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頭鷹1.9打學生的老師
1.9老表
大大還真的去了一趟南棧溝。
我倆一起出門往分水嶺小學去，他還怪我多管閑事。但當「懂不清」使勁兒扯著他的胳膊，特別清醒地求他幫忙，秋生又往他手裡塞了一盒白河橋的時候，大大的臉色就緩和下來。拐過秋生家山牆，大大轉手就遞給我：
你別拆封，拿到泰山廟代銷點，叫老白給你換兩盒湍河橋！松煙嗆人。
紙煙剛漲過價，一盒白河橋兩毛，一盒湍河橋一毛，一盒松煙八分。他其實想說的是：
你當老師了，吸松煙掉價！
我唯唯諾諾地跟在大大身後。秋生說得對，大大十分痛快地答應我，去老齊家說媒。但大大有自己的小九九：
你二舅光身漢，你三舅也單身，你媽叫我操個心。你二舅都快五十了，將來能說個寡婦就燒高香了。你三舅也三十齣頭了，還時不時犯病，我正要把老齊家二閨女給你三舅說說哩，你可倒好！
我真的不知道大大還有這心思：
那咋辦哩？
那你就別管了。別看齊新芝又矬，又胖，性不足，還是個老姑娘，賴好也是個女的。你嘴可給我管嚴了，我先給你三舅說，看人家啥意思。
我點點頭。看我把白河橋拆開點了一支，大大盯著我：
少吸點！煙有啥吸頭兒？你看看你二大，吸煙多了，一天到晚老咳嗽。老子一輩子不吸煙，不喝酒，也怪好！
我想說，也沒見你省多少錢，但沒接話。大大說：
估計人家不會願意。雖說地主都摘帽了，都成社員了，人家也不會瞧得上。真要不中，我再給秋生提親。
我連說：
那是，那是！我要頭裡走了，學生娃們都等著哩！
我加快腳步，穿過打麥場，往教室走。打麥場也是學生娃們上體育課、下課玩耍的操場，被踩得光溜溜的。我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聽得一片歡呼：
老師好！伍老師好！
我拿眼掃過去，一間大屋裡站了二三十號學生娃，二弟、三弟也在其中。從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三個班，總共六排課桌，一個班級佔兩排。我走進去，站到講台上，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我的名字：
我姓伍，這是我名字。
下面有人小聲嘀咕：
俺知道你叫伍長發。
我扭頭瞅了一眼，沒看到誰嘴動：
你們的趙老師走了，今後我教大家，現在先點名。誰是班長？
第一排，第三排，第五排同時站起來仨班長，第一個最矮，第二個胖乎乎的，第三個個子要高些，都把小手舉得高高的。
我看了看他們的臉，一個也叫不上名字，只好指著第五排：
你，就是你，把花名冊給我！
報告老師，花名冊在桌子抽斗里！
我伸手拉開講桌中間的抽斗，拉得猛了，「嘩啦」一下，課本，花名冊，粉筆頭，黑板擦都掉到地上，我彎腰去撿，額頭「咚」地碰到了課桌上。第三排站著的那個胖墩哈哈笑了起來。我大喝一聲：
你，上來！
他頭一別，嬉皮笑臉地說：
咋了？老表！
他這一句俏皮話，引發了哄堂大笑。我臉一黑，走到他跟前：
誰是你老表？給我站好，站直了！
咱們真是老表哩！我是八里溝的，你二舅是我二大！不信你問問長祥！
學生娃們又開始大笑，有的還交頭接耳。我看了一眼和胖墩同桌的長祥，長祥低下頭，不敢看我。我知道，這個喊我老表的小胖墩，可能真的是舅家老表。照他說的，他大大應該是二舅的近門堂兄弟，我也喊四舅的。但第一天上課，我決不允許他挑戰我的權威：
去，把課本、粉筆給我撿起來！
我不撿，又不是我弄掉的！
我衝下講台，上前拽他，胖墩抱住書桌腿不丟手。我再拽他，把他連人帶桌子拽離了原位，他一鬆手，摔倒在地，爬起來開口噘：
雞巴毛老表，雞巴毛老師！
那一刻，我肯定是臉紅脖子粗，長祥後來說我簡直是氣急敗壞——他剛學會的一個成語。
我一抬手，朝胖墩搧了一巴掌，那一聲響像是晴天霹靂，教室頂棚的灰塵嘩啦啦下落。胖墩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他肯定懵了，哪裡會想到我突然出手打他。我自己也懵了，耳朵轟轟響。
窗外「嘎」的一聲，一道黑影閃了過去。那一定是貓頭鷹，它來看熱鬧哩。它沒見過我教書，來看我的第一堂課，誰知道我竟然發了牛脾氣，情緒失控，搧了胖墩一巴掌。
再看胖墩，他的嘴角在滴血。學生娃們都不敢再吭聲，一個個跟傻了似的，目瞪口呆。我站在那兒半天，才回過神兒來，折回講台：
你，你，你，出去！回家，明兒，不要，再來上學了！
我忽然變成了口吃，說不成囫圇話兒。胖墩把課本塞進書包里，也不擦嘴角的血，踢哩哐啷走出教室：
好！你打我，我回去給我大大說！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打開花名冊：
一年級自己看書，三年級一會兒出去跑操，二年級上課，現在點名！
點完名，才知道胖墩大名叫秦留光。啥名字嘛，留光，溜光錘一個！我抽空朝門外看，胖墩也沒回家，靠在牆根上擺弄書包帶子，看著三年級學生繞著打麥場跑操。想著他也不敢自己跑回家。
分別給三個年級各上了一節課，一下午好不容易過去了。放學後，我也不回家，跟長祥說，我要去八里溝。走到半路，看見胖墩遠遠地跟在後面。
胖墩家的房子蓋在半山腰的山窪里，三間正房，靠西邊山牆搭了一間廚房。我一進院，喊了一聲四舅，四舅放下劈柴的斧頭，第一句話就是：
留光在課堂上鬧事兒了吧？
我訕笑著，掏出白河橋讓煙：
我搧了他一巴掌！
搧得好！他就是調皮，下次再不聽話，你替我往死里打！
這就叫「惡人先告狀」，嘿嘿。四舅一連聲喊四舅母炒菜，熱了黃酒，和我喝起來。胖墩磨蹭了半天才到家，見我坐在他家堂屋裡，正和他大大猜枚，一頭扎進廚房，再也沒露臉。
離開四舅家，涼風一吹，酒意上來，一腳高，一腳低，磕磕絆絆地往分水嶺走。看樣子，自己是螢火蟲的屁股——亮（量）不大，才喝了兩碗黃酒，就成這個勁兒，以後可得注意了。一時自怨自艾，懊惱至極。
忽然「撲棱」一聲，貓頭鷹從半空里撲下來，落在我的肩膀上，一隻野兔也同時耷拉到我脖子上。我正沒好氣，把它揪了下來：
別鬧，小鷹！
貓頭鷹第一次聽到我叫它小鷹，十分吃驚，爪子一松，丟下野兔。野兔脫了束縛，掙扎著要跑，小鷹連忙伸出爪子按住，搖頭晃腦，撲閃著翅膀，「咯咯」叫著。
那意思我明白，它終於有名字了，可以和我的小黃平起平坐了。我說：
你開心啥？下午聽見學生娃哄堂大笑，還看見我打胖墩，丟人了不是？
小鷹不再叫，叼起野兔往我手裡塞。我伸手擋住：
這是你的晚飯哩，小鷹趕緊吃吧！我可是酒足飯飽了。
我坐到路邊的石頭上，點了支煙吸著。小鷹把野兔叼到旁邊，也就一支煙功夫，地上只剩下一堆灰黃的毛和幾根白骨。這傢伙，真是個吃家兒，餓死鬼托生的！
我站起來要走，小鷹撲閃著翅膀卻飛不起來，只好拖著肚子，跟著我，一會兒走在我身後，一會兒跑到我前面，昂首挺胸，顯擺自己的威風。一路跟到村口，它才往前躥了幾步，騰空而起，往老牛坡飛去。
到家，家人早就喝罷湯了，長祥、長裕圍在小方桌上寫作業。大大也回來了，正和媽媽說去齊家莊提親的事兒。我聽出來了，三舅沒戲，人家真是對秋生還有點兒意思，老齊要大大下次領著秋生去正式提親，還要帶上四色禮。大大扭頭看見我進屋，鼻子里哼了一聲：
啥人！當老師，打學生！還有臉去人家喝酒？一身酒氣！
長祥肯定把下午的事兒說了，媽媽看我醉醺醺的，趕緊喊長祥：
去，給你哥倒碗水。你呀！當老師了，遇事兒多動動腦筋，可別使你那露頭青性子！
【編輯/阿娉/馬峰
【繪畫/馮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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