攢錢買一台CD機
張慕傑：
你好呀。
去年聖誕節以來，再沒有好好給朋友寫過信，曾經應允過的只能無限延期。並非情誼折損不想耗費筆墨，只是因為我實在難以在紛亂的思緒里整理出一塊僻靜的角落安置綿綿寒暄。打掃乾淨屋子再請客，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教給我的自處之道。
如果說能力就像某塊肌肉，越頻繁地施加阻力便會越強壯。那麼我一次又一次地梳理複雜的念頭，也會有再無從下手的一天，光是這點假設就令人害怕。不過我還是喜歡給你寫信，喜歡在咖啡館裡待很久，喜歡晚睡早起。做蠢事的人總是不懂這個世界的道理，不懂複雜的念頭其實也是簡單的真實，不懂怎樣照顧自己的身體。去揮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人應該誠實地生活大概也是一種真理，我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愚蠢，就是我的道理。
可是這個世界上還是有很多人不誠實。人們很少做他們相信是對的事，他們做比較方便的事，然後後悔，關於這一點鮑勃·迪倫已經嘲笑過了。還有的人總是選擇等待抽象的愛，等待愛的化身出現，等待那個字眼變成活生生的人。即使他們心底里清楚，自己想像中的愛是任性的，他們還是想盡辦法說服自己堅持下去。總是有人走過漫漫長路，去愛一句謊話。
寫到這裡，張先生，我不得不中斷一下。你不是什麼抽象的字眼愛的化身，你就是你，我一直都知道。但這樣的愛也足夠任性了，在這一點上，我沒有辦法對自己誠實。所以我們可不可以允許人們對愛，僅僅對愛，抱有任性的幻想，不必誠實呢？
我好像還沒告訴你，今年我開始攢錢，準備買一台CD機。奇怪的是，我已經有了十幾張唱片，卻還沒有一台可以播放它們的機器。在這個已經很少有人買書作禮物的年代，我們中的一些人開始互贈唱片，滿足自己的佔有慾。在我看來，每個沒有CD機的人送出和收到唱片的時候，都在參與一個謊言，或者說，一個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當我也是一個說謊的人的時候，許多事情理所當然，這也是說謊的人更方便度日的原因之一。但如今我發現了這樣一個謊話，儘管真相是什麼尚未可知，我還是選擇做個誠實的人。
一個作家必須誠實，就算誠實僅僅意味著心中的真相，不過我還不能算個作家。
宗教是另一件不誠實的事情，卻被詩人政客哲學家所默許。老師介紹了一個學期的宗教與文化，我聽懂了佛教的空與道教的炁，卻聽不懂人們信仰的原因。剛剛接觸這門課的時候特別糊塗，想過試著去信仰其中之一，萬一找到了值得奉信的人生教條，也算是有收穫。後來冷靜下來，明白了宗教不過是指導人的生活的一套規則，所以生活里遇到困難的人才會願意順從宗教的指引尋找出路。那些寫詩著書愛講道理的人默許的，是連他們也無力探討的，人類面對困境時的無能與懦弱。
無論我的生命是不是神給的，顯然祂都不會對我的生活負責，我也就沒有必要硬把自己交給祂管束。只是在認清了宗教的本質之後，我們允許的謊言又多了一個。
我喜歡聽張懸的歌，她的歌詞總寫得像偈語。《城市》這首歌，我因為其中的一句歌詞去聽，卻愛上了另外的兩句。「在土地上的歸神所有，在土地上的花開有爾。」以及「人們火熱宗教理想娛樂，而我愛你，你可能記得。」有些人喜歡把歌曲用民謠嘻哈搖滾鄉村分門別類，然後把自己也對號入座，是現代版的葉公好龍。
我們為自己的生活樹立規則，我們又為自己的生活包容謊言。即使生活中充滿了規則與謊言的矛盾，還是有人可以將其指認為幸福，這是一種後天學習不到的天賦。這樣看來，誠實也不算什麼真理，沒有什麼是理所應當的，不能因為南京的雪積了二十厘米，就覺得上海或者長沙也該下雪。張先生，快到北半球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了，在這樣的天氣里，你還在期待著什麼嗎？
我們所期待的未來，往大了說，是愛，是宗教信仰，是滿天的星辰與宇宙的邊界；往小了說，不過是CD機，是睡前童話，是一個我和一個你。我們提到未來時的自信與不安、狎昵與敬畏同樣是如此矛盾，因為不知道自己所談論的未來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好了張先生，現在我要停筆了，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再翻檢一遍我毫無邏輯的思緒。最好能在睡前找出一條不容置疑的真理，找到一場大雪，讓我在明天起床後面對著窗外的世界時可以像個孩子一樣歡欣雀躍。
你素未謀面的男朋友
劉私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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