱著音響,唱腔婉轉咿呀,是梅艷芳的《相思河畔》。藍底白花的窗帘輕輕搖蕩,像少女的裙角。他一手牽著她,一手摟著她的腰,跟著節奏旋轉。微塵翩躚,周遭似飛滿了翅膀薄明的蝶,他大概喝多了摻了蜜的青杏酒,連襯衣領上都沾著甜。

那雙琥珀樣深邃的眼擾亂了她的心智,她腳步錯亂,連踩了他兩下,越踩越慌,越慌越踩。

他好笑地將她抱過來,鄭重地道:「我有事要告訴你……」

她用臂肘抵出一段安全距離,正巧廚房裡的熱水壺「吱」地扯起一聲尖銳的嘶鳴。她推開他,藉機從擂鼓般的心跳聲里逃走:「水滾了!」

望著她的背影,少年不經意就彎了嘴角。

正式表演那晚,半吊子的顧苞硬著頭皮上台,臨時改唱了一支歌。

舞台搭在平江路的一處廣場上,紅毯鋪地,氣球點綴,寥寥燈光遙相輝映。台前鼎沸的人聲在她開口的一瞬,近乎戛然而止。她是天生的歌者,哪怕身在草野,那純凈如天籟的歌聲也絲毫不減震懾人心的力量。

她得到滿堂喝彩,甚至有男人專程到後台來找她,遞給她一張名片。

盛嘉樹租了輛小電驢,因為顧苞嚴正聲明再也不會坐他的奪命摩托車。小電驢悠悠地走街串巷,少女的手臂圈著少年的腰,路過密密匝匝的樹影和初升的月亮。風濕漉漉的,打得她臉上一片冰涼。

「盛嘉樹。」

「嗯?」

她把臉埋在他的T恤里,瓮聲瓮氣地說:「我累了。」

「回去我給你煮薑茶,放川貝,對你的嗓子好。」他騰出一隻手來拍拍腰間她的手臂,哄孩子似的。

夜這樣暖,路這樣長,他們相互偎依著,她幾乎要以為這就是一生了。

顧苞是不告而別的。

盛嘉樹記得那是個陰雨天,他去超市買了排骨、山藥和紅棗,想著她嗜甜,又折回去買了兩包銀耳。加點冰糖一起熬,可以給她做紅棗銀耳湯。

盛世房產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二世祖竟也有圍著圍裙下廚的時候。他謊稱畢業自由行,追隨顧苞來了這座小城,蝸居小單元房裡眼巴巴地熬湯。愛情的力量真偉大,他不小心切破手指,一邊吮血一邊想。

他填的志願是香港大學醫學院,「窮人是沒有資格生病的」這句話深深地烙在他的心上。他想給她一個驚喜,同那份錄取通知書一起交給她的,還有他一顆赤誠的心。

忙活到飯點,顧苞還沒動靜。他去敲門,懷揣著一點躍躍欲試的緊張,得到的卻是整理乾淨的房間,以及空無一物的衣櫥和永恆的安靜。

連張字條也沒有,像大夢一場,夢醒時分,房東太太告訴他,她已經繳清了房租。

他坐在一桌菜前,從中午坐到黃昏,直到他爸媽派來的人準確地找上門,將他塞進車裡,奔機場回港。他一句話都沒問,也沒什麼好問的。

除了她,還有誰呢?

在佛羅倫薩度過的第四個冬天,十二月里,顧苞也只套了件毛衣就出門。

同行的男伴給她裹上一條羊毛披肩:「等感冒了,嗓子啞了看你怎麼跟老師交代。」

蔣有岑跟她同窗四年,是異國留學時光里彼此的慰藉,他學流行她學美聲,他們都是光娛傳媒的練習生。四年前,泉州平江路上的一場活動,讓她的好嗓音被偶然路過的星探發掘。她收拾行裝,如願以償地脫離了盛家這棵大樹。

下了課,蔣有岑來找她:「晚上美院有聯誼,小包子,一起去唄。」

「我才不當我們蔣大帥哥的電燈泡呢。」她順帶評點了一下他的著裝,「你這件衛衣裡面應該搭白襯衫……」

兩個人說說笑笑地走在石徑上,她還兀自絮叨:「感覺加條圍巾比較……」

腦海中構建的輪廓徐徐清晰,她陡然噤聲,記憶是匹落了灰的綢緞,「嘩啦」被豁破。透過那道裂痕,她看見了十八歲的,圍著自己失敗的試驗品卻笑得一臉燦爛的盛嘉樹。

他們在宿舍樓前道別,她裹緊披肩,轉身,視線里撞進了一抹命定般的鮮紅。

天上雲朵麇集,眼前細雪無垠。隔著一簾又一簾雜亂無章的白,隔著山水迢迢路遙遙,她倉皇地往前走,彷彿正一步步踏進上帝的圈套。她被雪迷了眼睛,酸澀的痛感擴至四肢百骸。她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盛嘉樹,你真是個瘋子。

他神態輕鬆地撣掉圍巾上的雪,口吻依舊熟稔:「是啊,好久不見。」

找到一個刻意躲藏的人有多難?盛嘉樹沒說,只是將執念悉數化為行動力。

最後,連被她拉來擋箭的「男朋友」蔣有岑也招架不住,敗下陣來:「我還年輕啊!一天天的,你那竹馬看我的眼神都恨不得把我活剮了……」氣得顧苞大罵他「沒義氣」。

聖誕前夕,佛羅倫薩提前迎來陰雨季,雨聲激蕩,圖書館外一叢叢芭蕉被澆得蔫頭耷腦,綠葉低伏著。蔣有岑說好會來接她的,臨了卻給她發微信:包子我這裡走不開,橫豎有人等著給你撐傘呢。

她把桌上的雜物一股腦塞進包里,一路往外走。有腳步聲跟上來,她猛地站定,轉身質問他:「盛嘉樹你到底要折騰到什麼時候?」

盛嘉樹穿淺灰色衛衣,內里搭了件白襯衫,圍著那條顏色很舊的紅圍巾,還是十八歲的模樣。他的眼裡沉澱著紛繁的情緒,捻不出頭,先是小聲地喚她:「小花……」

「你別這樣叫我!」她退後一步,心一緊,但她用咬唇來壓制那種疼,「盛嘉樹你能不能離我遠一點?為什麼我去哪裡你都要跟過來?你還不明白嗎?我離開你家不是因為你爸媽,而是因為你!」

一道壓一道的閃電照亮她眉目里盛滿的厭惡,坍塌的雲破碎亂堆,像他千瘡百孔的心。他攢了太多想問想說的話,拳頭攥緊又鬆開,最終也只是垮著肩,悶聲說了句:「我知道了。」

「能送我到校門口嗎?」

「最後一次,我不會再煩你了。」

這場雨經久不歇,淹過他們的腳踝。他們蹚過去,就像蹚過了漫漫歲月。日暮途窮,他撐開另一柄傘,沖她揮揮手,這回是真的再見了。

沒有人再說話,她轉身離開,應該一直走下去,還是沒忍住。「再看最後一眼吧。」她這樣告訴自己。「再看最後一眼吧。」往後多少次在夢裡,她聽見城市沉睡的夜裡,雨在哭泣,風在悲吟,他被血海吞噬的光景,彷彿人間煉獄。

雨聲這樣大,他聽不見她撕心裂肺的呼喊。

她向他飛奔,覺得自己一定能搶來那一秒。

可是她輸了。

她快不過他身後那輛打滑的車,就像在命運里,她也快不過任何突如其來的轉折。

於是她眼睜睜看著,面目可憎的上帝是如何又一次殘忍地奪去她生命中原本鮮活的歡喜。他倒在血泊里,她跪在暴雨中,僅隔幾尺斑馬線,卻好像千山萬水倏忽而至,是餘生不能丈量的悲離。

顧苞癱坐在醫院的走廊上,身心空白,像斷了線的木偶。手術室的燈牌亮了又滅,護士急匆匆地闖出來:「病人是AB型Rh陰性血!失血過多!」

醫院的血庫里是不會備著這種罕見血型的。

交談聲里升起一片嗟嘆,眾人都同情地看著那個失魂落魄的姑娘。她的衣服被雨淋濕,被血染紅,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她聲音顫抖,像殘荷瑟瑟的斷莖。

「我是。」

盛嘉樹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見大雨滂沱的墓園,有個小姑娘哭得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他被父母牽著,心裡滿是哀憐;夢見楓葉正紅的校園,階下的女孩仰臉看他,眼睛裡閃爍著流螢般的光亮。那時他尚不知,自己帶給她的傷痛有多大;夢見夜涼如水的泉州,月像她的眉,星像她的眼。他最後一次載著她走街串巷,她的告別與他的告白同樣無聲……

她說:「盛嘉樹,請你離我遠一點。」她說:「我惜命。」

原來,從頭到尾活在夢裡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港媒早年報道過,盛世房產的公子是世稱「熊貓血」的Rh陰性血,尤是更罕見的AB型。他父親是凡事先掂量利弊的商人,他母親是尖酸刻薄的性子,怎會因他一句話就捎上個拖油瓶?是機緣巧合,血型一致,她是活著的血包。

在他有需要的時候,盛家可以光明正大地勒令她。因為收養之情,因為撫育之恩。

他將她帶進一場噩夢,打著愛的旗號,不允許她逃離。他是她身旁一顆不定時的炸彈,捆綁著她的心跳和呼吸,還無恥地要求:你應該愛我。

這場夢做了太久,醒來的盛嘉樹精神恍惚,可他記得自己的母親一度破口大罵顧苞是冤孽,也記得暴怒的蔣有岑在保鏢的阻攔下沖著他大吼:「你知道800毫升是什麼概念嗎?!你們一家怎麼可以不把別人家的女兒當人看?!」

在醫院沒有貯存血包的情況下,她一次性給他輸了800毫升的血。

她幾乎把命都給了他。

他離開的那天,雨雪初霽的佛羅倫薩初見一輪紅日,燦爛得不像話,似是把腳步拖沓的春色都揉進了一個清晨。

他在她的病房外逗留,她安靜沉睡的側顏像玉瓷雕琢,連胸脯輕淺的起伏都脆弱易碎。

「再見了,小花。」

猶記得盛夏的泉州日頭長,他潛進她的房間喊她起床。窗外一兩枝合歡遞來細軟如粉扇的花,散著密密的香。他悄悄俯下身,在她的額上偷到一個吻。

那時候,他以為這花會開一輩子,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然而這一生苦短,前半生他欠她良多,後半生他要離她遠遠的。此間歲月,她將順遂安康。這便是他能給她的所有了。

2017年5月23日,菲律賓軍警在南部棉蘭老島馬拉維市與恐怖組織交火。

盛嘉樹忤逆父母的意願,執意考取醫學院,畢業後加入了國際救援組織。二十二歲到二十六歲,他都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的。他常在報紙和新聞上看到她,華人歌唱家Chloe Gu,她在歌劇起源地佛羅倫薩聲名鵲起,是樂壇一顆冉冉的新星。

他從沒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見到她。

在九月的馬拉維市,在307號病房前,他扯平白大褂上的褶皺,深吸一口氣,抑制住心中洶湧的情感。他驚覺,即使隔了四年,自己的一顆心依然為她熱烈地跳動。

她盤腿坐在飄窗上抽煙,聞聲望過來,盈盈杏眼瀲灧一笑:「嗨,盛醫生。」

她驕橫又任性,自己弄傷了腳踝,還理直氣壯地指使他做這做那,而且是非他不可。隊里的人都很好奇,盛醫生那樣冷峻沉鬱的性子,怎麼偏偏容得下這樣一位大小姐?

戰事接近尾聲,前方大量病患無法轉移,院里決定派一支小隊去支援。顧苞得知名單里有盛嘉樹後叫嚷起來:「不許去!我的腳還沒好呢,你走了我怎麼辦?」

「我已經把你的病歷轉給江醫生了,他會照顧你。」

她不依不饒,他略提高了聲量:「不要胡鬧了。」

他忘了,她就是個「胡鬧」的人。

荒郊零落地躺著大片房屋殘骸,塵土飛揚,逼得青灰色的天幕搖搖欲墜。她站在那兒,細瘦的身子骨就像一莖蓮花。見到她的一瞬間,他腦中划過短暫的空白,繼而狂奔過去:「你是不是瘋了!」她扶著他的手臂,微微呻吟:「我的腳還疼呢……」

見她可憐兮兮的,他到底不忍苛責,將她安置在一處帳篷里,拿紅花油給她揉腳踝。

軍方雖已控制住大局,市郊仍有少數恐怖分子負隅頑抗。當晚雙方火力交鋒,炮聲轟鳴,彈片呼嘯著穿梭,連帳篷頂都被路過的子彈給劃破了。死神離得這樣近,她躲在被子里,正念叨著一個名字,一個人影鑽進帳篷來。

「盛嘉樹!」她驚叫一聲跳起來抱住他。空氣里瀰漫著硝煙味,他紅著眼睛看她,啞聲說道:「你不該來的。」

她不該來的,可她還是來了。

顧苞原以為自己該恨他。七歲那年他摔下鞦韆,磕破額頭,她給他輸血,那時她就在心裡許下宏願:這輩子她一定要離姓盛的遠遠的。可四年前那場車禍如一記重鎚,砸得她清醒過來。原來她試圖逃離的,其實是一顆不願面對的真心。

原來一直以來她最害怕的,不是他會受傷,而是他受傷了她卻不知道,無能為力。

「騙子,」她緊緊地抱著他,像重逢失而復得的珍寶,「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年老是趁我睡覺偷親我,還說會永遠陪著我。」

風也像受了傷,瑟瑟的涼意如血絲滲透,破布棚頂漏出鬼鬼祟祟的幾顆星。

而他的懷抱如熱炭,她恍惚聽見他嘴裡溢出一聲重重的嘆息。

他熾熱的吻鋪天蓋地落下來。

年少時的愛戀與追逐好像一場跌宕起伏的夢。這場夢譬如一樹花,花開花落,是十七年的輾轉與飄泊,幸在命運饋贈了一份圓滿。

張愛玲在《傾城之戀》中寫白流蘇,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

顧苞呢?有一天她遇見他,就像花遇見樹,飛鳥遇見天空,她遇見了她後來的一整個世界。他們在太平年代的香港走失,而今又在戰火紛飛的馬拉維擁抱彼此。

他們為各自變成了更好的人,或許現在,他們可以試著在一起,以永遠為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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