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深陷囹圄的外國政要
面對林林總總的罪名，朴槿惠的應對策略是：先是聲稱自己無罪，這一切都是政治報復；接著要麼在庭審時一言不發，要麼以健康不佳為由拒絕傳喚。（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1月18日《南方周末》）
而在剛剛過去的2017年，以韓國前總統朴槿惠為代表的幾位涉嫌貪腐的外國政要，其命運都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轉折，他們的故事，其精彩程度堪比電視連續劇。
和普通人相比，政治家無疑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他們往往要忍人所不能忍，經歷普通人難以想像的艱難困苦，才能等到政治生涯登頂的那一刻。而在這個過程中，如果因為追求公義遭到打壓迫害而坐牢，無疑是最為光榮、最能彪炳史冊的一件事，挾著坐牢的犧牲而積攢起來的巨大聲望，政治家不僅能在世俗意義上達到個人利益的最大化，成為一國的總統、總理，甚至能更進一步，讓自己的影響超越國界，成為眾人心中道德力量的化身和精神偶像。因為反抗種族隔離制度坐牢26年的曼德拉、為緬甸人爭自由而被軟禁15年的昂山素季，就是其中最廣為人知的人物。
然而，有另一種坐牢是政治家們竭盡全力要加以避免的，那就是涉嫌貪腐。政治家手中掌握著大量的公共資源，化公為私、貪污腐敗是最為民眾痛恨和不齒的罪行。凡與此沾邊者，往往都難逃身敗名裂、千夫所指的下場。而在剛剛過去的2017年，以韓國前總統朴槿惠為代表的幾位涉嫌貪腐的國家領導人，其命運都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轉折，他們的故事，其精彩程度堪比電視連續劇。而在這些政治「劇集」里，除了作為主角的領導人之外，法官、檢察官、政客、企業家、朋友、敵人等配角也一一粉墨登場，人性的卑劣與複雜，國家的積弊和挑戰，也因此一覽無餘。
朴槿惠脫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讓歷任總統不得善終的腐朽的政治文化，民眾愛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的極端心理機制，是更為根本的問題。
2018年1月1日，有18項罪名在身、已經被羈押9個月的韓國前總統朴槿惠在首爾拘留中心度過了新年。當天，拘留中心的伙食不錯，她吃了韓國人傳統上新年必吃的年糕湯和參雞湯，並觀看了由亞當·桑德勒和德魯·巴利摩爾主演的愛情輕喜劇《初戀50次》。不過這一切，對於曾經貴為總統、出身名門、大半生養尊處優的朴槿惠來說，肯定是食不甘味。
朴槿惠是韓國前總統朴正熙的大女兒，12歲起就生活在總統府，並曾經代行第一夫人職責，後來父親被刺殺後落魄，遍嘗人情冷暖，但終歸還是住在富人區，衣食無憂，一輩子沒有自己謀生過。
1998年復出後，靠著父親是「韓國經濟起飛之父」的名聲，朴槿惠逢選舉必勝。2013年2月25日，她就任大韓民國第11任總統，創造了「父女總統」的佳話。在此後的三年多時間裡，她處理過「世越號」沉船事件、朝鮮多次核試驗等一系列危機，和日本達成了慰安婦問題協議，和中國的關係也一度達到了歷史新高點。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身世悲情但溫婉堅定、治國有方的領導人，她的支持率一度達到了70%的高點。
但「韓國總統無法善終」的歷史鐵律終究沒有放過她。2016年10月24日，韓國JTBC電視台的爆料把朴槿惠推入了無盡的深淵。此後的幾個月里，人們從新聞媒體那裡看到了一個似乎完全不認識的朴槿惠：縱容閨蜜崔順實幹涉國政運行，把機密文件交給她過目和修改；利用總統身份施壓，強迫三星、樂天等大財團向崔順實控制的兩個財團捐款；崔順實的女兒靠和總統的關係入讀名校梨花女子大學；朴槿惠有不可告人的個人生活秘密，對自己的容貌有病態的關注，「世越號」沉船事故當天她消失了7個小時，就是在做美容手術……
這些真假難辨的秘聞，一方面徹底敗壞了朴槿惠的形象，摧毀了她作為國家領導人的道德根基；另一方面，被她當年的表白——「我沒有家庭，沒有丈夫，沒有兒女，國民就是我的家人，讓大家幸福是我參政的唯一目的」——感動的韓國人深感上當受騙，紛紛走向首爾光化門，要求朴槿惠下台。
在洶湧民意的推動下，韓國國會在40天後通過了對朴槿惠的彈劾。2017年3月10日上午，憲法法院以8票對0票通過了對朴槿惠的彈劾案，朴槿惠成為1948年大韓民國成立以來第一位被彈劾下台的總統。3月31日，朴槿惠在身負18項罪名的情況下被收押到首爾拘留中心至今，其間，檢方以有「銷毀證據的可能性」為由，決定延長關押期限6個月，這意味著朴槿惠最早在2018年4月才能被釋放。
但無罪釋放的可能性，對朴槿惠來說幾乎不存在了。
首先，韓國朝野上下至今對她余怒未消，她所在的自由韓國黨也已經將她開除，現任總統文在寅則屬於自由派，和她的保守派立場格格不入，要將此案辦成鐵案的傾向非常明顯。
其次，她此前被指控的18項罪名，包括濫用權力、欺詐未遂、強迫、強迫未遂等，某些已經被坐實。雖然崔順實很講義氣，聲稱事情和朴槿惠無關，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三星集團繼承人李在鎔也否認行賄，但另一個大財團SK的會長崔泰源已經向法院證實，朴槿惠用政策利益為誘餌向各大企業索取賄賂。很顯然，崔泰源的供述屬於直接證據，就憑這一點，朴槿惠要脫罪的可能性就已經不存在了。
第三，2018年1月4日，朴槿惠因涉嫌收受國家情報院36.5億韓元（約合2200萬元人民幣）賄賂，被檢方以導致國庫損失、貪污公款等罪名追加起訴，其罪名已增至20項，而這項新指控是建立在國家情報院3名前高官的供述之上的，相當紮實。
第四，檢方還在調查朴槿惠政府是否濫用職權，強迫韓國各大企業出資支持保守派團體，不排除未來還會追加新的罪名。
面對這林林總總的罪名，朴槿惠的應對策略是：先是聲稱自己無罪，這一切都是政治報復；接著要麼在庭審時一言不發，要麼以健康不佳為由拒絕傳喚。她也拒絕了一切探視，潛心研讀《德川家康》等勵志類書籍，《德川家康》描述了日本戰國時期的政治家德川家康如何靠非凡的隱忍笑到最後，開創德川幕府的故事。顯然，朴槿惠是要用德川家康的經歷來鼓勵自己不放棄。從她幾起幾落的人生經歷看，這一點她一定能做到，自殺、認罪絕不會是她的選項。事實上，既然脫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麼為了日後可能的東山再起，只有拒不認罪、對抗到底才能對得起支持者，也才是真正理性的選擇。
朴槿惠一案，讓韓國社會分化為挺朴派和反樸派，父母子女為此反目成仇的不在少數。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讓歷任總統不得善終的腐朽的政治文化，民眾愛之欲之生、恨之欲之死的極端心理機制，是更為根本的問題。但迄今為止，除了把一切歸罪於朴槿惠操守不嚴之外，韓國社會對這些問題並沒有真正的反思和行動。這樣下去的話，朴槿惠恐怕不會是最後一個身陷囹圄的總統。
藤森我有一個好兒子
一個建築公司的醜聞，幾乎把那一時期這一地區的所有政要都一網打盡，這不能不說是觸目驚心。
和朴槿惠的絕望相比，已經坐牢10年的秘魯前總統藤森，最近卻喜獲赦免，可以在家中迎來新的一年，這一切都是因為他有一個貼心的好兒子。與此同時，秘魯還有一個身陷貪腐醜聞的現任總統，這兩個人，共同導演了一場以免於彈劾換赦免的政治鬧劇。
藤森全名叫藤森謙也，是秘魯日本移民的後代。1938年出生的他家境普通，全靠自我奮鬥在美國拿到了碩士學位，並成為著名的農業專家和秘魯一所大學的校長。1990年前後，秘魯面臨高達7000%的通貨膨脹，全國有近60%的領土由反政府游擊隊「光輝道路」佔據。對傳統政客的失望促使人們在1990年大選中投票給了毫無政治經驗的藤森。上任僅僅5年，藤森就把秘魯的通貨膨脹率降到10%以下，經濟增長率高達13%，還逮捕了「光輝道路」的頭目古斯曼，逐步肅清了反政府游擊隊。1995年，藤森取得連任，在第二任期里與厄瓜多簽署了和平條約，解決了長達百年的邊境爭端。這些政績讓一些秘魯人印象深刻，至今對他心懷好感。
到了第二任期後期，秘魯的經濟增長開始放緩，此前被遮蔽的政府濫用權力、壓制民主等做法，開始導致民眾大規模上街抗議。秘魯憲法本來規定總統最多連任一屆，但藤森通過更換憲法法院法官等不光彩手段，強行謀求第三任期。儘管如此，藤森的政黨仍然沒能在議會取得多數，於是他指使手下通過行賄等手法拼湊多數。最終，一卷藤森親信、情報頭子蒙特西諾斯行賄反對黨議員換取選票的錄像帶，成了壓垮藤森的最後一根稻草。2000年11月19日，在參加完在汶萊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會議之後，藤森飛抵日本，宣布辭去總統職位。秘魯國會隨後將其罷免。2007年9月，藤森被引渡回秘魯，並以謀殺、綁架、盜用公款、受賄等罪名被判刑25年。目前，他已經在陸軍監獄服刑10年了。
自2012年10月以來，藤森的4名子女多次以藤森年事已高、身體不好為理由，向秘魯司法部提出赦免的申請，但均被駁回。然而，事情在2017年底出現了變化，現任總統庫琴斯基捲入了鄰國巴西的反腐風暴。
巴西名為「洗車行動」的反腐行動開始於2014年3月，最早暴露的是巴西石油公司高層的集團腐敗醜聞，但事情不斷延燒，越鬧越大。巴西檢方發現，該國最大的建築企業奧德布雷希特公司的問題比巴西石油公司要嚴重得多，為了能承包利潤豐厚的公共工程，該公司不僅向巴西國內政客和大公司高管行賄，還向全世界12個國家的政要行賄，金額高達34億美元。而這12個國家，有9個都是南美洲國家，其中就包括秘魯，以及秘魯現任總統庫琴斯基。
2017年12月初，奧德布雷希特公司供述庫琴斯基受賄的證詞被遞交給秘魯國會，所涉金額為480萬美元，這導致秘魯政壇大嘩。在國會中佔過半數議席的反對黨人民力量黨立即發起彈劾動議，要把庫琴斯基趕下台。人民力量黨的創始人是藤森，藤森下台後他的政治地盤由女兒藤森慶子繼承，藤森慶子在2016年的大選中以微弱差距敗給了庫琴斯基，她當然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
在2017年12月15日的預投票中，議員們以壓倒性優勢同意啟動彈劾程序，庫琴斯基眼看著地位不保。然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在12月21日的正式投票中，最終的贊成票只有78張，離彈劾通過所需的87張差了9張，身為人民力量黨議員、在預投票中贊成彈劾的藤森的兒子藤森健治等人投下了棄權票，這成了庫琴斯基逃脫彈劾的關鍵。3天之後，庫琴斯基以藤森患有不治之症，監禁對其生命健康有嚴重危害為由，對其進行了赦免。
以免於彈劾換得了赦免，庫琴斯基和藤森兩大政治家族各取所需，可謂皆大歡喜，而秘魯民眾則憤懣不已，近日已多次發起大規模抗議。坊間也對藤森慶子和藤森健治姐弟之間的微妙關係議論紛紛，認為後者用實際行動救了父親之後，可能挾藤森的威望取姐姐而代之。但好兒子救得了父親，卻救不了積弊重重的秘魯和拉美政壇。除了庫琴斯基，秘魯從2001年到2016年的3位總統全部涉案，其中的托萊多甚至為了逃避追究而選擇了流亡。一個建築公司的醜聞，幾乎把那一時期這一地區的所有政要都一網打盡，這不能不說是觸目驚心。清明的政治文化，在這個地區無疑是奢侈品。
薩卡什維利一場奇幻政治漂流
在「顏色革命」中湧現出的那一批領導人，會發動群眾卻無法駕馭群眾，會反對卻不知道如何建設，恐怕是他們的通病。
就在庫琴斯基涉嫌受賄的證詞從巴西移交到秘魯時，在地球的另一端，喬治亞前總統薩卡什維利被烏克蘭執法人員以「在俄羅斯支持下策劃發動政變」的罪名拘留，這事聽起來相當匪夷所思。而更離奇的是，薩卡什維利還曾經當過烏克蘭的州長，也擁有過烏克蘭的國籍。不過如今，他已經沒有國籍，喬治亞回不去，烏克蘭留不下，狼狽至極。
喬治亞原來是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出過斯大林、貝利亞等多個名人，蘇聯解體後成為了獨立國家，由戈爾巴喬夫時代的蘇聯外交部長謝瓦爾德納澤長期擔任總統。2003年11月，喬治亞發生議會選舉舞弊事件，顏色革命隨之爆發。在一系列示威活動中，反對派領袖薩卡什維利每次公開露面都拿一枝玫瑰花，「玫瑰革命」由此得名。示威導致謝瓦爾德納澤最終辭職下台，年僅36歲的薩卡什維利在第二年初當選喬治亞總統。
那個時候的薩卡什維利，可謂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然而薄弱的政治經驗導致的輕舉妄動，讓他很快在南奧塞梯問題上嘗到了苦果。南奧塞梯是喬治亞的一個自治州，一直要求與俄羅斯境內的北奧塞梯合併，喬治亞指責俄羅斯暗中支持南奧塞梯，雙方在此問題上齟齬不斷。2008年8月8日北京奧運會開幕當天，喬治亞展開全面軍事行動並很快控制了2/3以上的南奧塞梯地區，俄羅斯軍隊隨即反擊，進入南奧塞梯展開軍事行動，喬治亞軍隊潰不成軍。而面對敗局，薩卡什維利束手無策，驚慌失措。8月11日，當空中傳來疑似俄軍直升機的聲音時，薩卡什維利竟然一下子撲倒在保鏢身下。在給西方領導人打電話求救時，他情緒失控之下竟然開始吃領帶。
不僅如此，喬治亞國內的民生問題也是一團糟。2013年11月，喬治亞民眾用選票將薩卡什維利趕下了台。他隨後周遊多國，最後來到自己讀大學時的國家烏克蘭，加入到反對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的陣營。烏克蘭現任總統波羅申科2014年5月上任後，薩卡什維利加入烏克蘭國籍，並被任命為敖德薩州州長。但一個區區州長滿足不了薩科什維利的野心，他組建了自己的政黨並開始和波羅申科對著干。2017年7月26日，波羅申科以薩卡什維利曾為獲得烏國籍向移民機關提供個人虛假信息為由，取消了他的烏克蘭國籍。12月5日，烏克蘭執法人員闖入薩卡什維利位於基輔的公寓試圖逮捕他，薩卡什維利隨即爬上8樓樓頂，威脅要跳樓，被執法人員從房頂邊緣拉回並予以扣押。而在喬治亞這一邊，薩卡什維利下台後，親俄陣營上台並開始對其進行清算，他的喬治亞國籍被吊銷，面臨越權、濫用納稅人款項等一系列刑事指控並遭到通緝。
這就是薩卡什維利的奇幻政治漂流。無論在喬治亞和烏克蘭，他每每能煽動一批人為他搖旗吶喊、出生入死，這種政治動員能力讓人嘆為觀止。但他缺乏一個成熟政治家應有的審時度勢和自保的能力，煽風點火之後卻不知該如何收場，最終落得身陷囹圄、無處安身的狼狽下場。而在「顏色革命」中湧現出的那一批領導人，無論是季莫申科，還是尤先科，下場都相當慘淡。會發動群眾卻無法駕馭群眾，會反對卻不知道如何建設，恐怕是他們的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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