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兩年後,我去了他的城市
photo@Bill Armstrong
最後一次見到他時,當時我並不知道那會是最後一次,我正和一位朋友坐在陽台上,他流著汗走進院門,臉和胸脯泛著粉紅,頭髮濕漉漉的,禮貌地停下來與我們交談。他蹲在漆成紅色的水泥地上,或是坐在木條長凳的邊上。
那是六月里炎熱的一天。他一直在把我車庫裡屬於他的東西往一輛皮卡車的後廂里搬。我覺得他會把這些東西運到另一間車庫裡。我還記得當時他的皮膚漲得有多紅,但是對於他的靴子、他蹲著或坐著時粗壯白皙的大腿,還有他臉上因為要與兩位對他一無所求的女士交談而一定會做出的誠懇友好的表情,我卻只能藉助想像了。我知道當時自己很想知道他對我和我朋友的看法,我倆兒翹著腳坐在帆布躺椅上,由於我朋友在場,他可能會覺得我甚至比我的實際年齡還顯得老,不過他也可能覺得我那樣更有魅力。他回到屋裡喝了點水,然後出來跟我說他搬完了,準備上路了。
一年過後,就在我以為他已經把我徹底忘掉了的時候,他給我寄來一首法文詩,是他手寫抄錄的。儘管信是寫給我的,就像一封信那樣,用我的名字開頭,並像結束一封信那樣用他的名字結尾,但是除了這首詩以外信里並沒有隻言片語。一開始,當我看見寫著他字跡的信封時,我以為他是想歸還欠我的錢,三百多塊。我沒有忘記那筆錢,因為當時我的情況發生了變化,我需要那筆錢。儘管他把那首詩寄給我,但我不確定他想藉助那首詩對我說些什麼,或者我應該怎樣解讀他的用意,又或者他是怎樣利用這首詩的。信封上留有回信地址,所以我覺得他或許期待我的回復,但是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復。我不認為我可以寄給他另外一首詩,我不知道怎樣寫才能夠回應那首詩。幾周過後,我找到了回復方式, 告訴他收到他來信時我的想法,我本來以為它是什麼,又怎樣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我是怎樣閱讀它以及對他寄一首描寫離別、死亡和重逢的詩給我所做的猜測。我把這些以小說的形式寫了下來,因為這似乎與他寄來的詩一樣不夾帶個人情感。我還隨信附上了一張便條,說明我寫這篇小說有多艱難。我把回復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寄出,但卻再也沒有收到他的迴音。我把他的地址抄到我的地址本上,擦掉一個他早先的已經失效很久的地址。他的地址沒有一個能夠維持長久,由於經常擦改,地址本上記錄他地址的地方已經變得又軟又薄了。
又過了一年。我與一位朋友去沙漠旅行,那裡離他曾經住過的城市不遠,我決定按照他最後的地址去找他。
……
第二天下午我一個人出了門。我坐在一堵石牆上研究買來的城市地圖,儘管陽光溫暖,屁股下面的石牆還是有點涼。一位陌生人告訴我我想去的那條街步行太遠了,但我還是抬腿上了路。每登上一座小山,俯瞰水面,我都能看見橋樑和帆船。下到小山谷後,白色的房屋又朝我圍攏過來。
我並不知道這座城市對我來說會有那麼巨大,我的雙腿又會有那麼疲勞。我也不知道一段時間後房屋白色正面反射的陽光會讓我那麼頭暈目眩,陽光一小時又一小時地照在房屋正面的牆上,讓它越來越白,而當我的眼睛開始酸疼時,房屋正面的牆看上去又沒那麼白了。我上了一輛巴士,坐了一段之後又下車步行。儘管太陽曬了一整天,傍晚時分陰影處卻是涼絲絲的。我路過幾家旅館,並不知道自己的確切位置,不過離開一個地方之後我會發現剛才走過的地方是哪兒。
我一會兒走對,一會兒走錯,最後,我終於來到了他住的那條街。正趕上下班高峰,車流緩慢,街上身著上班服裝的男女來來往往,不停地從我身邊經過。太陽已經落得很低,照在那棟房子上的陽光是深黃色的。我有點意外。我從來未曾想像過他居住的城市裡的那部分會是這個樣子。我甚至不相信這個地址真的存在。但是那棟房子就在那裡,三層樓,漆成淡藍色,有點陳舊。我隔著馬路,站在一道台階上研究它,台階上嵌著一個用瓷磚拼出的藥店名,不過我身後的門卻通向一家酒吧。
自從我把那個地址寫到地址本上,一年多來我曾經非常精確地想像過,就像在夢裡見過一樣:一條灑滿陽光的小街,幾棟兩層樓的房屋,人們進進出出,在門前的台階上上下下。我也曾想像自己坐在停在他家斜對面的車子里,觀察他家的前門和窗戶。我看見他從房子里走出來,想著不相干的事,低著頭,輕快地跑下台階。或者和他妻子一起慢悠悠地走下台階,以前我曾在他不知道我在觀察的情況下兩次看見他和他妻子,一次離得很遠,當時他們站在靠近電影院的人行道上,一次在雨中,透過他公寓的窗戶。
我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和他說話,因為我在想像這件事的時候,從他臉上看到的憤怒讓我感到不安。驚訝、憤怒,然後是恐懼,因為他害怕我。他的面孔僵硬,沒有任何錶情,眼皮耷拉著,頭微微後仰:我會對他做出什麼舉動?他會後退一步,好像這樣我就真的夠不著他了。
儘管我看見那棟樓就在那裡,但我不相信他的公寓真的存在。即使他的公寓確實存在,我也不相信能在門鈴邊上找到他的名牌。我穿過馬路走進他曾經住過的那棟樓—也許就在不久前,肯定不會超過一年—在他公寓門鈴邊上讀到寫在一張白卡片上的兩個名字:阿爾德和普魯厄特,6號。
後來我意識到這兩個性別不詳的陌生人,阿爾德和普魯厄特,肯定是發現他遺留下的物品的人:粘在某個地方的膠帶,落在地板縫裡的回形針和大頭針,壺墊、調料瓶,或者掉到爐子後面的鍋蓋,抽屜角落裡的灰塵和碎末,澡盆和廚房水池下方又硬又髒的海綿,他曾用這些海綿精力飽滿地擦洗水池或廚房檯面,還有壁櫥陰暗處掛著的零散布條,碎木片,牆上的釘子孔,孔周圍布滿污跡和刮痕,這些孔看似隨機,那是由於阿爾德和普魯厄特不知道這些釘子的用途。儘管這兩個人不認識我,我也從未見過他們,我卻感到與他們有著某種意外的關聯,因為他們也曾與他有過某種程度的親密接觸。當然也可能是他們之前的租戶發現了他的遺留物,也許阿爾德和普魯厄特同時還發現了另一個人的痕迹。
既然我已經盡了全力尋找他,我按響了門鈴。如果這次再找不到他,我就不再嘗試了。我按了又按,但是沒有回應。我站在樓外的街道上,直到覺得自己終於到達了這段必要旅程的終點。
我徒步去到了一個遙遠的步行幾乎無法到達的地方。儘管天色已晚,人也精疲力竭,但我仍未放棄。接近他曾經住過的地方時,一部分的體能又回到了我身上。現在我離開了那棟房子,朝中國城和紅燈區、靠近海灣的倉庫和海邊走去,我心想,我要努力記住這座城市,儘管他已經不住在那棟房子里了,我那麼疲憊,卻不得不步行,我的四周還有更多的山頭等著我去翻越,我因為去過那裡而感到平靜,自從他離開後我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就好像,儘管他不在那裡,但我再次找到了他。
也許他不在這個事實使得我的回程成為可能,使得終結成為可能。因為如果他在的話,所有的事情不得不繼續下去。而我將不得不採取行動,即便是離開他,隔著一定的距離去思考這件事。現在我終於能夠停止對他的尋找了。
文字選自莉迪亞·戴維斯長篇小說《故事的終結》
莉迪亞·戴維斯 專訪
問:恭喜中文版《故事的終結》出版,《不能與不會》的中文版也指日可待,這也是本次採訪的緣起。作為極短篇故事女王,請問您為什麼1994年會想嘗試寫一部(也是目前唯一一部)長篇?
答:謝謝你的祝賀。看到我的小說能夠在中國出版,我也非常開心。這個長篇故事(story)的出現,很簡單,因為它是必要的——我有太多的話要說,我不能讓自己的表達局限在一個短小的空間之中。但是之後,我設想的長篇計劃不會是虛構的(fiction)——它們應該是故事(stories),而且是長篇故事,而不是小說(novels)。
問:你的故事有寓言、書信、散文、詩歌等多種形式和特徵,但你堅持認為這些都是故事。我們應該怎麼認識「故事」?能讓你指認它們都是故事的那個「本質」是什麼?
答:故事的形式是為了反映我們的思想運作的方式——通過聯想、不精確的記憶、自我糾正,包括那些不合邏輯的推論。我覺得,比起更加常規的(或者說人造色彩更加濃郁的)、分章節推進情節的小說,這種形式不但更加現實,而且更加情緒性。同樣的,我們回憶和重溫事件,而不是設置一些對話——對話非常的少,大部分是以孤立的短語和句子的形式存在。這就是我想要重塑的故事。當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我二十多歲,對於小說(novel)所必須的形式,我可能還沒有那麼有自信。當然了,一個人的寫作,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變得愈發成熟,一個人的自信心也是如此。
問:從《拆開來算》(1986),《幾乎沒有記憶》(1997),《塞繆爾?約翰遜很憤慨》(2001),《困擾種種》(2007),到《不能與不會》(2014),在故事寫作上經歷了怎樣的變化過程?這種變化是怎樣產生的?我個人感覺,似乎更為日常的敘事逐漸取代了神話傳說,也更加直接地呈現了語言和思想的內部肌理。
答:我認為,雖然我喜歡講故事,而且也喜歡讀故事、聽故事,但是讓我更感興趣的是更抽象的想法(idea),比如記憶的價值,以及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人的性格發展變化,或者作為這個星球上的一個人,他(她)的人生目標變化。通常情況下,我撰寫的故事不但同時受到事件和語言二者的啟發,而且也受到更加抽象的思想的啟發——或者說,我一直在思考一些抽象的想法,然後受到某一個特定的事件或者一段語言的啟發,由此創作出了一個特定的故事,但是這個故事在更深刻的程度上說是被我之前所思考的抽象的想法所塑造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我的寫作中一個比較特別的變化是,我越來越多地放棄了創造虛構,而傾向於從現實中採取和塑造故事的素材——比如真實的事件,真實的故事。我也越來越喜歡以許多不同的形式工作,部分原因在於,這些不同的形式可能最適合我寫的內容,但同時也是為了探索新形式的可能性的純粹享受。
問:在你的小說里,我們總會想像出一個敏銳的敘述者,在試圖揭露人的根本困境,和生活中的種種荒謬與偶然,這是你的寫作目標嗎?在你的不同作品中,敘述者是一以貫之的嗎?我們應該怎麼認識作品的自傳性?
答:不,我並不是故意在每一個故事中都安排一個相同的敘述者,但是由於我經常作為「講述者」發聲,所以她通常是我身邊的人,比如我自己。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麼敘述者——我描繪了一個情景,比如冬天的一個派對,在這個派對上,我——作者——只是簡單地展現了所發生的事。儘管如此,為了回答你之前的問題,在我的寫作中,我沒有什麼目標,也沒有什麼整體目標,除了賦予那些讓我感興趣的素材以存在的形式——儘可能最好的、最合適的形式。我的確非常重視語言,我也很努力地巧妙地使用語言。如果我想使用一些奇怪的語言的話,「巧妙地使用語言」並不總是意味著「正確地使用語言」。但是我總是能夠意識到每一個單詞、每一個短語背後更加微妙的「言外之意」——這是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有的習慣,儘管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很年輕的作者,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已經變得越來越精緻,正如我一直在做的法譯英工作一樣——對於一個作者來說,是一個很棒的練習。
問:在翻譯的作品中,普魯斯特和福樓拜對你的影響已經被多次提及,但布朗肖似乎少有被提及。我想他的Récit與你的「故事」是有關聯的,在閱讀《故事的終結》時,我也總是能想到布朗肖的《等待,遺忘》。很多人說你更像一個法國作家而非美國作家,因為字裡行間能看到巴塔耶、薩特、福柯、列維納斯、德里達、羅蘭?巴特等學者思想的痕迹。你怎麼看待自己的師承?你現在的文學英雄是哪些人呢?
答:我希望我能夠完全贊同你的想法,但是你提到的一些作家我完全沒有讀過他們的作品,比如列維納斯——好吧,可能只有他的作品我完全沒有讀過。我想我不會說自己受到了德里達、巴塔耶甚至福柯的影響,但是我的確非常欣賞巴特,還有薩特的一本書(他的自傳《詞語(The Words)》),以及布朗肖。我對布朗肖竟然能夠如此深入地、一層又一層地沉浸在一種情景之中而感到著迷,以至於,在某種意義上說,在他的「戲劇」中,人物被遺忘,反而像「思想」這樣抽象的存在成為了主要的演員。我發現布朗肖的作品非常難翻譯,實際上,也很難理解。他「強迫」自己的讀者不得不追隨著他的思路前進,而實際上讀者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裡,而且讀者們絕對不可能對他的文字進行概述。我想,如果你能夠談一談我的小說和你提到的那些布朗肖的作品之間的關係,我肯定會很開心!但是我確信,在翻譯了他這麼多書(一共六本,我記得)之後,我一定也吸收了一些來自他的思維方式和敘述形式。
我有很多文學英雄和榜樣。比如,美國文學的經典,詹姆斯·艾吉(James Agee),我認為他原本應該比現在更加出名才對。在我剛開始接觸文學的時候,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文學家是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和弗蘭茨·卡夫卡(Franz Kafka)、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格拉斯·佩利(Grace Paley)、簡·鮑爾斯(Jane Bowles)。但是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包括許多詩人,比如傑拉爾德·曼利·霍普金斯(G.M. Hopkins)、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等等。
問:鑒於你的作品中越來越多地取材於日常生活,你覺得日常生活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對你的寫作又意味著什麼?你理想的生活狀態是什麼樣的?
答:我理想中的生活狀態應該是按照一定的原則品行正直、合乎道德地活著,包括亞里士多德曾經描述過的那些品格:練習克制,同情,自律,勇氣,正義,善良等等。我的生活是我的藝術創作和寫作的背景,也是我一直以來都在積極塑造的對象——更有意識地試圖做得更好。日常生活是我全部寫作的源泉——我珍視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比如,我今天發現了一棵非常古老的、非常高的、半死不活的蘋果樹,就在我家附近的一片地的盡頭。在這顆蘋果樹上,掛著五六個個頭小小的、深紅色的蘋果。這似乎是一個禮物,一個奇妙的驚喜。自然與人,人的情感和表達,以及自然的豐富多彩與陌生性——這些都很讓我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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