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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暫時性失控,我們的控制欲更加危險

先讀

僅從單個基因而言,它確實是冷酷和自私的,但哪怕建造最簡單的生命載體,也需要基因間的合作,所以這種自私會受到制約和平衡。而真正意義上的「基因的自私」——權力的本質在此——是容不得任何偶然因素、無視他者存在、無視系統自我平衡能力的控制欲,這種控制的最終目的就是獨霸基因複製渠道,用漢語表述則是「一夫為雄,萬夫為雌」。

檢書054

文鄧文初(檢書作者)

人類為什麼恐懼機器人?

《黑客帝國》影片劇照

並非好萊塢科幻動作大片《黑客帝國》或《終結者》之類的場景,2017年年終時,我們這邊的哲學、計算機工程、生物科技界一批學者聚集一起,對了,還有佛教界的一些「高僧」也拔冗出席,就「人類社會必將面對的嚴峻命運」進行嚴肅的探討:機器人會超過人類么?如果機器人獲得了自由意志,會不會由此控制並統治人類?

從技術發展角度講,這樣的技術早晚會成熟:人機互動、人機一體化,或者,將晶元植入大腦而產生「超強大腦」,或將人腦植入機器而生產出超強機器人,甚至乾脆來一個基因與計算機技術的結合,生產出第一代具有生命的機器人。依據人的自然想像,「他們」就開始生育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代與代之間以幾何級數暴增,機器人從而失去控制,人機大戰開始,而敗北的必然是我們這些不堪一擊的肉體動物,於是一個基因機器人世界瞬間就佔據了我們這個星球。這正是《黑客帝國》等科幻片討論的主題,也是人類最為恐怖的場景。

《黑客帝國》影片劇照

這樣的話題自然會持續發酵,假期之前的某天,同座的正好是幾位哲學界朋友——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的圓桌聚餐——辯論便由此開始:技術是應該的嗎?人類被自己發明的機器控制,在老子時代就已經預言到了,看來還是老子對啊,一開始就應該拒絕一切技術,回到絕聖棄智的、無知無欲的原始狀態(道家哲學的老話題);如果機器們足夠聰明,其聰明遠遠超出人類智慧,「他們」會對統治這麼愚蠢的人類感興趣么?誰不知治人就是入地獄(佛教哲學家們的發難);我們至今所談論的「自由意志」究竟何指?人類果真有所謂「自由意志」么?機器人如何能獲得「自由意志」(西哲們的反駁)?先不討論是否能獲得自由意志,我們可以假設「他們」真的擁有「自由意志」,難道「他們」還會聽從人類的命令?如果「他們」意識到自己遠較人類強大,難道不會控制並統治人類,這樣的事情難道還不恐怖(價值哲學家們的追問)?

面對哲學界的高深論辯,作為歷史學人,我只能提出這樣笨拙的初始問題:「然而,人類究竟在為什麼恐懼?」

回到起點的思考:自私的基因與自由的意志

儘管哲學界的討論看起來玄之又玄,但這樣的探討多少與英國人理查德·道金斯《自私的基因》有關。國內出版界在介紹這本書時,封底廣告曰:「人生來自私,跟其他生物一樣,不過是基因的生存工具」;著名科技史家吳國盛先生的推薦,其悲天憫人語調,令人怦然心碎:「聽完道金斯講述基因故事,人類應該感到絕望,進化是偶然的,無目的的,基因是冷酷和自私的」,「生存是偶然的,也是荒謬的,生命的意義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在人性的世界那麼崇高和輝煌的捨生取義、視死如歸,在一個所謂的客觀世界裡完全是不合情理的。」

《自私的基因》

[英] 里查德·道金斯

吉林人民出版社 1998年版

書尚未翻開,悲情早已四溢,這大約是中國式閱讀的特色吧?《自私的基因》確曾引發巨大的爭議甚至某種恐慌,但這多少與快餐式閱讀有關,也與某些專家的偏至介紹脫不了干係。其實,作者在序言中相當直白地表明,書的標題應該改稱「永恆的基因」,僅從單個基因而言,它確實可以稱之為自私,但自然界並不由單個基因構成,基因的存在與延續,一樣需要從環境中獲取信息、能源,需要將自己包裹在一團蛋白質之中。要建造哪怕是最簡單的生命載體,也需要基因間的合作,單個基因根本無法獨立完成生命創造這樣的奇蹟。

儘管,從基因角度看,生命物質如人類個體可以被認作是自私基因的載體,但僅僅完成從基因到生命的創造過程,基因之間、基因與環境之間的交換與合作就必不可少,由此必然出現競爭(道金斯更願意用博弈模式解釋演化過程中的競爭),一些自私的基因越軌、搭便車或者犧牲它者以圖自己的生存,所謂損人利己,但更多的基因卻會以犧牲自己的利他主義方式獲得永生,而且這種模式從統計學上講會更加成功。也許道德指責太多,作者在修訂版中又新增了《好人有好報》專章。當然,那是一場博弈論的精彩盛宴,作者寫來眉飛色舞,能靜心領略其真意的讀者想必讀來也會興趣盎然吧?

里查德·道金斯

可以說,生命的起始或許是基因,但自然演化的實質,乃是基因間的合作與通過博弈所達至的平衡。

在此過程中,人類個體絕不會僅僅是基因的載體,在第四章《基因機器》中(基因機器是指人類、動物等生物載體),道金斯指出,人類意識可以認為是演化的某個終點,這裡所謂的終點,並非演化的結束,而是在這一點上,生存機器最終從主宰它們的主人即基因那裡解放出來,變成有獨立執行能力的決策者。人類的大腦不僅負責管理生存機器的日常事務,它也獲得了預測未來並作出相應安排的能力,甚至會獲得抗拒基因命令的能力。

這種「獨立」並不可怕,它並不一定以決裂的方式爆發,而更多是以分工合作的方式呈現——基因變成主要的策略制定者,大腦則是執行者。隨著大腦的日趨發達,它實際上接管了越來越多的決策機能,其必然的邏輯結果就是:基因賦予人類大腦以自由,而大腦則主動完成基因交代的任務。

生命科學議題由此拐入文化領域。人類個體雖源於基因,但人類社會的演化卻與文化有著更為直接與深刻的關聯。為此,作者創造了「覓母」一詞(Mimeme,縮寫成meme,中文世界翻譯成覓母,其希臘詞根與memory「記憶」有關,也與法語中的Meme「同樣的」有關),以描述那種如同基因一樣具有強大自我複製力量的人類文化,它以信息方式存儲在人類的大腦中,是人類社會抵抗基因、適應環境快速變遷的產物。

人類從基因獲得自由意志,但自由意志並未構成對基因的毀滅;基因為此失去了對人類的控制,但基因也並未為此發出恐怖吶喊,這真是演化過程中一個奇蹟。面對這樣的奇蹟,作者抑制不住激情,在《覓母》一章的結尾寫下了詩一般的「人類誕辰宣言」——「我們是作為基因機器而被建造的,是作為覓母機器而被培養的,但我們具備足夠的力量去反對我們的締造者。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們,我們人類,能夠反抗自私的複製基因的暴政。」

偉大的平衡:失控是演化的必要成本

不過,《自私的基因》並未充分展開此類主題,這個任務,由《基因之外——文化如何改變人類演化》一書加以解決。

《基因之外》

[美]彼得·里克森 / [美]羅伯特·博伊德

啟真館/浙江大學出版社 2017年版

作者彼得·里克森與道金斯一樣是達爾文演化論的信奉者,但其重心卻在人類與其環境關係上。人類究竟是怎樣擺脫基因控制的?擺脫基因控制之後的人類又是如何適應瞬息萬變的環境的?文化在人類演化過程中究竟起到了怎樣的作用?《基因之外》一書借用了道金斯的「覓母」概念。覓母通過父母影響子女進行自我複製,這一過程與基因的複製一樣;再則,覓母也像基因一樣並非獨一無二,而是以基因庫式的組合存在。因此,任何一個個體在其成長過程中,所接觸到的文化影響,必定是多元與多層的。在其中,父母的影響只是其一,有時甚至是並不太重要的部分(越到現代社會越是如此,像兒童的語言學習大部分受其他兒童的影響)。

由於覓母的傳播方式主要是模仿他人與社會學習,因此,它會受到除父母之外的幾乎所有因素的影響,其中四種影響因子受到作者的高度重視:他人偏好、低成本偏好、遵奉偏好與威望偏好,這四種因素與父母影響構成一種精妙的權衡機制,從而保證人類個體在適應環境的戰略中勝出。

基因或覓母有著複製自己的頑固戰略,但如何複製卻仍舊是一個效益成本估算的事情,即它會兼顧適應性最良與成本最小。僅從基因角度看,它會偏向內容最大化的方案,但這往往也意味著成本最大。如果基因一意孤行,則必然因為演化過程中漫長的時間成本,無法跟上環境變化的速度,從而適應不良或失敗。但基因中的那些「無賴」(指偏離基因控制的變異)更願意採取耗費最小的低成本策略,並因其成功地適應快速變遷的環境而生存下來。這就逼迫基因改變策略,以便在與「無賴」的「囚徒博弈」中勝出。也就是說,基因放鬆自己的控制,而採用覓母戰略,因為覓母戰略具有更加經濟的快速適應能力,在瞬息變化的環境中,基因與覓母的軍備競爭必然是文化的勝出。

基因

在覓母的文化戰略中,逃脫父母控制的文化傳播——模仿他人與社會學習機制或多或少會帶來某種「污染」,而且也隨時有可能失去控制。一些覓母為此會嚴格控制他者的污染,封閉接觸外界的渠道,以保證覓母的純凈(家長制或文化專制主義行為模式多由此發生,家族制專制主義往往會以愛的名義實施控制,其生物基礎在此)。但這樣的封鎖會導致參照樣本量的減少,個體接觸變異的幾率隨之減少,從而失去適應環境變化的機會,導致文化體系的笨重與緩慢,在競爭中被淘汰。而那些偏離覓母控制的文化則有可能在開放性的環境中接觸更加大量的樣本,有著更多的選擇機會,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勝出並複製自己,流傳後世。

由此,我們可以判斷,文化的產生,其實正是那些越軌者、那些基因中或覓母中的「無賴」的創造。相對於基因或覓母的穩固控制系統而言,人腦的生成或所謂「自由意志」,其實就是這種遊離基因或覓母「失去控制」的產物,是對抗基因暴政的產物,是自由的偉大壯舉。可以說,沒有那些失控的自由遊離分子的反叛,人類就無法脫離原始生物狀態,更無法演化至今天的文明系統。

比起暫時性失控,我們的控制慾望更加危險

如果機器獲得基因支撐,成為真正的「機器生物」,則只能沿著生物演化路徑前行——其中生物與環境之間的能量交換必然遵循邊際效用遞減鐵律(生死問題由此而來);資源的有限、爭奪的無限、合作的必要,「機器人社會」於是形成(競爭與合作正是社會得以存在的生物學根據),博弈再次發揮其主導演化的功能——自然規律,概莫能外。

《黑客帝國》影片劇照

由基因到覓母,是一次「失控」,但也是一次解放;由覓母到自由意志,也是一次「失控」,同樣也是一次解放——自由進程在生物進化論中歷歷如畫。在這樣的「失控」中,無論是基因還是覓母,都未曾發出恐怖的顫慄,從而收緊韁繩,逆轉演化方向;而人類的思想家們也一直在為演化界這種偉大的自由進軍而雀躍歡呼,試圖將這一模式介紹給人類社會。可是,當機器人將從它的締造者人類這裡獲得解放與自由時,人類為什麼卻會如此張皇失措、驚慌莫名呢?

顯然,這種恐怖心理,多少與我們不理解演化過程有著直接關係,它建立在對自然界與人類社會的誤解上,因而,它是一種基於幻覺的癔症。

但如果僅僅如此,則微不足論。在這種對失控的恐慌背後,還有更深的心理機制,那就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基因的自私」——權力的本質在此——一種容不得任何偶然因素、自由因素,因而無視他者存在、無視他者自我複製權力、無視系統自我平衡能力的控制欲,這種控制的最終目的就是獨霸基因複製渠道,用漢語表述則是「一夫為雄,萬夫為雌」。

那些對「失控」的嚴密監控、試圖根除一切偶然性的行為,正是人類災難的源頭。真正可怕的是,這種控制慾望會通過大規模的集群組織,如昆蟲社會那樣的層級結構與精密分工,將「失控」控制在零比率上(其實動物世界中也只有螞蟻、蜜蜂等少數幾類物種比人類先行一步,達此境界);一些大型組織如利維坦之類,會通過強化群體選擇機制(借重遵奉偏好、威權偏好等)塑造出某種「集權社會」,其特徵為種群內部的高度一致(差異性減少)與外部的隔絕(差異性增強),從而看起來更像一個高度凝固的群體,有強大力量的群體;群體主義意識形態也會強調這類種群在生存競爭中有著更多的勝出機會,因其犧牲個體以保存種群。近代種族主義與民族主義思潮正是建基在此生物學假說上,然而它卻是一種錯誤的生物學說,幾乎沒有一個這樣的組織不會在其最強大時瞬間崩潰——這一結果,符合達爾文自然淘汰規律——因為這種群體內部的單一性會產生單一性消耗,在迅速消耗盡環境資源的同時,其內部資源爭奪變得白熱化(內訌),結果就是內外資源的同時枯竭。加上其對外的嚴密封鎖、強化與他者群體的差異性,從而無法與外部世界交換信息、資源,更無法適應快速變遷的環境,自然淘汰的命運也就從此註定。

控制的結果是系統解體、徹底失控,這算是自然演化規律中的二律背反吧?——一條同樣偉大的悖論。

但這樣說並非是要全然否定人類理性的作用,在演化的偉大進程中,理性確實沒有太大的作用,但如果還要為它保留一點尊嚴,則我以為,就在於對我們人類的生物學起點與文化演化進程,對自然與人類自身的歷史保持著謙恭,並盡全力去探索、領悟並崇信生物演化中的偉大平衡、宇宙的奇蹟。

《基因之外》一書的價值,應在這裡。

(文/鄧文初;編輯/鬍子華;原題《偉大的平衡》;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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